江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他骂完,说:“任凭叔伯们选择,是现在放人,还是去公堂。”
江大爷怒不可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江晖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江四爷拉到身后,“你发什么疯,站后面去。”
江晖压低声音,告诉江四爷,“爹,六弟带人爬三哥家里的墙,还捉弄欺负他,他们还拿弹弓打三哥,你看三哥的额头,要不是他躲得快,眼睛就瞎了!”
江四爷看过去,江泠的额角确实有块伤痕,靠近眼睛,还不小,以后十有八九要留疤,远比六郎的擦伤要严重得多。
“与你无关。”江四爷呵斥他,“你不要插手。”
他把江晖推到后面,江晖仰头还要说什么,却瞥到父亲眼里的幸灾乐祸与恶意,江四爷在笑二房也有今天。
他不禁愣住。
另一边,江大爷的骂声一直没有停过,他指责江泠冷血无情,胳膊肘往外拐,不敬叔伯,他心中心虚又恼怒,他怕
江泠是来要债的,二房那些被吞掉的产业,江泠想抢回去。
不过那又怎样,二弟已经死了,弟妹和离随兄长回京,只剩一个孩子,又是这副残疾的模样,江泠是斗不过他的,江大爷挺起胸膛,居高临下地说:“三郎,你没有资格在江家的地盘上说这些,你们二房罪不可赦,整个宗族都险些被你们连累,我念在你失去父母,又身受重伤的份上,大伯不与你计较,但你今日对叔伯们如此不敬,不将宗族的脸面放在眼里,三郎,你现在最好给大家赔罪。”
“原本按照族规来说,二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若狠心一些,将你们逐出宗族都是正常的,你挑唆外人欺负自己堂弟,可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
江大爷脸不红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在他嘴里,江泠反倒成了那个斤斤计较,挑唆旁人欺负堂弟的罪人。
江泠一言不发,目光冷淡,心里只觉得可笑。
江大爷也怒视着他,料想江泠不敢与他们撕破脸,他要是敢闹,江大爷就去衙门,告他不敬长辈,二房名声都臭了,老夫人又病得下不来床,如今江家一切事物都是江大爷做主,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江泠撑腰,他一定会低头的。
然而,江泠却抬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玉佩。
他随手一掷,玉佩登时四分五裂。
江泠沉声道:“既然叔伯们都在场,那便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自请从族谱除名,从今日开始,不再是曲州江氏的人,今日我要带走的人必须带走,不然那便公堂见吧。”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厅中静默。
江晖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
自族谱除名,疯了吧!
江大爷回神,“你疯了吗?!为了一个外人?”
江泠说:“她于我不是外人。”
少年声音坚定,“甚似亲妹。”
他真正的亲人,对他弃之如履,明争暗斗,又高高在上,不将普通人的生命放在眼里,随意喊打喊杀,而叶秋水,自父母离开后,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江大爷嘴唇抖动,心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愠怒。
“你要是除名,二房的产业你便一分钱也拿不到。”
江大爷说道:“二房的田地都是宗族的,我们会收回来,与你再无瓜葛,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为了一个外人同宗族作对吗?”
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宗族赶出,江泠要是这么做,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江泠的气话,他只要稍稍一想就会反悔。
脱离家族,除非他想不开,留下来还能苟延残喘。
江氏是粗鄙的商户,在过去,整个宗族都在期盼江泠能带他们跨越阶级,可当这个愿望落空后,每一个人对他皆避如蛇蝎,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几个月他都体会过了。
江泠没有犹豫,“是,我不再是曲州江氏的子弟,二房的产业,我无权打理,任凭叔伯们处置。”
他说完,不再看向那群人,转身,一瘸一拐,用尽他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团麻袋前。
一旁的仆妇被他的言语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敢上前阻拦。
江泠沉着脸,利落地解开麻绳,叶秋水缩在里面,蓬头垢面,泪痕未干。
她仰头看向他,湿漉漉的眸子晃动。
“芃芃,别怕。”
语气温和,目光中满是安抚之意。
江泠拿出她嘴里的布团,丢弃在地,扶着叶秋水站起,她被吓坏了,躲在江泠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打死你们,不要脸!”
江六郎不知何时从廊下跑出来,拿起弹弓,对准叶秋水的脸。
他本来还想看这个小泼妇被打得痛哭流涕,哀声求饶,谁知半路杀出个江泠,长辈们居然还松口了。
他刚抬起手,一截宽大的衣袖突然罩住叶秋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冰凉的目光射来,江泠冷声道:“滚。”
六郎手抖了一下。
他们这个三哥,过去体弱多病,很少见人,只知道读书很好,长辈们常拿他来和他们比较。
相貌好,举止也好,为人虽冷淡孤僻,但礼仪周全,对下人也和善,没人听他说过重话。
但此刻六郎才发现,三哥虽然清瘦,但却很高,低头凝视他时,神情冷漠,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警告。
六郎往后退了退,拿着弹弓的手缩回去,他有些害怕。
江泠垂下胳膊,握住叶秋水的手,温声道:“我们走吧。”
叶秋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抓紧他的手,江泠牵着她往外走,她心里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只觉得安心。
廊下,江泠过去的亲族看着她们。
仆人避让开,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一次也没有回头。
夜晚,江宅灯火通明。
江泠让许妈妈收拾好他的书,他唯一要带走的就是这些,从族谱除名后,江宅也不能住了,地契会被江家收回,这是他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灯下,叶秋水撩起衣袖,她的手腕上有交错的勒痕。
江泠眉头紧锁,他低头,动作轻柔地给叶秋水上药,但神情看着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严肃阴郁。
叶秋水垂着眼眸,擦药的时候一声不吭。
她觉得江泠在生气,他冷着脸,肯定是在责备她。
叶秋水不敢说话,直到江泠处理完她手腕上的伤痕,抬头才发现小姑娘已经眼泪汪汪的了。
江泠眉梢轻抬,“很疼?”
叶秋水摇头。
江泠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是今日的事将她吓坏了。
“对不起……”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安慰她,面前的叶秋水忽然说道。
江泠怔了怔。
“对不起。”叶秋水下巴快要戳到胸口,声音细弱蚊鸣,“我给你添麻烦了。”
江泠和她一样,也成了孤儿,他无依无靠,没有爹娘留下的产业,以后怎么办?叶秋水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莽撞,应该小心些,就不会被江家的人抓住。
她很难过,自己给江泠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江泠沉吟片刻,说:“我没有觉得麻烦。”
他掀起目光,轻声叫道,“芃芃。”
“嗯……”
叶秋水噙着泪抬头看他。
江泠顿了顿,问:“不是说好以后都不会再来找我,也不稀罕这里,为什么还要帮我驱赶走那些人?”
他还记得,那日叶秋水气凶凶地说她才不稀罕,背影看着那么决然,江泠觉得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原谅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他赶走六郎他们呢?她不会平白去招惹不认识的人。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是你先不和我好了,你说我只是馋你家的点心,还说我很吵,吵到你读书,那你为什么管我?”
明明是江泠先变的,叶秋水为此讨厌了他好几日,既然觉得她烦,为什么要去救她,还和长辈说,她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甚似亲妹。
江泠沉默。
片刻后,他低声道:“你不吵。”
“这几天没有你在身边……”江泠目光微动,“我……很不习惯。”
叶秋水顿时愣住,眨巴眨巴眼睛。
江泠盯着她,认真道:“芃芃,和我走得太近的话,会被人嘲笑的。”
他说:“宝和香铺里的人会欺负你,误会你,他们会觉得你和我一样坏,是个罪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这么误解你。”
“你不坏!”叶秋水立刻反驳:“那些人根本就是瞎说!”
什么冷血无情,刻薄寡恩,明明只是想将他踩进烂泥里,想看笑话,看他堕落挣扎,只是因为无聊!
她握紧拳头,看着凶巴巴的,“总之我就是不允许有人这么说你,谁说我就揍他,你自己也不行。”
她作势挥舞拳头。
江泠轻轻笑了一声。
“芃芃。”
少年语气柔和。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不会后悔今日作出这个决定。
叶秋水安静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倾身,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
江泠抚摸她头顶的手僵住,不知
该往哪儿放。
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叶秋水埋首在他怀中,抱得很紧,声音低低的,呓语一般地说了两个字。
但江泠还是听清了。
她说:“哥哥。”
第35章 妹妹 “你赖不掉了。”
小时候, 每次叶大发酒疯打人时,母亲都会将叶秋水护在怀里,哪怕她被打得鼻青脸肿, 浑身都在颤抖,也会坚持对叶秋水笑, 让她不要害怕。
那个时候,叶秋水很希望自己可以长得快一些, 最好是个男孩,或者, 如果她有个哥哥就好了, 可以抵挡那些挥舞下来的拳头。
后来, 叶秋水明白,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变强了,嚣张跋扈的敌人才会害怕得低头。
她不需要变成男孩, 自己也能保护自己, 不过,若是江泠可以做她哥哥,那自然是极好的。
她可以多一个亲人,她不是没人教的野孩子。
小姑娘声音娇娇的,就像是一只劫后余生的小鹿, 钻进江泠怀里, 湿哒哒地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
江泠呆住了,突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
他没有反应, 叶秋水又仰头,盯着他,“你赖不掉了, 是你先说我于你而言,甚似亲妹,我叫你哥哥理所当然,你现在反悔也没有用。”
江泠怔怔地看着她,叶秋水的目光直白又纯净,他避不掉,江泠许久才回神,他睫毛似乎颤了颤,眨了眨眼。
“我没有想要赖掉。”
他垂眸,对上叶秋水的视线,“芃芃。”
顿了顿,又说:“妹妹。”
声音清冷,温和。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
江泠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嘴角轻轻扬起。
爹娘离开之后,他难过了许久,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场风雨。
从小到大,江泠按部就班地读书,考试,爹娘虽然疼爱他,但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学业,这远比其他一切包括他本人的意愿更为重要。
爹爹犯下错事,虚伪,又毫无担当。
阿娘争强好胜,面子胜过一切,离开得毫不犹豫。
族人拜高踩低,为一点利益争得头破血流。
江泠认清了,所以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可是叶秋水与别人都不一样,风光的时候,她会在他身边,落魄的时候,她也会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旁人以为他自家族除名,守不住二房产业,会痛哭流涕,觉得懊恼,但其实,江泠现在很冷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叔伯们顾念着情分,族里的其他人也会等着吞噬二房这块肥肉。
不知不觉间,江泠心里有了在乎的人,所以不希望她遇到危险,他现在没有别的可以与他们抗衡的资本,有的,也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了。
“妹妹”这两个字,轻,也重。
叶秋水渐渐回神,意识到江泠叫了她什么后,她欣喜若狂,险些蹦起来。
“哥哥!”
她笑起来,复又钻进江泠怀中,紧紧抱住他,咯咯直笑,肩膀一颤一颤。
江泠只能向后撑住一只手稳住身体。
叶秋水笑个不停,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哥哥……”
江泠一开始还应答,后来则跟不上她叫的速度,少年拍一拍她的后脑勺。
“芃芃,坐好。”
叶秋水很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
江泠有些无奈,按住她蹭来蹭去的脑袋。
叶秋水笑够了,仰起头,后知后觉地忧愁,“不过……”
“我还是觉得你亏了!”
她直起身,撅着嘴,气鼓鼓的,“凭什么,你爹娘留给你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
二房的那些产业,明明是江泠的,他的族人霸占二房的田地,将他逼成这样。
“报官!不是说要对簿公堂嘛,不能便宜他们!”
江泠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真的闹到公堂上,公理不会向着你我,所以叔伯们有恃无恐,我只能这样做,才不会一直受他们纠缠。”
这几个月,族里的人用尽手段,为了瓜分家产无所不用其极。
江泠心里清楚,今日他不主动提出离开,日后,族人也会为了更名正言顺地私吞二房产业,想法设法将他赶走,只是时间问题。
宗族靠血缘联系,而有时候,血缘也是一道枷锁与压迫。
叶秋水似懂非懂。
其实若是他冷静下来,也有对策,叶秋水毕竟不是江家的奴婢,她是活生生的人,江大爷没有资格处置她。
但江泠仍旧庆幸他当机立断做下的这个决定,再晚一些,也许棍子会落在叶秋水身上,他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江泠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过以后可能就真没钱给你吃点心了。”
江泠眉心拧了拧,语气很是沉重。
失去父母留下的产业,难以再维系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娇养着她。
江泠有些忧愁。
叶秋水却笑出声。
她晃了晃江泠的胳膊,“我又不是真的只馋点心!”
说完,轻声道:“有哥哥,没有点心吃也没关系。”
她仰着脸,笑容清甜。
江宅的地契被族中收回,里面的东西江泠带不走,他只收拾了几箱书,穿过小门,暂时存放在叶秋水家中。
离开的那日,许妈妈和小荷哭得很难过。
她们的身契都在江家手中,以后要回老宅子伺候主家了。
“郎君的伤还没有好,没有二房的产业傍身,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哭道:“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郎君也是江家人啊。”
不仅地契被收回,江家还在外声称,是江泠自己与族人不和,不敬长辈,才会被赶出。
天地君亲师,一个人再怎么与族亲不和,都不会彻底撕破脸,能被家族赶出,那此人必定不孝不悌,犯下滔天大错。
江家不想给江泠活路,怕有一日宋氏回来替他做主,索性坏了他的名声,让宋家也忌惮接回这个孩子会带来怎样的麻烦。
许妈妈又痛又恨,但她是江家的奴婢,说不得什么。
小荷拉着叶秋水的手,说了许多,走之前还在叶秋水掌心强硬地塞了粒碎银子,也不知道她得攒多久才能有这些。
江泠的腿伤还没有好,只能撑着手杖一点一点地移动。
叶秋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
一出门,就看见拐巷里有一人鬼鬼祟祟。
时而探出头张望,一见到有人过来又迅速躲起。
江泠看了几眼,说:“五郎。”
话音落下许久,巷子里的人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神情忸怩。
远处有书童望风。
江晖攥紧手指,“三哥……”
江泠静静看着他,等他说话。
江晖涨红着脸,几次欲言又止,挣扎良久,才小声说道:“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江泠语气平静,有些疑惑。
“那时你和二伯吵架,我、我就在门外。”
江晖支支吾吾道:“我是想来找你问功课的,我没想到会听到那些,后来、后来大伯问我听到了什么,他太凶了,我就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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