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个星官已经先行离开,而她因为惦记着待会儿要去的地方,无端在这里拖延起了时间。
午时在膳堂她像被公孙皓踩着了尾巴,毫不客气地挤兑了他一番,这会儿冷静下来,看到他这张脸,她也没几分好脸色。
虽然她的气已经消了。
然而还没等她出言询问他究竟有何贵干,他便别别扭扭地递过来一个密封卷轴,黑着脸质问道:“你跟我爷爷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专程要我将这个转交于你?”
元汐桐听得莫名其妙。
笑话,她和他爷爷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若是能让公孙皓多受些摧残,她也不介意吊一下他的胃口。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很装腔作势地接过他手里的卷轴,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慢慢吞吞地,示意他先解开卷轴上的禁制。
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模样其实很俊俏,甚至像这样一张脸由黑转红,在午后西斜的光线下,也依旧是俊俏的。
这人身上世家子的毛病不少,但总地来讲还算善良热心,身边朋友一大堆。在宗学教室坐着时,元汐桐无须回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沾沾自喜的得意。无疑他是受欢迎的,这种哪里都能享受到的好待遇助长了他的气焰,明里暗里地也巴望过元汐桐能进入他的圈子。
只可惜方法不对,他面对元汐桐时,总有一种笨拙的莽撞,偶尔说出口的话在她听来堪称刻薄。
而元汐桐独来独往惯了,元虚舟离开帝都之后,更无意与一群幼稚小鬼拉帮结派。
因此即使二人前后桌数年,公孙皓这座不太稳定的火炉也没能照化元汐桐这座冰山。
浮空小岛凉风习习,少年咬牙的动作很明显,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极为无奈地乖乖伸过手,照她说的做。
他想起了,跟随卷轴一齐送过来的,爷爷的口信。
离家数天,这老头一点没管过他死活,好不容易等来的口信,却是……却是要他一切听从元汐桐的差遣。
这让他怎么不多想!
思绪跳跃的少年甚至毫无边际地想到,这老头是不是问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给他找了个孙媳妇儿。
可是元汐桐,她可是星官。
星官是……不能嫁娶的吧?
究竟能不能啊?
他闷着脑袋,看着元汐桐将卷轴打开,抽出内里物件之前,她瞥他一眼,他竟有些慌乱地躲闪了一下。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又欲盖弥彰地将目光移回去。
那厢元汐桐已经从卷轴中抽出了一片紫色羽毛。
公孙皓愣了愣。
凤分五种,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雏,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注)。光凭单色羽毛,没法轻易判断究竟是出自什么凤族。
察觉到公孙皓略带疑惑的目光,元汐桐并未第一时间解答,而是试探道:“你没打开看过?”
“笑话!”他有些应激,高声否认,“我才不会做那么没品的事!”
“哦,没有就没有嘛。”
相比于他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元汐桐表现得堪称淡定。她当然知道公孙皓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同窗这么多年,基本的品性还是略知一二的。
况且,娘亲既然选择用此法来联系她,自然有娘亲的道理。
来神宫之前,娘亲便嘱咐她秦王府已经被盯上,从府中进出的任何信笺皆有暴露的风险,再加上神宫范围之内禁制特殊,用妖族的方式无法传信。
因此只说让她等,她自会想法子联系她。
当了多年领主的大妖,即使是妖脉尽断,培植势力的手段也非常人能比。
这封卷轴来得及时,元汐桐断定娘亲应当同她一样,在昨夜感应到了另外一件灵器的存在。
羽毛上的附言跳进元汐桐的掌心,化作几行金光闪闪的小字。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一月之内,速战速决。”
日头又往西倾斜了许多,照在元汐桐的脸上。
那羽毛上究竟写了什么,公孙皓没看出端倪,他只看出来她的面庞不如方才精神饱满。
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元汐桐却静静地将那片羽毛收起,冷不丁说道:“分我两个星傀吧。”
“啊……啊?”
元汐桐带着两个新得来的星傀回了自己院落。
这几日她光顾着查探灵器的下落,忘了分出点精力再复制几个星傀过来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但时间久了也没觉得不自在,就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地住下。
现下得了新的劳动力,心情也松快了一些。
虽然公孙皓在听说她没有星傀时,神色很复杂地内涵了一句:我原以为你兄长将你弄到神宫来是要让你享福的。
元汐桐暗哂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
两个星傀十分心灵手巧,她从帝都带过来的华贵花树头簪,又重新簪上了她的发髻。镜子里的姑娘,有着一张清新明丽的脸,眉眼肤底虽仍旧带着未脱的稚色,却因承担了太多本该是大人来承担的东西,而失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伶俐。
秋风穿堂而过,她走向屋后露台,望着远处凝神。
无数浮空小岛挤在空中,视线也变得狭窄。她的神识穿梭过去,瞧见太微神殿的琉璃顶隐在瑞霭祥云中,孤零零又碧沉沉。
星官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胀,翻飞间似在心慌,又似在雀跃。
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了。
日暮时分,群鸟自空中掠过,鸣啭声叽叽喳喳地沉落在她耳畔。
是请君入瓮的时刻。
她带着元虚舟昨日替她披上的斗篷和一瓶疗伤药去了太微神殿。
神殿的一切,仍和昨日一样,整然有序。温离星官见到访客是她,一句话也没多问,便直接将她引到了后院正堂。正是饭点,几名星傀进进出出地在布膳。
温离星官告诉她,元虚舟还在前殿处理近日来积压的事务,她可以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在秦王府时,她和元虚舟都有各自的小厨房。要做神官的少年向来是鸡鸣而起,日落都不一定能归,而原打算当咸鱼摆烂的元汐桐,自然做不到和他一同起居,也从没有一定要同桌而食的习惯。
满腔要豁出去的壮志,在面对一桌丰盛菜肴时折戟。她悄悄咽了咽口水,没抵挡住诱惑,就这么在桌边坐下。
元汐桐是色厉内荏之人,在外头会自己挣面子,该她享受的礼遇绝不推辞。拿起筷子,她没有犹豫地夹起离她最近的那道菜。
这菜在帝都看起来稀疏平常,但近段时日她也仅仅在秦王府的食盒中吃到过一次。后来在星官膳堂,她有问过膳堂师傅会不会做,得到的均是否定答案。
当了神官之人就是不一样啊。
她酸溜溜地想,但凡她能在这里使用妖术,她也能驱动这些星傀每日把自己照料得服服帖帖,哪能连公孙皓的待遇都不如。
菜肴入口,她执筷的手突然顿住。
“不合胃口吗?”还未退场的温离星官适时开口。
“没有,”元汐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摇摇头,“很合胃口。”
和她来神宫的第一晚一样,一样的合胃口。
天色渐渐暗了,元虚舟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回到后院时,元汐桐正在花树下踱步。
她只吃了五分饱,但这五分饱的分量对于她这副身板来说,也够令人震惊,于是她假意提出要消食,来到院子里吹风。
待在屋内总有一种她才是瓮中那只鳖的感觉,还是四面敞着比较安全。
照明的凝光球在院子里漂浮,将夜气柔柔驱散。恰有一颗凝光球掠过她的头顶,从发髻上偷跑出的不太服输的绒毛就像被镀上了一层小小光圈。
她的发质和她本人一样,都不是那么柔顺服帖。是硬硬的带着自然的卷,有时候睡得蓬了,像只小狮子一样,梳起来要费些力气。
以前他给她梳头时,常常会被她嫌弃手重,然后将他赶到一边,换手巧的婢女来。
夜幕下精致的鼻翼微微缩了缩,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味道,她猛然回头。
正对上青砖上立着的元虚舟的眼。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她做完了晚课,哥哥却还未归家。她着急跟他分享一天的见闻,便抱着灵兽痴痴地在院中等。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一旦变得不亲密了,竟然会连陌生人还不如。
元汐桐僵在原地,很木讷地先行开口:“虚……虚舟神官。”
似乎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元虚舟神情未变,缓缓走过来时,也看不出喜怒。
昨日她说会再来看他,所以他没有假惺惺地问她为何而来,令她难堪,只在经过她身边时,轻声问道:“吃过了?”
“嗯。”元汐桐忙不迭点头。
“再陪我吃一点吧。”
跟在他身后的细碎脚步声陡然加快,听起来似乎比方才要快活不少。
星傀上的第二轮菜,又几乎进了元汐桐的肚子。
元虚舟没什么口腹之欲,动了几筷子便不再进食,专心看她吃。
星官们早已悄然退下,偌大的后院只有他们两个大活人。元汐桐连喝了几碗桂花酿后,终于记起来正经事。她左右看了看,确定连星傀也不在周围后,才悄悄朝元虚舟挪了挪身子,鼓起勇气问道:“昨日,神官大人受伤一事,我料想你应当不想声张,所以自作主张地带了伤药过来。”
没关系,不就是服个软吗?
没什么好丢脸的。
反正,是他先服软的。
元汐桐已经知道了。
“我替哥哥上药吧。”她说。
第28章 为为为什么要关门?
饮多了酒的姑娘,连胆子也壮了些,眼神软塌塌的,蒙了一层水汽似的,里面有很弱很弱地一点渴望。可她自己也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只能借着一点酒意,朝着这个做了自己十二年兄长的男子傍近。
中间那五年的隔阂,被她错乱地抛之脑后,仿佛此时她又变回了那个一心只知道黏着兄长的妹妹。
元虚舟会上钩吗?
她忍住没去回想自己表现得究竟有多拙劣,强自镇定地盯住他,等着他的回答。
元虚舟当然懂得她的小把戏,他守在这里,就是想知道她为了达成目的,能做到什么地步。
近乎无情的冷酷,对神官来说理应是防身武器般的存在。成为星官游走在三界的那几年,他都将这种冷酷贯彻得很好。
他以为,在面对元汐桐时,会同样坚不可摧。
可是,被封印在亲情之下的强烈到不正常的占有欲,却因一声“哥哥”再次产生松动。一点一点地翻涌上来,横梗在胸口,堵得他面色愈发沉滞。
“你替我……上药?”他默然片刻,终于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元汐桐当然知道。
若不是时间有限,她也不想这样铤而走险。
可若是今晚就这么过去,她再找不到进入那间书房的理由。月晖琴和另外一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灵器没有着落,来神宫一趟,说不定会铩羽而归。
不能失败。
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怎样都要缓和与元虚舟的关系。即使他已经将她看穿。
“我知道啊,”为了降低他的防备,她的面颊上甚至攀上一丝少见的笑靥,“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现在神宫人多眼杂,星傀是机关术造就的死物,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你选择自己上药,不也是有这个顾虑吗?”
从初初尝到没有灵根引发的冷遇起,她就很少这样笑过了。年纪不大,心思却很重,似乎生命中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单纯地感到开心。
元虚舟就这样看着她,目光在她发髻中间那株蝴蝶金银珠花树上略略停留后,突然说道:“所以,你知道星傀有可能不安全。”
方才见到她时,他便一直在注意她的头发。
漂亮的,兔子耳朵一样精巧的双髻,但绝不是出自她之手。
他留了个心眼,差人打听了一下,结果收获颇多。
察觉到他的目光,元汐桐突然内心有点打鼓,支吾了几句,没正面回答。
终归这里是他的神宫,她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收回目光,自顾自地替她倒了一杯花蜜茶,伸手递到她跟前。一同递过来的,是看似好商量,却完全不容拒绝的建议:“找公孙家要的星傀,明日还回去吧。”
元汐桐坐在原地没动,嘴唇抿起,似在无声拒绝。
捏住杯盏的手朝她的唇凑近,碧玉扳指就在她眼下,他几乎要将那杯花蜜茶喂给她。
见她仍旧硬气地绷着脸,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竟耐心解释:“用他人灵力驱使的东西,贴身伺候你,不安全。”
也不成体统。
公孙家的那个小子,他不愿意礼貌地唤出其名字。那人是元汐桐多年的同窗,与她自小一起长大,但因为关系不亲厚,所以她极少提起。
但最近,公孙皓出现在元汐桐身边的频率有些过高了。
浮极山投影石记录的那场争执,他将注意力全放在邢夙身上,倒是忽略了,与元汐桐交流更多的人,是公孙皓。
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总之不是什么好情绪。
所以他略显强硬地,将杯口对准她的唇瓣,结结实实地贴上去。然后,迫她仰头,看着她咕噜咕噜地全数喝光。
他的手端得很稳,喂得也很稳,宽阔的身躯堵在她眼前,元汐桐敞开的视线就这样收拢在他的衣襟。她抬眼,触到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但正如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不慎被卷进去,会被吃得尸骨无存。
泛着寒气的太一戒贴近她的面颊,混着入喉的甘甜汁液,却没缓解她面颊的热烫,反而烧得她喉头更渴。
杯壁移开时,本就丰盈的一双唇,被染上一抹水色。
艳丽得像一朵粉茶梅。
眼神艰难回收,年轻的神官尽力让自己不要去回想那是种什么触感。
花蜜在元汐桐嘴里发酵,烘得她眼角微红。她抬起手背用力蹭了蹭,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元虚舟说的她都能想明白,星傀这玩意儿,若想为人所驱使,需要靠各自的灵力催动。她借了公孙皓的星傀,相当于在身边贴身留了属于公孙皓的耳目。
这样当然不安全。
神宫内所有人都不会像她这样,在身边留存别人的灵力。
更何况,她比别人更特殊一点的,是她的半妖身份。南荒妖族既已知道她的行踪,便很有可能想进办法潜入神宫,借着星傀来接近她。
这件事,是她没有考虑周全。
但元虚舟,将她遗漏在藏书阁,故意晾她这么久,难道就不许她自己想点办法吗?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和公孙皓之间的事?
那娘亲的信……
“你怎么知道我找公孙皓讨要了星傀?”她僵着脸问,“你监视我?”
元虚舟却侧过头,很无所谓地笑了一声:“监视?元汐桐,你和别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值得我花精力去监视?”
这次他是实实在在地被她冤枉了。
他若想监视她的行踪,早在她入神宫的第一日,便会打着关照的名义,送给她一屋子的星傀。那些星傀围绕在她身边,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已。
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对她的名声不好。
但她为这件事跳脚至此,是否说明,她和公孙家那个人之间真的有秘密?
“那你……”元汐桐被他噎了一下,没继续往下说。
世家大族之间的通讯,自有他们的独特的加密方式。公孙皓向她保证过,卷轴里的内容除她之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现在说多了反而露馅。
脑子转了几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憋着一口气偃旗息鼓,身子还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一副又怒又怕的模样。
“现在,”捏在手里一直没松的杯盏被元虚舟搁在桌上,他撩袍起身,略有些挑衅意味地冲她俯首,然后轻声问道,“还敢给我上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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