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带着某种警告。她善意地笑笑,遥遥冲他端了一下酒杯。
只是没想到元虚舟会带着这名少女上到二楼来。
明霞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便看到他直接将人牵进了雅间。
“咦?”突然那名少女偏了一下脑袋,冲着元虚舟轻声问,“那不是天市——”
声音被门扉隔绝,明霞却因为这道声音福至心灵。
原来,公孙皓不肯说出口的那个“该放的人”,是她。
那的确是说不得。
真是……
果然,她就说不对劲吧,还被姬照那番歪理给绕弯子绕晕。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哪里比得上她触感敏锐。
一道传讯符在此时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示意对面的阿岩跟着她起身。
药材到了。
渡口处一片喧腾,一条长长的石堤延伸至水道中,数十只货船正在同时卸货。货品有粮食、丝绸、金银、瓷器等……还有明霞等待着的珍贵的药材和医书。
石堤两旁聚集了成群的鸟雀,皆被洒落在渡口处的五谷喂得体型肥硕。落星神宫地界上灵气充沛,这里的鸟儿都比别的地方要伶俐,不仅不怕人,还会狡猾地啄开货船上的麻布袋,想方设法地偷东西吃。
落星神宫的货品往往会设下禁制,每船每次都须用对应的符咒来将禁制解除,以防被人劫货。
这次的符咒就写在明霞收到的传讯符中。
上百名船夫拉纤的拉纤,抬货的抬货,忙起来也顾不得去驱赶鸟儿。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只灰扑扑的小鸟,竟然穿破了禁制,在那船药材当中精准叼起一颗灵草种子,越过渡口,飞向了城内最繁华的食肆中。
雅间的视野很好,正对着满城烟火,下面便是千步虹桥。桥两边摆了两排货摊,行人、串车都只能从中间挤着通过,看起来好不热闹。
元汐桐吃饱喝足后,便趴上栏杆,一边听曲一边消食。
风细细,她将胳膊伸出去,下巴闲闲地磕在栏杆上,十指偶尔张开,孩子气地去抓风。
元虚舟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她刚刚喝了半壶酒,现下酒红初上脸边霞,整个人似乎有些晕乎。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目光聚焦在虹桥上的一点,整个人连身子都坐直了些。
元虚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对挤在人群中的母女。
看样子是什么富商的家眷,出来逛街身畔还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小厮。但正因为人多,即便是有好几个小厮在前面开道,也被挤得走不动路。
刚好行至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前,母女俩便干脆停下来,打算就在摊前先猜猜灯谜。
元汐桐注意到的东西要比他更细节。
她注意到那小姑娘大约十岁出头,被养得很娇,跟她当初差不多,只是看着有点笨,老板一连换了好几个灯谜,那小姑娘都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抬手抓了抓脑袋,望着她母亲,一脸茫然。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元汐桐很想知道那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不耐烦,会不会觉得丢脸,当着下人们的面就给那女儿脸色看。
所以她操纵着神识凑到那母亲身旁,却看到对方只是柔柔地笑着,偶尔温柔提醒几句,即便女儿一个灯谜也猜不出来。
终于在母亲的鼓励下,女儿猜出来一个最简单的。
围观着的路人都忍不住拍起掌来,那母亲尤其骄傲,弯下身子抱了抱女儿,笑着说了几句元汐桐从来没有在自己娘亲嘴里听到过的话。
很阴暗地,元汐桐感到有些失望,同时揉进神情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歆羡。恍惚中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被娘亲这样抱过,上一次还是她觉醒妖脉那一天,她在娘亲怀里哭。
夜空中忽有鸟雀飞来,立在檐角抖翅膀。
元汐桐扁了扁嘴,将神识收回来,却看到元虚舟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不想让这份阴暗暴露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来一把坚果碎,将掌心摊开在栏杆外,别过脸去,闷闷地开始喂鸟。
停驻在檐角的几只鸟儿啭着喉咙俯冲过来,不一会儿就将那把坚果啄了个干净。
收回手时,元汐桐的掌心已经多了一粒灵草的种子。
虚舟看起来并未察觉。
像是终于收拾好心情,她将脸转回来,端起剩下的半壶酒,给自己和他一人斟了一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被刺激到的气恼,“我累了。”
要知道,逃跑这件事得一鼓作气,耽搁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这是她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她不能耽搁,不能浪费。
所以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寻找能将元虚舟药倒的东西,从街头搜罗到街尾,都没有找到。
但这里的鸟儿知晓一切,它们鸣啭着告诉她,今夜会一艘落星神宫的货船到岸,那船上满载着珍贵药材,其中就有能将元虚舟这种级别的修士药倒,一个时辰无法动用灵力的灵草种子。
这颗种子已经被她用妖力碾碎,下进了元虚舟的那杯酒里。她方才散出的神识已经产生了妖力波动,刚好可以作为遮掩。
如果元虚舟喝下这杯酒,她至少能争取到一个时辰来逃走。
“这便要走了?”元虚舟答得也很轻巧,他将手指搭上酒杯,在边缘敲了敲,眼皮一撩,盯着她问,“不多玩一会儿?”
“下次,”他的手指敲得元汐桐的心开始钝钝的跳,她垂下眼皮,突然就不敢看他,怕一颗心马上要绞起来,“下次再来玩吧。”
说什么下次,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下次。
但他竟然没有再为难她,而是端起酒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一饮而尽。
毕竟,她的手段还算高明,他不能辜负她这份努力。
药效会在半柱香时间内发挥作用,他们沉默着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店门,踏上河街。
这次没有再牵手。
上游处有姑娘在放河灯,一盏一盏漂下来,温柔美好,闪闪地承载了少女们最诚挚的愿望。
元汐桐停下来,盯着那些河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若是换做她自己,该许什么愿才好。
心里乱糟糟的,干脆就不想了。
她转过身,面向元虚舟,语带歉意地开口:“哥哥,我不小心把方才买的东西落在桌旁了,你替我回去拿一下好吗?”
这番话她竟一个顿没打,整个人出奇的镇静,像是下定了某种一定要达成的决心。
元虚舟在内心赞叹着她的无情。
盈盈粉面被幕篱遮住,他伸出手,撩开一个角,触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没有哭。
但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舍和左右为难。
这份为难像两只形状完全不一样的鞋,套在她的脚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晃荡。说不清哪一只更不合脚,但她没有办法,就算是一瘸一拐都要向前走。
光是心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他仔细替她将斗篷系好,原本还想叮嘱几句夜里风凉,别在风口站着之类的话,但又觉得他这个做哥哥的,说这些实在啰嗦,指不定还要讨人嫌,便作罢。
月色将他的面具浸透,银制的上半张假面在流泻冷光,形状美好的嘴唇却微微勾起来,又很快放下,仿佛妄念和不甘都在此刻一齐偃息,但他自己明白,这不过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迁就而已。
“你总是在赶时间,这件事情没做完,就想着下一件,”不知道看了她多久,他才半是体谅半是请求地说道,“如果可以,下次专心一点吧。”
专心?专心什么?
元汐桐正打算追问,他却扔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转过身,朝着他们刚出来的酒楼走去。
大堂有伶人在奏乐,丝管喧天,但这与元虚舟无关,他只是寂寂地穿过去,回到元汐桐没有落下任何物品的雅间,因为那些东西早已经被他收进了摄八方,她自己没有注意而已。
她都不要了,也不要他了。
店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见有人折返,便端出放置在一旁的酒盏,问道:“客官,这酒确定不喝了吗?”
怪贵的,还剩下半壶,好浪费。
元虚舟端起托盘上他自己那杯明明已经见了底,却在这时奇迹般被满上的酒杯,将酒液倾倒在一旁,以防有人误食后,睡上大半个月才能醒。
“不喝了,都收走吧。”
他回到漂了许多盏花灯的河街上,果真只是“去去就回”,答应过元汐桐的事情从来不会食言。
但她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公孙皓今天晚饭吃多了,有点撑。又没办法出这间牢房走一走消下食,只好拉着仙乐崖的星官们隔着牢门玩了两个时辰叶子戏。
终于感觉来了睡意,牌局一散,他十分讲究掏出一张明霞给的清洁符,将石床收拾干净,打算就这么躺下。
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公孙皓!”
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听见这道声音,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翻了个身,没理。
“公孙皓!你耳朵聋了!”
怎么连语气都这么真啊?真是怪事。
他慢吞吞地将身子翻过去,睁开眼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在装神弄鬼,却在眼缝中真的看到了元汐桐的身影。
站在牢门外的姑娘,已经放弃了用嘴巴来叫他,而是一脸焦急地将手抬起,掌心迅速凝聚起一团妖力,打向牢门的结界。
一道翠绿的波网蔓延开来,牢门被整个震碎,一起震碎的还有公孙皓的脑子。
他呆呆地坐起来,看着她急奔到自己面前,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一句:“你——你是谁啊?”
元汐桐对他投来无语的一瞥:“我是你娘。”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公孙皓和她同窗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这人是从小就没了爹娘的。据说他娘本来就身患隐疾,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死了,他爹也跟着去了,只有一个爷爷将他拉扯着长大,所以千宠万宠的,将他宠成了个纨绔。
现在他被关了这么久,说不定脑子都有问题了,她情急之下还说这种话挤兑他,真是很过分。
她有些理亏地看向他,正打算说些什么话来表达歉意,公孙皓却对着她笑笑,特别傻气地说了一句:“我怎么不知道我娘长这么好看呢!”
“……不是真被关出问题了吧?”元汐桐一脸错愕地喃喃,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少年这下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连男女大防也不顾了,伸出双手就捧着她的胳膊开始控诉:“你还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啊!你知道我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暗无天日的,吃不好睡不好,连澡都没办法洗!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就——”
“你就要和这边的刑狱星官们拜把子了。”元汐桐说。
“你——”卖惨失败,公孙皓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元汐桐却来不及和他仔细说,她已经听到不远处星官们被她打破牢门的动静惊动的声音,她反手拉起公孙皓的胳膊就往外跑。
错综复杂的暗道里,一只翠鸟正上下翻飞着带着他们避开守崖的星官,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了落星神宫的出口。
这不是他们上次被抓到的落星神宫的大门,而是另外一个,结界稍微薄弱,几乎是无人守备的小径。
元汐桐被关在院子里的这段时日,元虚舟并未限制除了活人之外的其他活物进出。
这些飞鸟天天落在枝头叫唤,因为未开灵智,所以无人在意。但突然有一天,元汐桐竟然发现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话了。
大概是妖力越积越多后,她真的开始觉醒了羽族之主的能力,才能和落星神宫的鸟群暗渡陈仓,让它们充当自己的情报官。
毕竟鸟儿比人看到的事物要更多,它们是落星神宫天上的主宰,能看到星官们看不到的犄角旮旯,知道什么灵草的果实会有什么样的药效,听到星官们嘴里不需要设防的消息。
比如,这座密不透风的落星神宫,哪一处结界需要修缮,但还没来得及落实。
眼看着就要逃出去,小径上竟蓦地出现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
是明霞!她竟来得这么快!
元汐桐停下脚步,将公孙皓往自己身后拉,试图用并不高大的身躯将他挡住。
上次她害他被元虚舟扇到了树干上,一直到现在心里还过意不去,这次她绝不能让他再受伤。
倒是公孙皓,被这个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姑娘护犊子一般的举动给震惊到,一时之间忘记了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是他来保护她才对。
有股莫名的欣喜从他心头溢出,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用肩膀挡住元汐桐半边身子,冲着明霞道:“明霞神官,你就别吓唬人了,这段时日我受你照顾,不是不报答你,只是眼下的确是有要紧事要办,来日,来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挡在小径上的明霞却倏地一笑,扬着眉毛说道:“照顾你,是公孙先生的请求。他不敢直接勒令虚舟神官放人,只好请求我让你在狱中过得好一点,怎么,你们家是有把柄在虚舟神官身上吗?”
这话问得公孙皓陷入了一阵沉默。
把柄当然有,而且是实实在在的通敌,严格来说,这罪名不算冤枉他。
若被大歧天子知晓他们公孙家一直是炎葵的拥趸,恐怕就是灭门之祸了,所以爷爷即便是想救公孙皓出去,也不敢跟元虚舟真的撕破脸。
明霞说罢便转向元汐桐。
此时的元汐桐因为要赶路,已经摘下了幕篱,露出正脸。
“果然是你,汐桐姑娘,”明霞笑了笑,“所以方才你也是故意出声,想要引开我的注意吧?”
什么方才?什么出声?
公孙皓左看看右看看,才意识到这俩人之前就打过了照面。
“是,”眼见着事情败露,元汐桐只好老实承认,“你这种级别的修士,对于周遭的任何异动都会有所防备,我必须扰乱你的思绪,才能让蹲在一旁的小鸟看到破除货品禁制的符咒画法。”
那只小鸟在落星神宫生活了多年,已经半开了灵智。被元汐桐悄悄用妖血一喂,便能顺利地使用妖力,虽然力量不多,但足以替元汐桐叼来她想要的东西。
被这么个小姑娘算计进去,明霞也没恼,她只是说道:“那灵草种子可是珍贵得很,我费劲心思也只弄来一颗药效这么强的,打算经过了详细实验之后,批量生产,还要写进医经来着。被你不问自取,我很心痛。”
她其实并不关心元汐桐是要带着公孙皓逃走或是怎样,说到底,这是别人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
丢失数据才是大事。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有那颗种子的存在?”明霞接着问。
元汐桐在这句问话下,竟然听懂了一个医修的执念,她想了想,将那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灰鸟唤出来,捧到明霞面前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把它送给你,替你分拣药材,辨识灵草,你能原谅我的不问自取吗?”
明霞,有些失态地张大了嘴:“这当然……当然,太好了。”
要知道,天生天长的小鸟,后天再开灵智,可比那种人工驯养的灵鸟要珍贵得多。前者几乎能熟知所有灵草的属性,而后者,仅仅只能供达官贵人们消遣玩乐而已。
丢失一颗种子,她能在这只鸟的帮助下找到千千万万颗未明属性的种子。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叫她怎么能不激动。
接过那只小灰鸟后,明霞再看元汐桐,简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元虚舟在她心里的形象也跟着正常了不少。
若她是元虚舟,她也舍不得把这么个妹妹给放跑。
所以在元汐桐即将带着公孙皓穿过结界,离开落星神宫时,她多嘴问了一句:“那颗种子,你原本是打算给你哥哥吃吗?”
元汐桐愣了愣,“我已经给他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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