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父亲那间设了法阵,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书房。房梁之上阴森森地挂了上百只铜陵,每一只铜陵的吊铛都被换成了白纸,纸上写着在那场清洗中被无辜杀害的将士的名字。
每次他踏进父亲的书房,总会闻到浓郁的墨香。他在这股墨香当中承受着父亲的冤屈和仇恨,看着这个性情一天暴虐过一天的男人殚精竭虑地策划着他的复仇大计,不知何时发根已经全白,说不出是更可怜还是更可恨。
身为贵妃的姑姑虽宠冠后宫,但多年来一无所出,只得过继个宫女的孩子在名下教养,封六皇子。其中缘由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但只要姑姑还在皇帝身边,便总有下手的机会。
这事急不得,父亲所求也不止皇帝一条命。
“是元家人造的孽,理应由他元家人来偿还。”从千颉那里得知元汐桐的真实身份后,父亲终于找到了实现自己心中最大构想的途径。
邢夙记得,父亲说出这句话时,眼中的光亮锐利得令人胆寒:“传说中鹓雏的骨血可以做很多事,其中有一条,便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炎葵失去了妖脉,已经无法化形。那么用来生祭我那上万名枉死兄弟的最佳人选,便只剩下元汐桐一个。”
“可是生祭了元汐桐,那些死去的将士,就真的能回来吗?回来的,还是他们吗?”那时邢夙是这样回答的。
“怎么,你心软了?”父亲却这样反问他,“在元虚舟那样当众侮辱你之后,你竟然还能对元家人心软?”
言语之中带着一股邢夙熟悉的嘲讽,一直以来,父亲都很享受这种将他当做出气筒来屠戮的感觉。
所以邢夙沉默着没有回话。
父亲接着说道:“那个孩子,本就不该出生,你也看到她过得有多痛苦吧?被歧视、被嘲笑以至于满身都是怨气。她娘将她当做工具和容器生出来承载妖力时,便该想到,别人也一样能利用这个容器。既然这样,何不将她的价值最大化?”
这番慷慨陈词结束在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牺牲她一个,去赌一个可以拯救上万人的可能性,这是值得的。我们不过是在解救她,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邢夙不禁笑出了声。
站在他面前的肖思宜小声问道:“既然失败了,那接下来,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必沿着大将军给你设下的路走了?关在浮图里的那个人——”
“思宜,”邢夙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面上显现出一丝得色,“是父亲失败了,我还没有。那老头的力量我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至多明天,我就能把你外公那些残余的旧部变成一支只属于我们的,所向披靡的军队。”
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个越来越没用的老男人,在得知自己只能指望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然后呢?”肖思宜问,“然后就这样造反,杀回帝都,和那些同你一起长大的同窗发小们,刀兵相向吗?”
“当然不是造反,”邢夙说,“虽然中土大地上,王朝更迭,造反是传统,人人都觉得自己有种坐上那皇位。但太平盛世,毫无理由地造反注定不得民心。那皇帝本来就要死了,现在我们只不过是要确保皇位落在六皇子手中,说起来这也顶多是个家事。”
他恨他的父亲,但现在他说起人命,说起“必要的牺牲”,那股云淡风轻的语气跟邢将军简直一模一样。
肖思宜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大仇能报,她当然应该感到高兴。可这里面牵扯进了太多无辜的人事,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只能犹豫着劝道:“一定要这么做吗?玉胜仙师五年前还传授过你沐骨之术……”
“可我将军府也回报了他大批的天才地宝,等价交换而已,因果早已结清,这不是他长生派最爱的一物换一物吗?”
被天子一张嘴闹出的“双子星”之争,彻底终结在五年前,邢夙被元虚舟砍断臂膀的那一刻。
他的自尊心被摧毁得一干二净,并非全因那场当众羞辱。而是,而是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他和元虚舟的力量悬殊,让他十几年的潜心修行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那么继续苦修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掠夺才是最好的修行之法。
所以他抛弃了自己原来的臂膀,让机关家给自己重塑了一条手臂。父亲替他将已经归隐的玉胜仙师请出山,传授他可以将力量储存在机械臂膀内沐骨之术。
从此,他可以突破身体的极限,无限地储存力量。
人的身体无法储存妖力,但义体可以。
一条臂膀废了,换一条便是。
只要抛弃所谓的秩序与良知,他便能接触到更为广阔的世界。
“可是,这样阴毒的术法,我怕你会无法全身而退。”肖思宜仍旧不赞同。
过了好一会儿,邢夙才低声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早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思宜。”
“……”
邢夙:“况且术法创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天地灵气总有一天会耗尽,修士修行也迟早会走上掠夺之路,早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区别?玉胜仙师若真是个好人,为何继任他掌门之位的弟子要背叛他?长生派上下至今无一人来救他?”
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只不过是因为富人的利益无法被轻易动摇而已。玉胜仙师收的那个平民徒弟,在落星神宫闯了大祸,因此触怒了他其他的弟子,导致了今日的背叛……说出来简直要笑掉大牙。
邢夙一番歪理让肖思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沉默着转过身,想回到自己帐子内一个人静静。
“思宜,”邢夙却在这时候叫住她,“你在害怕我吗?”
“……我没有。”肖思宜摇摇头。
“没有的话,”他将双臂张开,冲她露出一个笑,“就过来抱着我。”
他能混进来还是小废了一番功夫的。
虽然送给肖思宜的那只雪狮一直被她带在身边,让他很轻易就定位到了这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营地位置,但他可是在冰天雪地里蹲守了一整夜,才在清晨等到了出来补给的队伍,选中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兵,易容成了他的样子,跟着队伍回来的。
出师未捷,就被那头蠢狮子给发现,差点露馅。
幸好关键时刻有人帮了他一把,将肖思宜给支开了。
帮他那人,也是个老熟人了,和他在一个牢里关过,有几天狱友的情分。
没错,就是那个叫林诚的家伙。
林诚离开神宫后,先是去了帝都公孙家,给公孙皓带口信,口信带到后,他回了一趟槐江山。却发现玉胜仙师不在洞府内,就连阿茶也没了踪影。
洞府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明显来过客人,连茶杯都没来得及收。洞府内设有自动清洁的术法,其余地方都是纤尘不染,只有茶杯起了茶垢,看起来这间洞府的主人,是匆匆出门,而后久未归家。
其实以往也发生过许多次这种事情,玉胜仙师没有给小辈交待行踪的习惯,在槐江山感觉无聊了,出去游历数月才回也不是新鲜事。
但林诚总感觉这次不一样。
几经查探,他才终于顺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邢家这处驻地。
要不怎么说公孙皓有点狗屎运在身上呢,第一天到这里,就能顺利和林诚接上头,自然也就获得了林诚所知道的全部讯息。
邢家军军纪严明,这几千驻兵每日正常操练,正常换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蹊跷。但这里除了驻兵之外,还有大批的修士和机关师,一个个严防死守着一扇孤零零伫立在原地的木门。
那扇木门,林诚在后来才得知,能通往一个名为“浮图”的地方。除了邢夙外,没有人知道那扇门的开启之法。有人出入,也需要经由邢夙的同意,带来他亲笔书写的符纸才行。
那样的符纸,每一张都是不同的图样。用完之后立即焚毁,所以完全无法仿制。
而那些修士身上的功法,林诚很熟悉,大部分都来自长生派。
白胡子老头应当就在门里。
那老头修为极高,一般人拿他不住。再联系起那盏起了茶垢的杯子,便很容易猜到,他应当是在完全没有设防的情况下,被请出山的。
每天早上,都会有大批的给养从木门运进去,从数量上看,像是里面还豢养着另一只军队,人数相当可观。
林诚一连蹲守了好多天,一直没找到进入浮图的方法。
直到今日,才偶然撞见易容成别的士兵混进来的公孙皓。这没经历过多少风雨的世家少爷,凭着一份蹩脚的易容术就敢往大能云集的地盘闯,以致于刚踏入营地,就被出来例行观察四周情形的林诚给识破……
这一切对于公孙皓来说太过凑巧,思来想去总有种请君入瓮之感。
但既来之则安之。
林诚此行是为了弄清楚白胡子如今的处境,公孙皓是为了替元汐桐打前哨,二人姑且算是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
确认了可以合作的意愿后,便迅速开始制定计划。这样一来,不论邢夙是不是在守株待兔,他们先发制人便是。
“老头……玉胜仙师,给过我一个法器,是可以隐匿行迹的留影石,”林诚说,“我把它安置在了浮图附近,记录下了每次开启大门时符咒的样子。”
但他这么多年来专修剑术和医道,于符箓方面可以说是资质平平,即便是知晓了图样,也无法像符修一样,将灵力注到那么一张纸上,画几笔便可以变废为宝。
公孙皓点点头,表示十分理解。
修士当中,符修一般是世家。因为他们特能赚钱,有些天才符修几乎能点石成金。几代人的财富积累下来,草根也成贵族了。
但有天分的符修极少,可以说是万里挑一。
相比较来说,剑修就没什么门槛,人人都可以学。
林诚这种土生土长的槐江山猎户之子,即便是拜入了玉胜仙师门下,也无法接触到邢夙所学符箓知识的皮毛。
当然,邢夙在浮图设下的禁制并非牢不可破,能打开禁制的符咒虽然每次都不一样,但这其中必定有其规律。只要能找到规律,就能推演出下一张符咒的样式。
“你能推演出来吗?”林诚将自己誊抄下来符样递到公孙皓面前。
“我当然……”公孙皓清清嗓子,“不行。”
见林诚一脸无语,他又赶忙解释道:“术业有专攻,符箓一门,我也学得不太好。”
但是……
公孙皓拍了拍脑门:“但是有人可以!”
这座军营被机关家设置了通讯禁制,所有进出的传讯符都会被监控,人员外来几乎是密不透风。
在帝都时他们就喜欢这样弄,但也不是没办法钻空子。
世间术法包罗万象,几乎都是相生相克,不可能存在一种术法是完全无法攻破的。
至少对于御兽家来说,他们有许多法子可以绕过这道禁制。
公孙皓当即结出一个印,用御兽家的召唤术召唤出一条钻地蛇,将那叠符样连同口信一齐塞到蛇口当中,令其衔好,才拍了拍钻地蛇的脑袋,又结出个印将那条小蛇送走。
送走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担忧。
这条蠢蛇应该不会害怕得不敢接近她吧?
毕竟鸟类可是蛇的天敌。
被视作蛇类天敌的元汐桐此时正带着一批羽族妖兵往凉州方向赶。
要说人还是不能为短暂的成功蒙蔽了双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狂成这样,在还没经历过多少历练,算下来只赢了昨夜一场大战的情况下,就主动在元虚舟面前逞强,觉得自己已经能担此大任,连撒娇都没有一下,只拉了拉他的小指就要跟他分开。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娘亲眼皮底下,她不敢表现得太过,怕引来娘亲变本加厉的刁难。
从小就对娘亲言听计从的小孩,对于观察大人的脸色和态度似乎总是天分卓绝。她本能地感受到炎葵其实并不满意她和元虚舟发展成现在的关系,所以一直在尽量避免将这份不满扩大成冲突。
元虚舟将她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便更加不会在这时候做出逾矩的举动。
她送他到宫门,他也只是面对着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然后递给她一只传音螺,告诉她可以用这个和他联系,无论他在做什么,都能找到他。
“嗯。”这下是真的连喉头都变得酸楚了,元汐桐使劲点着头接过那只传音螺,用银链子穿好,郑重其事地挂在自己心口,然后才闷闷地说道:“我真的会随时随地骚扰你的哦,到时候你不许嫌我烦。”
“元汐桐,”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她一声,低头用目光将她笼住,“说话要讲良心的,你自己想想看,从小到大,我有哪一次嫌你烦过?倒是你——”
元汐桐见他讲到一半突然停下,奇怪地问道:“我怎么了?”
“没什么,”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到凉州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见势不对就先按兵不动,我会尽快赶过去。”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交待,最终却只是笑了笑,说道:“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元虚舟的背影,脑子里却还在使劲儿地回想,哥哥在王府里到底对她有没有过不耐烦的时刻。
不可能没有吧?
一起长大的小孩,不可能会不闹脾气,不冷战,不起冲突吧?
只是哥哥一直都会让着她的,即便是生气也只是佯装生气而已。
元虚舟的背影离她渐渐远了,她却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他们还在宗学念书的时候,下了学,她和元虚舟一起坐马车回府。
一路上她的嘴巴停不下来,从今日的课业说到她突然发现哪个少年郎长得还挺好看。但话才刚说几句,她的嘴巴就被哥哥塞进来一整块栗子糕。
“吃你的吧,”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这都堵不住你的嘴。”
马车到府门口停下,他破天荒地没等她,自顾自地闷头往前走。
留给她的似乎也是这样的背影。
在这一刻,少年时期的哥哥和已经成为大人的元虚舟背影重叠,而元汐桐好像明白了,方才他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哥哥!”
清脆的呼唤和急切的脚步声串在一起,一同撞过来。元虚舟止住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到自己背脊贴上一团温软。
莽莽撞撞的姑娘,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但这瞬间他真的感受到了全世界的愉悦都在砸向他。
接着,他的腰被两道臂膀死死地搂住。
这时候她又不怕旁人的目光了?
妖族对待情爱一向外放,宫门口妖兵们来来往往,侧目过来时,皆是一脸揶揄地露出善意的笑。
元虚舟将手覆上元汐桐的手背,听见她在他身后问道:“哥哥,你是吃醋了吗?”
他的嘴角勾起来,大方承认:“嗯。”
邢夙暂且不提,但公孙皓,那个成天乐呵呵的少年,却是实打实地喜欢着元汐桐,元汐桐也并不讨厌他。
他的存在始终令元虚舟如鲠在喉,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那你为什么不多嘱托我几句呢?”元汐桐问,“你前段日子威胁我,不是很得心应手吗?”
“每个仇你都记着……”元虚舟低声说,“换做平时,我当然可以说一大堆来限制你这个,限制你那个,但这次阿羽是要去做拯救许多人的大事,哥哥也不想成为那种只顾着自己私欲的讨厌的人。”
“……”
“所以阿羽,你做自己就好了,如果有危险,一定要告诉我。”
元汐桐登上角楼,看着那几位从落星神宫起就一直跟着他的那几位星官将他拦住,一行人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要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娘亲就杵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地将她盯着,她估计当下就得冲上去,跟着他去了帝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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