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汐桐,”他只有在怒极时才会这样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虽然他的声调并没有提高,嘴角甚至扬起一抹清浅的笑,但元汐桐就是知道,他现在很生气,“你给我备了很大一份礼啊!”
平稳又带刺的语调,将元汐桐压得呼吸一窒,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元虚舟当然有理由冲她这副样子,如果她和哥哥角色对调,说不定现在她会恨他恨到想要将他杀了。
她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个自轻自贱、为了男人连脸面都可以不要的人。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吃里扒外和忘恩负义这两个形容。
可是,承认她没出息喜欢邢夙,总比承认她是妖,接近邢夙是别有用心要好。
至少她不会,太早地站在哥哥的对立面,成为哥哥必须要斩尽杀绝才能自保的对象。
“这是两码事。”她偏开眼,回避他的问题。
闪烁其词的态度,让元虚舟彻底恼火。
他上前几步,弯腰凑近,双眼像找着了靶子,盯着她一瞬也没移开。
也不许她移开。
俯身将夕阳都阻绝的男子,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后脑勺扣住,慢慢地迫使她抬眼看他。她蓦地抠紧手指,背脊僵直像块木板,连呼吸也要咽进肚里去。
“哥哥竟不知道,五年前断的是你未来夫君的手,若早知道……”
有情绪在他眼底深藏不露。
当年那件事,真相究竟如何,现在追究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元虚舟既一力承担,便不会再牵扯出别人。
即使这人在他出城之日,连送都没有送一下他。
即使她少时每回都答应来看他,却每回都食言。
即使在这五年之内,他给她写的所有信笺,通通石沉海底。
他为她找了许多的借口,理解她因为年纪小,又被家里宠坏,见到自己哥哥被人唾骂时趋利避害、撇清关系的本能,愧疚自己曾答应要护她一辈子,却在她生出灵根的那一年离开帝都,丢下她承受流言蜚语。
走时他以为他给了她想要的,但回来时发生了什么呢?
所有人都说她和邢夙两情相悦,而他成了阻碍这两人修成正果的恶人。
“若早知道,”他垂下眼,目光从她的唇瓣一掠而过,声音也跟着低下去,“哥哥应该干脆一点,把他给杀了,也免得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实实在在的杀意从他周身释放出来,元汐桐打了个寒颤,脸色渐渐苍白。
理智告诉她,这时候她应当随便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就算是尝试一下也好,说不定会有效果。毕竟,以前不论她做错什么,只要她脸皮厚一点,朝哥哥撒一下娇,他便什么都不会同她计较。
之后在神宫行事也会更为方便。
但她就是说不出那种漂亮话来。
灵力低微的姑娘在长久的冷眼中已经习惯了用尖刺来武装自己,恶行恶状地对待所有来意不善的人。
脆弱的自尊心令她莫名其妙地开始同自己较劲。
她才不要,在现在这个元虚舟面前自取其辱。
所以她选择了最为糟糕的方式,自暴自弃地想让元虚舟更为讨厌她,这样她才不会因为他一丁点的心软就变得像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想扑上去。
她说:“哥哥把我弄进神宫,我就算想左右为难,也找不到人了。”
充满怨怼的话,让元虚舟皱起眉头直发笑。他再没说别的,温热宽厚的手掌从她脑后撤离,毫不留恋。
“所以我说,对不住了,郡主。”
他将话题转回去,中间那些差点失控的争执,连同纠缠不清的晦暗情愫一起,如傍晚的凉风,在殿内回旋了几遭,便散得一干二净了。
只是他这声“郡主”,落在元汐桐耳中,除了划清界限,还有另一层意思。
大歧皇室几个王爷中,生的女儿也不少,被册封郡主的却只有寥寥几个。元汐桐能得此封号,全都得仰仗他这个哥哥。
现在她莫名其妙跳过了所有严苛程序和选拔,直接担任落星神宫的星官。这份殊荣落在外人眼里,也觉得他这个哥哥当得仁至义尽吧。
她想,他或许是在拐着弯提醒自己,要心存感激。
元汐桐冷静下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肃着面容道:“昨日一切已成过往,如今能成为星官,常伴神官大人左右,乃我梦寐以求……多谢虚舟神官抬爱。”
“好一个梦寐以求……”元虚舟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既如此,还望汐桐星官莫要辜负今日之言。”
毕竟,她实在不是个守信之人。
远方传来一阵钟声,不知敲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元虚舟朝她摊开手掌。一枚精致小巧的令牌自他掌心浮现,悠悠泛着清光。令牌正面篆刻着“汐桐”二字,背面是北斗的图案。
“你的星官令,拿好,”他嘱咐道,“这是你进出落星的凭证,别弄丢了。”
“属下明白。”
她伸手接过,郑重地将令牌在腰间别好,抬头问他:“神官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
元虚舟退开几步,不再看她。他转身唤来候在殿外的星傀,令其将元汐桐送至住处。
她跟着星傀走出神殿时,已是薄暮冥冥。云台之上不知何时吹过来许多银杏叶,铺在地上像一片片金黄的小扇子。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进殿内,她的目光也跟着飘进去。
元虚舟却早已不见人影。
没什么好沮丧的,元汐桐撇撇嘴,摸了摸腰间的星官令——
她有这个,一样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
这才是她来落星的目的,不是吗?
第16章 哥哥身体硬邦邦的,硌得她脖……
元汐桐的住处被安排在藏书阁所在的浮空小岛,是一座前厅后堂的小宅子。厢房位于左右两侧,屋后露台宽大,自悬崖边往外延伸,可赏神宫盛景,屋前回廊正对着岛中央的巨大环形藏书阁。此后的五十年,日日夜夜、睁眼闭眼都能看到那座巍峨建筑。
是个适合上工的好地方。
神宫内不养闲人,这样的小宅子在岛上有三座,各自占据风景独好的一隅,分属三位负责藏书事务的星官。
元汐桐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早在十日前便离开了神宫,屋里屋外被打扫得干净整洁。
碍眼的是属于元汐桐的、满满五驾马车的行李,现下正高高地被码在屋外,没有人收拾。
眼见着天已擦黑,她坐在回廊上,托腮望着露了半边脸的月亮,肚子饿得咕咕叫。
被星傀送过来时,它一并给了她一本《神宫守则》,里面详细记录了神宫各处机构的位置和平日需要注意的事项。
落星神宫设立之初,原本只为与中土大仙门分庭抗礼之用。因背靠着大歧王室,加之两百年来吸纳了不少修行天赋极高的修士,又有源源不断地财力支撑,因此发展速度迅猛异常。一方势大,此消彼长之下,其余仙门便渐渐开始落没。
而落星也俨然成了中土修士最理想的修行地。
不管修行目的为何,在落星神宫内修行期满后,可以凭借落星颁发的令牌自由来往于三界。
此令牌是凭证,更是约束。
每年秋季都是修士们前来统一考核,取得来往三界令牌的季节。
也就是现在。
元汐桐这种常驻在神宫内的星官,主要职责是维护神宫的运转以及一些杂事,登记在册的大概有数百人。
其余注意事项她草草浏览了一遍,才发现连吃饭都得要她亲自去膳房才行。
在宗学,都是各府仆役提着食盒来找,大家各吃各的,最大限度避免被人下毒一锅端的可能。那些食盒在咒术的加持下有些保温,有些保冷,王公贵族们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神宫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大家都需要自行前往膳堂。有些灵力高强的星官会驱使星傀自己开小灶,但很显然,连被褥都没人铺的元汐桐,不配拥有可以做饭的星傀。
她早料到自己来神宫得吃些苦头,但她没料到这苦头会体现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早知道,应该问问那引路的星傀能不能网开一面,让她的婢女们先进来替她整理好屋子再打道回府的。
现下她望着那堆行李,简直是无所适从。
等会儿!食盒!
她的目光扫过几个装首饰的箱龛,旁边几个小盒子不是食盒又是什么?!还分别贴上了保温和保冷的符纸!
元汐桐蹭地一下站起身,奔过去接连揭开几个盖子,热腾腾的香气钻进鼻腔,全是她爱吃的!
许是离家的愁绪在作祟,她总觉得秦王府的厨子们厨艺又精进了许多。
只可惜吃了这顿就没下顿,想到这里,元汐桐就跟在吃断头饭似的,全程热泪盈眶。
不过吃饱了就有力气思考了。
在几乎汇聚了中土最强修士的神宫之内,妖术自然是不能轻易使的,她能用的只有符纸。翻开乾坤袋,从厚厚一沓符纸中挑出两张替身符,点燃。
飞灰伴着两道清光散入空中,一刻钟之后,元汐桐的屋门前竟凭空出现两个洒扫星傀。这是替身符在神宫内复制回来的两俱替身,能维持两个时辰。
分工合作的话,够把元汐桐这些行囊规整个七七八八了。
一整日兵荒马乱,到躺下时,已是亥末。
替身星傀彻底失效,好在卧房已经布置妥当。珠翠不要钱似地辉耀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连珠帐内,元汐桐背靠引枕,接着研读也不知是哪一年著成的《神宫守则》。
这些条条框框她自是不打算全部遵守,但毕竟是陌生地盘,她又初来乍到,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她当然要能避则避。
藏在神宫内的灵器,虽然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若是接近目标,便一定会有感应。
只是,在元虚舟眼皮底下找东西,还要不被他察觉,却是件及其令人惆怅之事。
“若是被你哥哥识破,那你便直接逃往大荒,娘亲会把你那不成器的爹爹绑了,一起到南荒找你的。”
来神宫之前,颜夫人还有心情开玩笑。她见元汐桐沉默不语,又道:“若是没被识破……记得不要耽搁太久了,拿到东西就走,知道吗?”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己这个废物女儿一定能完成任务。
元汐桐惆怅着,就这样把自己惆怅到睡着了。
她梦见了她和元虚舟小时候。
在秦王府,元汐桐的小楼有两层,与元虚舟的寝殿隔了一道长廊。
但她不爱待在自己屋子里,只喜欢窝在元虚舟的房中等他。
元虚舟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有很多东西要学。术法、咒律、体术,兵家纵横、阴阳五行、射御书数,甚至于幻术机关,一样都不能落下。
每日自鸡鸣起行程就被排满,纵使他聪慧到能过目不忘,但功课实在太多,仍需时不时挑灯夜读。
元汐桐不会等他,累了便钻进他被窝里睡。元虚舟沐浴完,自会带着满身水汽进房间,但上榻之前便会用术法将自己烘干,只留下满身的香味。
有时候睡得浅,她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凑近他,在他怀里寻个好位置,继续睡她的大觉。有时候睡太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揣进怀里抱住。
她七岁之后便不被允许宿在元虚舟房里了,教习嬷嬷说那样不成体统。她那时才知道,兄妹之间的亲密无间是有期限的,她不能一辈子在哥哥这里这般放肆。
终有一日哥哥会成为高高在上的大神官,秦王府的一切,将渐渐被他忘却。
终有一日她也会嫁人,将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陌生男子捆绑到一起。这样很可怕,但教习嬷嬷说大歧的女子若是没几分本事,都是要走上这条路的。
除非是入神宫当星官,和神官一样,专心侍神,才能免于世俗婚嫁。
星官不问出身,只看实力,贵族平民乃至贱籍都能参与选拔。
做过星官之人,不论男女,任期一到便可自请回乡。星官们五十年来为苍生殚精竭虑,卸任后亦算荣归故里,晚年生活比寻常官员们都要尊贵许多。
但元汐桐没有灵根,她做不了星官。
她本来不在乎的。
再是平庸,她总归是个郡主。那些灵力强盛之人,不还是得供她驱使吗?
父王的灵根那么弱,丝毫不妨碍他过得好。成天乐呵呵的只知道黏着娘亲,若是娘亲嫌他烦,他就去花园里逗灵兽。
她记得开蒙之时,夫子问过班上的同学,爹爹在家喜欢做什么。别的小孩都说爹爹喜欢舞刀、喜欢弄剑、喜欢机关、喜欢喝酒、喜欢逛花楼——她那时还不知道花楼是什么,只觉得听起来挺文雅——问到她时,她都不好意思说她爹最喜欢盯着娘亲夸。
教习嬷嬷的话令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没有灵根的坏处,也尝到了一点世态的炎凉。
嫁人和失去哥哥。
迟早的事。
幼小的心灵受到挫伤,总是要伤心难过一阵子的。她很听话地不再留宿在哥哥房中,而是每日天还未黑,就早早地去了娘亲的屋子,霸占了属于爹爹的位置。
时隔多年,再次和娘亲睡在一起,她才记起来自己最初就是只爱和娘亲一起睡的,爹爹就是个跟她抢娘亲的人。当然她没抢过爹爹,两岁时她就被强行安置在了属于她的二层小楼里,学着自己睡觉。
身边虽然一堆丫鬟婆子围绕伺候,但她还是闹了有将近一个月,才接受这个现实。
这次也是一样,她才和娘亲睡了不到半月,爹爹就忍无可忍地吩咐了婢女将她送回去。
夜里刚下了一场雨,云层散开后漏下几点星光,风却寂然无声。屋顶的脊兽影影绰绰,倒映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她拖曳着裙子,穿过长长的走廊,看见院子里的小花在雨水的敲击下都耷拉着脑袋,跟她一样闷闷不乐。
经过哥哥的寝殿时,他房里还没点灯。想来是在书房,或是在演武场。
PMDUJIA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都比她重要。
这半月以来,她若不主动找他,就几乎见不到他。
几乎是有些埋怨地,她在心里想,她再也不要主动理哥哥了,反正,抱着娘亲比抱着哥哥舒服多了。哥哥身体硬邦邦的,硌得她脖子疼。
但这天半夜,等所有人睡下后,她还是悄悄溜进了哥哥的房间。用哥哥给的传送符,避开了婢子们的耳目。
那个时辰,王府内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只是窗外的纺织娘在噪。突然元虚舟的房里一阵金光闪过,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砸出不算轻的动静。
耳房的小厮被惊醒,连忙跑到门边,询问有何吩咐。
元虚舟却道无事,要那小厮安心回去睡。
房间内,元虚舟将差点倒地的博古架扶稳,手里还虚虚托着几个差点被砸碎的瓷瓶。元汐桐跌倒在他脚下,看着他将那些东西一一归位,然后倾过身来抱她。
第17章 大神官是不能娶妻的,对吧?……
没有灵力的人用起传送符来也是笨手笨脚,她也没想到自己正好就擦到了那面博古架,正好就打翻了他的香鸭。
她就是,不太会用而已。
元虚舟将她的胳膊架起,她却一直埋头在他怀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极轻微的一声抽泣。他跟着低下头,凑过去看她的脸,对上一双泪汪汪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也不知是在和谁怄气,摆出自以为凶狠的表情,咬着唇死死地瞪他。
泪珠子眼见着掉下来了,她还是一言不发。元虚舟只好伸手去擦,轻声哄道:“好了好了,东西砸坏也没事,别哭了。”
若是在平时,这种程度的安慰是够用了。但元汐桐心里存了怨气,便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痛不痒,太没诚意。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不能像她舍不得他一样,舍不得她。脑子进了死胡同,越想越委屈,因此她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来了劲儿似的,眼泪止不住地砸在元虚舟的掌心。
彼时的元虚舟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已积攒了许多照顾小孩的经验。
被她这样一闹,他只是手足无措了一瞬,便迅速反应过来,在门窗设下结界。
房内灯芯早已被掐灭,只有清浅星光攀上窗扉。嗷嗷的哭声被锁在房里,元汐桐被哥哥抱上了床。
是他一贯抱她的姿势,一手探入她的膝弯,一手扶住她的背,像托着一只小猫。而她的双手就这样搭上哥哥的肩膀,在后颈处交叠。
透过朦胧泪眼,她看到哥哥的轮廓愈发柔和。她自己都嫌弃自己嚎得声音太大,哥哥却不觉得她吵。
哭声打了个盹,到后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还是固执地搂着哥哥的脖颈不放。元虚舟是个称职的哥哥,知道她此时的伤感已经调转了先后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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