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虽是邢夙造的孽,但总归是因我而起,这些人若不妥善安置,我心难安。”
元虚舟虽已经不再当神官,但流淌在经脉里守护世间秩序的本能还未消散。五年前那场试炼造成的恶果,他既已决意担下,便会担责到底。
他不是那种只会空口许诺的人,说出这种话,说明他已经想好了善后的措施。
元汐桐点着头道:“要这样算的话,我也有责任。”
对面的元虚舟似乎笑了笑,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近在眼前的要紧事打断。
一道锐利的光芒沿着螺峰一闪而过,在传音彻底结束之前,他简短地说道:“我这边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会立刻赶到你这里,你一切小心。”
“放心吧哥哥。”元汐桐将传音螺收回来,贴近胸口收好,“我也快结束了。”
肖思宜走出浮图时,邢夙正立在门外,看着兵将们运来一车车的酒水和牛羊肉。这些是每日必须的犒军物资,地上一份,地下一份。只不过地下的那份,要由他亲自经手。
他看到肖思宜从浮图出来,笑着迎上去,还未开口,便发觉自己手中被递回来一块玉佩。
是他方才给肖思宜进入浮图的昭天玉。
邢夙将玉佩收进袖口,体贴地问道:“故事都听完了?”
“听完了。”肖思宜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见她一张脸被北地朔风刮得僵红,邢夙赶紧催促她回营帐:“这里交给我吧,你早点休息,明早还得赶路。”
“好。”
肖思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握了握他的手,才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刚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想再看看他一眼。
如果可以刚好碰上他的目光,她会很开心。
但这时邢夙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一车一车的烈酒,只留给她一个如儿时般清俊的侧脸。
她盯着看了片刻,确信自己不论再等多久都无法获得他的回视后,才自顾自地笑笑,捏紧袖中的元海定魂针,转身走回营帐。
营帐前有只肉滚滚的家伙一直在趴着,军营内人多,雪被踩得脏兮兮的,衬得这只小雪狮更是毛发雪白。
“松松。”她蹲下身去,将脑袋抵上它的额头,搂着它的脖子抱了一会儿。
在被它蹭得一脸毛之前,她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塞进它的嘴里。
雪狮一口含住锦袋,穿过营帐,穿过人群,跑出驻地。在茫茫雪原上几乎完全隐匿行迹,快若闪电。
一口气跑出一百里路,它还没到目的地,口中的锦袋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竟然直接飞向空中。
耀目的光芒将锦袋撕裂,露出被包裹住的昭天玉。这块承载了炎葵最后一份妖力的灵器,在岑寂的暗夜中呼啸着落入元汐桐的掌心。
至此,六分妖力在她的体内完全聚拢。
她左后肩上的六片羽毛印记闪着光从她的衣服中透出来,熠熠地汇聚成六只巨大的火翅,嘶鸣着要将夜空都撕裂。
火舌浮泛在空中,被猛烈的北风刮散。
尚在军营轻点辎重的邢夙抬起头,只见墨蓝色的夜空竟然显现出黎明的曙色,仔细看,那是羽毛的形状,整整六片,光彻千里。
空气中有烈焰燃烧的味道,一只带着翅膀的鸟类都别想接近的营地四周竟然响起了群鸟振翅的羽音。
突如其来的变故,起初只让邢夙觉得荒唐。
他盯着远方那片声势浩大的火云,心脏咚咚地直跳,跳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发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有火星落在他脸上,令他感觉到了痛意,他才眨眨眼,将手伸进袖口,拿出那块肖思宜方才还给他的昭天玉。
却只看到了,一片属于鹓雏的翎羽。
“哈……哈哈……”
一串诡异的干笑从邢夙的喉头溢出,他翻转手掌,将臂膀垂下。被灵力震碎的翎羽从他的指缝中溢出,赤色的焰光被风翻卷至他眼前,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经脉中翻涌的灵力令他的双目泛红,他沉着脸,咬了几下牙,才终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紧绷着声音喃喃:“被耍的人,原来是我啊。”
响彻天地的鸟鸣声中暗含了羽族的妖术,声波传进人耳中,几乎是立时便让人头痛欲裂,七窍流血。
营地内的士兵们因为这阵异象开始疯狂躁动,还是长生派一名修士先反应过来,号召着众位修士们一起,合力撑起结界,至少先将这阵夺命的羽音给抵挡住。
传说中那份令世人趋之若鹜的鹓雏之力,竟然真的如此强大,在一个半妖身上都能呈现出碾压群雄的气势。
若那半妖直接攻过来倒也一了百了,偏偏她就是不动手,只像逗弄老鼠一样驱使着群鸟将营地给包围住,等待着他们力竭的那一刻再来收割。
渐渐逼近的威压令他们连剑都拔不出来,咬着牙抵挡也不知道能挡多久。
邢夙是少数没有受到这阵羽音影响的人之一。他抬起左手,释放出储存在左臂内的灵力。碧色的光波在他脚下迅速铺开,沿着营地外缘的结界向上攀升。
几道防护罩下来,总算是勉强隔绝了那阵羽音。
邢夙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稳定军心,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犒军之词早已烂熟于心,这对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他远远望着肖思宜紧闭的营帐,却发现自己只想冲过去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背叛他。
他攥紧的拳头在发抖,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都尉观他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邢二公子,是否要请肖姑娘过来?”
“……不必了。”他将拳头松开,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口。
肖思宜必定是受人蒙蔽。
他怪不到她头上。
那么,值得责怪的人,便只有那个哄骗了肖思宜,令她做出了不清醒之举的南荒鸟妖。
该死的人是元汐桐,还有她身后的元虚舟。
“把酒送进去吧,确保他们喝完,”终于,邢夙吩咐道,“让你的兵整军列队,原地待命,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一闪身,直接朝着天降异象的地方而去。
奇怪的是,邢夙刚一离开营地,这阵羽音攻击便立刻消失了。
似乎那半妖此举只是为了将邢夙逼出去。
营地内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试探着撤下结界,果然发现天幕上的群鸟在渐渐散开。
怎么回事?
雷声大雨点小的,是在虚张声势吗?都已经逼到近前了,为何不成热打铁将他们一锅端了?
这南荒的妖族究竟在搞什么鬼?
“到底是个半妖,只会些唬人的把戏,看来传说中炎葵的妖力,也并不是那么好用。”
一名修士壮起胆子,拔剑欲挥向空中,将那些险些令他们丢了大份的群鸟们斩下来泄愤。他还没来得及出招,便发现,散开的群鸟后面,是渐渐显出妖相的羽族妖兵。
这群妖兵都是精锐,翅膀一张开,本就黯淡的夜幕竟然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浓重的妖气弥漫在夜色中,又被数不清的妖兵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营地内修士们不禁打了个寒战。
为首的长生派门人冲着天空一拱手,朗声问道:“你南荒才改换新帝,就大举犯我中土,怎么,是要撕毁止战协定吗?”
闻言,领头的羽族将领亦不客气地回道:“这位仁兄,说话可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动手了?”
“你!”妖族真是群不要脸的物种,那修士被噎了一嘴,缓了片刻才接上话,“你们不动手,围在这里是何居心?”
当然只是单纯给他们新任少主撑场面而已。
羽族将领冷哼一声,直言道:“我劝你们现在不要将精力放在我们身上,要找麻烦的可另有其人。”
他话音刚落,一柄长剑便从地底悍然钻出,飞入一名布衣少年手中。
少年执剑的姿势和起手皆是长生派的功法,只是出剑劲急,招式更为干脆利落。那柄长剑在空中幻化为十六柄金剑,齐齐朝着他们攻过来。
转眼间几人便过了十几招。
长生派修士在换阵的空档,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容。那张脸,如今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刚被落星神宫逐出,永世不得参与选拔。
他是玉胜仙师未正式拜师的弟子。
“……李诚还是沈诚来着?”其中一名修士道,“仙师不过是传授了你几招,未得师徒之名,如今是要替谁出头呢?”
其余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小伙子,既然从落星神宫拣回一条命,就该夹紧尾巴做人。想来教训我等,你可没那个资格!”
“他没资格,那我呢?”
一道利落的女声从空中传过来,落在林诚的耳中,他竟当场呆立在原地。
感觉震惊的同样还有在场的长生派修士,他们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林诚身边,目带鄙夷地望过来:“我有资格替师父,清理门户吗?诸位师弟。”
邢夙追上元汐桐时,她还在高崖上坐着调息。
那六扇几乎要将夜空点燃的火翅已经被她收了起来,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女,只不过比起半年前,她脸上的戾气消散了许多。
见邢夙已经行至崖边,元汐桐不慌不忙地将妖力运转了最后一个周天,才站起身来,垂眸看向他:“邢夙,你看起来很气急败坏。”
她终于不再假惺惺地叫他“夙哥哥”,听起来倒是顺耳多了。
邢夙笑了笑:“怎么会?你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按理说,我早该还给你。”
他环顾四周,接着问道:“你一个人?元虚舟不在?”
“你很想见到他吗?”元汐桐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只把他当对手?但是很可惜,他在帝都对付你爹。这次,你的对手是我。”
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因为在获得了娘亲全部力量的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当力量可以碾压对方时,是不需要用恶毒的言语去挑起怨气的,她只需要陈述事实,对方自然会气急败坏。
“你?”果然,邢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手捂住嘴低低地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指向她,连眼球都要从眼眶里暴露出来,“你在……看不起我吗?还是觉得我不配元虚舟出手?”
目睹着这一幕的元汐桐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内心有着伟大虚荣感的人,往往在极度自负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巨大的自卑感——这种心理她再明白不过。
他在将军府里长期被打压着长大的经历,让他形成了扭曲的执念。而五年前他断手一事,成为了一切的导火索。
要这样说起来,她的确是罪过不小。
“邢夙,”元汐桐诚恳地开口,“元虚舟砍断你臂膀那件事,是我让他做的,这是我的错。”
邢夙却一脸的不以为然:“呵,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容易责怪自己。不必道歉了,元汐桐,我和我父亲也害了你许多次,只不过每次都被你逃掉了而已,不是我们对你存了恻隐之心。你也不必用这种怜悯的眼神来看我,选择使用义肢,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伸手,在冰天雪地里将左臂的袖袍扯下,露出一整条用特殊材质做成的臂膀。月光流泻在那条臂膀上,看起来的确是蕴涵了巨大的力量。
“我反而要感谢你,”邢夙屈了屈手指,看向自己指尖的眼神堪称痴迷,“让我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元汐桐:“义体军团吗?”
“你已经见过了?怎么样?很壮观吧?”邢夙一脸得意地看向她,“他们原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是我助他们完成了进化,从此他们可以突破血脉和天赋的界限,获得无上的力量。落星神宫那群神官,徒有神官之名,实际上不过是朝廷的走狗,而我,才是能主宰人们命运的,真正的神!”
令人发指的恶行在他的口中被包装成了正义,而他自己已经深信不疑。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元汐桐不再试图和邢夙交流,沉下眼从山崖上朝着他直冲过去。
巨大的威压碰撞到一起,凉州边界方圆几百里内不仅是土地,连空气都在震颤。
说实话如今的邢夙很强,义体为他带来的最明显的改变,便是他的灵力永远用之不竭。
这些年来,他通过不断的掠夺,将大小修士们辛勤修炼获得的灵力据为己用,用沐骨之术储存在了特制玉牌中。一块用空,他便马上替换上另外一块,招数之多,出招之稳,几乎是不知疲惫。
他打的主意是,元汐桐总归是个半妖,即便现在她已经获得了炎葵完整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没个三五十年根本炼化不了。况且,她攻入妖都时便已经消耗了巨大的妖力,短短几个晚上,她还无法完全恢复。
将她耗死在这里并非难事。
然而,对战的时间越久,他越发现情况不对劲。
一开始,元汐桐无论用何种功法,都只能勉强和他五五开,到后来她竟渐渐占据上风。
她在拿他喂招,以弄清楚自己的极限!
看到他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元汐桐微微眯了一下眼,目光却在这时投向营地的方向。
羽族妖兵将浮图已经倒塌的信号传递了过来,她重新看向邢夙,冷静地告诉他:“你的义体计划失败了,那些被用作实验的人,精神已经恢复了过来。”
“不可能!”邢夙脱口道。
他一脸震惊地回望营地,是真的觉得元汐桐在诓骗他。
明明已经吩咐下去,将咒酒运进浮图,那些人只需要喝下那口酒,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
长生派那群修士竟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吗?
况且就算最后一剂咒酒还没来得及喝,精神几乎已经被全数剥夺的那群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恢复!
“想不通是吗?”元汐桐见他实在脑子转不过弯来,好心解释道,“玉胜仙师可不止一个当掌门的高徒,最得他真传的弟子,如今在落星神宫。”
“落星神宫……明霞。”
听见邢夙将这个名字从牙缝中挤出来,元汐桐再次感受到,人的面相真的会随着境遇而改变。
以前的邢夙纵使是个笑面虎,但他也完全担得起“玉树临风”这样的形容。现在,元汐桐看着他,只觉得他连面容都扭曲得像个小人。
“你可以选择求饶,”她不再浪费时间,直接通知他,“我耐心有限,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求饶的机会。”
错过,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邢夙当然不会选择求饶。
他从小被邢磊当作出气筒摔打到大,可从来都没有求饶过一句,所以才会被打得更狠。
现在也是一样。
为速战速决,元汐桐蓄起妖力,朝着他的义肢给了他最后一击。
狂暴的妖力将他的左臂震碎成粉末,他的气海随之被摧毁。
他看着无处安放的灵力被夜风吹散,星尘般归于天地。第一反应并不是疼,也不是屈辱,而是觉得不敢置信。
元汐桐也有些震惊。
震惊于自己获得的妖力竟然真的如此强大,儿时被她看作高山的男子就这样轻易被自己打败,她还没有适应这份转变。
大雪扑打着面颊落下来,她挂在胸前的传音螺在这时突然闪着光发出嗡嗡的振动声。她伸手握住传音螺,元虚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很简短的几句话——“邢磊死了,我这边完事儿了。你在哪里?”
既是兵变,动作当然要快,总不能等着对方将一切部署完毕再动手。邢家原本打的主意是,让天子的身体再拖几天,拖到邢夙拔营,江南水师围城,再顺理成章地挟天子传位于六皇子。
但邢磊算漏了一步,他没想到自己所有的谋划都被炎葵看在眼里,也没料到南荒自己都一屁股烂摊子未收拾,还能分出神来对大歧的江山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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