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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羽倾舟(破折号一一)


毕竟是自己所出,炎葵当然知道元汐桐在计较些什么,但她没有顺着女儿的思路走,而是认认真真地问道:“阿羽,因为弱小而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蚊蝇般的抽泣声停顿了一瞬,她接着说道:“我渡劫之时,遭至亲背叛,才逢此一难。生你的目的,当初虽不纯,但这世上,多少人觊觎我的力量求而不得,你身为我唯一的女儿,有现成的妖骨,无须经受千年苦修便能全数吸收,今后
你可以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这天底下,所有的羽族,都将匍匐在你脚下——”
元汐桐慢慢抬起头,眼泪悄然止住。
炎葵看着她,眉梢轻扬:“现在,你还怨娘亲吗?”
不得不承认,炎葵说中了,元汐桐藏在心里最深的渴望。
从小她看着哥哥,看着宗学同窗们为了追寻力量而四处历练,自己却只能困在高墙,等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的哥哥,告诉自己他的所见所闻。
他们脚下的路有千万条,而她连大风大雪,大江大河都没见过。
她弱小了这么久,不甘了这么久,最最渴望得到的便是力量。
那么,是要继续留在大歧皇室,卑躬屈膝地活,还是跟随娘亲的计划行事,拿回妖力之后,回到南荒收复失地,手刃仇人。
任谁都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可是,留在这王府当中行事,爹爹好骗,哥哥却不行。他才十五岁,便已步入幽夜象,是大歧王室有史以来灵根最强者。
秦王给元汐桐养灵根的药里,被炎葵加入了一味压制妖脉的药物,原本打算等到元虚舟去了神宫之后再拿掉,但人算不如天算。
元汐桐竟提前生出了妖脉。
今日这件事动静太大,恐怕已经引起他的怀疑。
——他替元汐桐认下这番异象的举动便已足够蹊跷。
事后,他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宫中,向天子告罪。
回来时,也一如往常,来到元汐桐院中,将自己出门历练时得来的小玩意儿送给她当礼物。
元虚舟已经是个半大少年,知道要和妹妹避嫌,并未踏入她的房门。倒是元汐桐那会儿因为生出灵根,心情好,对这个无端被自己疏远的哥哥又起了亲近之意。她趁着丫鬟婆子没注意,将他拉到廊柱后,踮着脚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就要去亲他的脸。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由幼时的元汐桐发起,即使年龄一年大过一年,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于礼不合,但由于双方心思坦荡,一直以来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这一次元虚舟却偏头躲开。
他将她的胳膊从自己脖颈上摘下,扶着她站稳,然后借口父王找他有事,便匆匆离开了。
元汐桐当时不明所以,现在想来,也许是哥哥在怀疑她的身份,所以对她的亲近心有芥蒂。
大歧未来的大神官,对妖族的态度与大歧天子乃一脉相承,如果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妹妹是妖,又怎会再对她有好颜色呢?
元汐桐稀里糊涂地将这些细枝末节全数告知于炎葵,炎葵心里想的,却和元汐桐不一样。
这么多年来,炎葵有意放任这俩孩子彼此亲近,却在初见成效的时刻产生了犹豫。
汐桐太不像她了。自小在秦王府内和府外遭受的不同际遇,致使这孩子养成了自负和自卑并存的性子,阴郁拧巴,欺软怕硬,遇到点小事便哭哭啼啼,毫无主见。见到虚舟才像是找着了依靠,一切都能抛到脑后似的。
可虚舟是要成为神官长的孩子,凡世情缘说断就断,届时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恐怕还是自己这傻闺女。
这份兄妹情谊,若不能成为助益,那便要趁一切开始之前,斩断祸根。
炎葵沉吟片刻,才说道:“我在南荒,多以妖相示人,南荒妖族大多不识我的真面目。而千颉对我的存在讳莫如深,他上位之后,已经令南荒上下将我的画像尽数烧毁,即使虚舟在南荒听说了什么,也没有证据将大妖炎葵和秦王府的颜夫人联系起来。今日,他替你担下这一切,恐怕也只是站在秦王府的角度,不想多生事端而已。”
“所以他不一定是识破了我的妖身?”
“鹓雏一族本就不同于寻常妖族,我们无须走旁门左道,只须借助天地之间的气来修炼,说到底,和他们修士修行并无区别,”这也是炎葵能放心藏在帝都,不惧任何修士的原因,“你初生妖脉,力量不够,还不能化妖,哪里来的妖身?更何况,修士生出灵根时惊动鸟雀,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虚舟在家的这段日子,你修行木系术法便是。”
鹓雏的妖术,吞风吐火,推土催木,浩漫太虚,唯水才可相克。
谎称灵根属木,的确可以解释为何会将潜藏在林间的羽族惊动。
元汐桐渐渐放下心来。
夜已深,今日她接受的信息已经够多,再加上哭了许久,将脑子哭得昏蒙蒙的,以为这便结束了,正打算拉着娘亲一起就寝。
她对眼下的情形还没有深刻的认识,心里虽明白有关南荒的一切皆是前途未卜,总还是存了些侥幸,以为在危机真正来临之前,可以一切照旧。
甚至会更好。
至少,她可以变强了。
触上娘亲的手背时,娘亲却反手将她拉住。
“阿羽,”炎葵斟酌着语气,尽量轻柔地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至多一年,虚舟便会正式入神宫,在这期间,为避免他察觉出更多蹊跷,你不能……再和他走近了。”
元汐桐一下便懵了:“为什么?”
“若说是碍于我的身份,怕被未来的大神官察觉,那我小心藏好便是,”她急急央求,“哥哥虽然现在有些疏远我,但他不会伤害我的——”
“那是因为,”炎葵伸出一指,抵上她不停张合的嘴,面色平静地说出接下来的话,“他以为,你是他至亲的妹妹。”
手足至亲尚可相残,又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二人。

十二岁这年,元汐桐有了许多心事。
她莫名其妙成了半妖,莫名其妙地背负了需要付出一切的使命,以为无比恩爱的爹娘看起来只是父王在一头热,至亲的哥哥还与自己没了血缘关系……这些心事被细细密密地缝进针脚,挂在床前,夜气一浸泡就像梦魇一般,搅得她整夜都不得安宁。
南荒的一切都太过遥远,近在眼前的烦恼还是她和哥哥的关系。
她虽仍把元虚舟唤做“哥哥”,但心是虚的。这种虚跟面对父王时不一样,父王总归是她亲爹,不论娘亲想法如何,她对父王的爱从不作假。
可哥哥……
她对上元虚舟的眼就开始闪躲,那声“哥哥”藏在嗓子里,嚅嗫着滚出舌尖时,她觉得自己好无耻。
无耻地享受了他对妹妹十二年的宠爱,良心上长了尖刺,虽然不是主观上想要欺骗他,但为了不让这些尖刺扎伤自己,只得时刻告诫自己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若有一天元虚舟得知真相,身为大歧未来的神官长,即便是以儆效尤也好,他也一定不会放过她和娘亲。
她只不过是,在他放弃她之前,不让他为难地……率先放弃了他。
宗学比试之前的那段时日,元汐桐借口要抓紧时间修炼,与元虚舟疏远了不少。
明明要修炼的话,找他才是最好的教习。
她故意绕过他,他竟也没恼。在那次躲开她的亲吻后,第二日他便恢复了正常,对她仍是尽职尽责的兄长模样。
听闻她的灵根属木,似乎也并未觉得异样。
像是不曾怀疑过她一般,他根据她如今的水平替她整理出了许多适合她修习的木系术法,方法详尽,一目了然,许多独门绝技都是他在修行途中自创的。
他自己修行时从不用做这么麻烦的事,各种术法看一遍就会,独独为了她,熬了几个大夜将册子画出来。本打算亲自送到她手里,但来了她房前好几次,都没见到她人,只好将册子交给她的贴身丫鬟。
夜里,元汐桐结束修行,回到房里,翻开那本册子,低下头闷声叫人出去,然后抬起袖子悄悄蹭了蹭眼角。
元虚舟对她近日极力遮掩的忧愁有所感应,为了逗她开心,他在册子的空白处写下了许多趣事,还画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可爱鸭子。
小时候,他常常欺负她,笑她生气的时候嘴巴扁扁地像一只小鸭子。王府里有那么多毛茸茸的圆毛灵兽,个个都很漂亮,他偏偏形容她是鸭子。元汐桐气急败坏地将他扑倒在地,伸出双手去掐他。
他笑着求饶了许久,也哄了许久,才终于等到元汐桐对他的饶恕。
饶恕伴随着惩罚,她在他脸上一边画了个丑丑的小鸭,勒令他不到三更不能洗掉。他嘴上答应得好,却在她放下笔时,摁着她在她脸上回敬了一片羽毛。二人顶着彼此的墨宝在府内招摇过市到深夜,元汐桐硬生生地就将他脸上那两只鸭子给看顺眼了,觉得好像扁毛也不是那么不可爱。
她熄了灯,抱着那本小册子钻进被窝。册子里有元虚舟留下的灵力,翻开到他画了鸟的那一页,那些鸟儿便像活了似的,在她的床帐内演皮影戏。
细雪簌簌下在窗外,她在不时传来的霜层断裂声中化作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一艘小舟上。水面上的月影星光,被夜风搅碎成玻璃皱,困扰她多日的梦魇亦被温柔驱赶。
她的怪脾气在元虚舟那里,可以得到完完全全无底线的纵容。
即便是……违背仁义道德。
宗学比试当日,元汐桐抽中的对手是肖思宜。
这个以表小姐的名义寄居在镇国将军府的姑娘,虽和元汐桐是同级,但她二人并未有多少交集。只有一段传遍宗学的流言,说元汐桐曾经带头排挤过她。
一方循规蹈矩又温柔娴静,还有着大家都隐隐知道的可怜身世,另一方含着金汤匙出身,身无长处却因有个好哥哥庇护而能在宗学作威作福。
明眼人都觉得这流言八成是真的。
只是皇家宗学内暗潮汹涌的事情太多,姑娘家未造成人身伤害的小打小闹并未引起过多在意。就连甲班的邢夙听闻此事,都只是笑笑,然后说,小姑娘之间有些龃龉很正常,等她们长大便知自己当年有多幼稚。
他自小被帝都贵女们追捧已成习惯,以为这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把戏,心里鄙夷,又不好表露。
恰好元虚舟从旁经过,耳朵捕捉到元汐桐的名字,他探头过去,插了一句嘴:“哎,我妹妹可不会单独排挤谁。”
宗学学子势力大致分为两派——以长公主为首的皇室宗亲派,和以邢夙为首的朝廷重臣派。
元虚舟是远离帝都的未来神官,素来也不参与这些纷争。他的性子乖张在骨子里,拥有的多,在意的少,不触到逆鳞时一切好说。但他的逆鳞也很明显,谁都知道在哪里。
那句话甚至被他说得面带笑容,只是,听见的人都懂,流言只能到此为止了。
时至今日,主角双方立于擂台之上,前不久才生出灵根的汐桐郡主,将肖思宜战得节节败退、毫不留情,观战之人复又想起了当初那份流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元汐桐那份想赢的心。
可想赢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她并不掩饰。
只是擂台之上,本就刀剑无眼。在充分发挥体术的同时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输送,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令元汐桐的内心升起了奇异的满足感,混乱之下,她使出的最后一招,有些冒进。
是昨日才由娘亲口授,而她还无法收放自如的招式。
坐在看台上,紧挨着秦王的炎葵看见元汐桐起手的动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不远处端坐在天子身边的元虚舟,面上神情虽丝毫不显,指尖却不自觉收紧。
被元汐桐的力量催生出的枯木从肖思宜脚下直冲而上,枯枝似蛇舞一般将其死死绞住。武器脱手时,枯枝却并未停止生长,尖利的细枝侮辱性极强地刺向肖思怡的侧脸,直至将她那张漂亮白嫩的脸蛋划出几道血痕。
在一旁观战的邢夙直冲上来,将元汐桐的术法打断。雪亮电光铺向她的面颊,她来不及躲闪,后退一步,正打算生生挨上这一招,眼角却见一道身影闪过。
风势将电光轻松化解,是元虚舟牢牢地堵在她身前。
被誉作“帝都双星”的二位少年提前较量上,看台之上顿时一片哗然。可主角双方并未有那闲心满足众人的窥探欲,只用目光静静对峙。
长公主微微一笑,唤来侍者,吩咐道:“甲班抽签时,想办法将这两人抽在一组。”
“是。”
看台之下,元汐桐的同班同学们则一个个看傻了眼,而后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
“不是吧?汐桐郡主竟然赢了?”
“我的零花钱啊!就这么打水漂了?啊我好恨!”
“欸!谁下个月接济我一下?”
“谁买汐桐郡主赢,谁接济呗!”
“不是,谁那么有先见之明,买了汐桐郡主赢啊?”
宗学比试这么大的盛事,私底下开个赌局怡情一下很正常。宗学学子们很多都会随手押上一笔。但元汐桐和肖思宜这场比试,几乎人人都押肖思宜赢。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
众人嚎了一阵,发现还真有一个人买了元汐桐赢。
公孙皓。
此时少年正望着擂台走神,直到几个同学扑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嚷着要他请客,他才后知后觉地满口答应。
但他的心情很复杂。
因为他也没想到元汐桐会赢,只是路过赌局时,见着肖思宜那边已有人压了五十注,而元汐桐的名字下却空落落的,瞧着十分可怜。他想着自己好歹也坐她后桌多年,深知这郡主发起脾气来好赖不分,万一她知道自己不仅输了比试,还无一人押她赢,说不定会连累他也不好过。
思索片刻之后,他掏空了荷包,在元汐桐的名字下押了一百注。
声势浩大的嘈杂声将元汐桐惊醒,她站在原地,明明感觉四周寒风刺骨,掌心却沁出粘腻的汗。
她刚刚……做了什么?
视线被元虚舟挡得严严实实,她颤抖着手,牵住他一片衣角,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却在看见肖思宜满脸的血渍时缩回来。
她头一次知道胜负欲往往伴随着凌-虐-欲,习惯了弱小之人,一旦变强,总是憋着一口气,要泄愤似的,想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但她并没有真的想打伤肖思宜,她只是……只是……失手而已。
擂台之上的对峙并未持续多久,肖思宜疼得厉害,邢夙不愿再耽搁她的伤势,错开眼不发一言地躬身将她打横抱起,然后跟着医修一道,去到偏殿疗伤。
元虚舟回过头,见元汐桐煞白着一张脸,虽强自镇定地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却像粘在那几人身上似的,目送着他们走远。他知道这是她深感愧疚的表现,只是眼下自己了受了惊,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姑娘只是些皮外伤,”他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腕牵起,拉至身前,仔仔细细地替她把掌心湿汗擦干,温柔建议道,“要是担心,就跟过去看看吧。”
其实,她和元虚舟,已经有多日未曾这样面对面交流过了,但此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应了一句,便拔腿追了过去。
追至肖思宜所在的偏殿,她在门口探头看了看,只能见到几个医修在进进出出,屏风内是什么情况,她看不分明。
正打算抬腿踏进去,邢夙却绕过屏风走出来。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全然不见,面上是隐隐的不耐。但元汐桐没有在意,只当他为肖思宜的伤势忧心,所以她也并未在意他情急之下对自己动手一事,反而有些庆幸自己的招数被他打断,没有酿成大祸。
“夙哥哥,”她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想进去看看她。”
“看看她伤成什么样子?还是说觉得她伤得不够重,郡主想再补一补?”邢夙看着她,语气淡漠。
他从来没对她这样说过话,元汐桐一时之间有些不习惯。
在她的印象中,出生将门的邢夙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从未有过对人冷脸的时刻。其实邢夙对她并不算特别,但少女的情窦,开得十分浅薄。只觉得这人好像大家都喜欢,那我也要喜欢。
她对邢夙便是这样,甚至不追求自己在他眼里的独特性。
可这样直接遭遇心悦之人的冷语,却仍是令她深受打击。她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想进去道个歉,我不是故意的。”
邢夙想起的却是那道渐渐被人忘却的流言。他看着元汐桐那副怔怔的,想要推脱责任的模样,语气愈发不客气:“何必假惺惺,汐桐郡主,你的道歉,她也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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