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诀面无表情,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薄薄的一张纸都握不住。
少年李诀隐忍着,他留在余家,他努力地学习,他在余温钧身边工作,他假装尊敬余家的大少爷,但实际上,他认为一开始就被自己布局了。
他把余温钧看成复仇道路上的棋子,他是棋手,因为余温钧才是他儿子里最出色也最厉害的一个,更是两个弟弟们的守护者,掌握着家里财产大权。扳倒他,就等于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他绝对不比这些少爷公子们差!
他要先把这一枚最重要的棋子毁了,然后继续报复余承前。势必要让余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如果自己根本不是余承前的儿子。如果,支撑他多年的信念是个假相,他报仇的对象,一开始就错了。
李诀的太阳穴突突作响,他想哭又想笑,活着还为了什么,这不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不!有一种可能,他眼前的亲子鉴定结果是余温钧伪造出来的,但李诀跟在余温钧身边工作多年,某种程度算是最了解余温钧性格的人。余温钧会为了形势而低头,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些很场面的话,但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他是不会造假的。
旁边的余哲宁眼底布满血丝,盯着李诀,几乎要把他盯穿。
玖伯说:“他可能还暗中得意过,自己的演技挺好。”
只有余温钧继续看着他。
他没有嘲讽或发怒,只是说:“李诀,你是个优秀的人才。但我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欣赏你。这个世界上,不是解决困难面对困难才叫能力,面对诱惑不动摇是一种更罕见的能力。你具有这样的能力。而身为你表哥和前老板,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跟我说?”
李诀的目光失去光泽,血,已经在他嘴唇上干涸成紫色。
“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虽然想报仇,但没有做过任何出卖你或转移资金的事,更没有和他人勾结想动摇你地位。刚开始我恨你。到后面,我……确实有点尊重你的,也没那么想报复余家,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我在世界上没有任何活着的意义!我想随便伤害你两个弟弟里的一个才策划车祸,我,并没有想要他们的命……余哲宁的脚受伤,你一说要查,我就知道真相一定会被你查出来,所以才想跑……”
余温钧微微不耐烦地打断李诀的长篇大论。
“每个人都有很多借口去做一件蠢事。但我告诉你我的唯一原则,我会保护自己的家人。”他森然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拖着没有处理你的事,刚开始是不确定你想要做什么。后来,我想一次性摸清你在我家和我公司里有没有同伙和你个人账务问题。而现在,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接下来把你交给哲宁,而我是真的对你很失望,李诀。”
最后这句话,让李诀颓然地倒在地面。余温钧却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
今天晚上,贺屿薇被余温钧提醒过不需要来五楼。
此刻,她坐在书桌前完成了三科会考试卷,而且都得了高分。
这段时间越发对学习开窍了。区区会考,轻松拿捏。
她已经取得身份证了,又该利用什么时间去申请护照呢?
是的,她虽然还和余温钧有那层关系,但也只是暂时的。
贺屿薇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身份证是可以重新补办实体的,也就代表着,她再被扣下身份证也不需要慌张。而余凌峰告诉她,取得高中学历后就可以在网上查询得到。
晚上十一点,贺屿薇温习完功课后伸了个懒腰,缓慢地走到露台。
外面不知何时落了小雨。雨声敲打着树叶,户外泛起一股潮湿的味道。
她用力地闻着这股大自然传来的清新味道,感觉到淡淡的开心。
而站着站着,突然闻到一股香烟味道。
那是余温钧惯常携带的香烟。
不知道什么牌子,味道很淡,比起烘培过烟草的呛辣味更像是黑琥珀,麝香和皮革的味道,无声弥散,带着惬意心安的树脂味道,却又带着强烈雄性的味道。
她每次乏力的时候埋在他衬衫领子处深呼吸,总是会闻到。
贺屿薇稍微站直身体,她将半个身体探出露台外,尽力去向上一层天台的位置看。
夜色黑洞洞,什么都看不到。
她猜测,余温钧可能在天台抽烟。
贺屿薇缩回头,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卧室深处柜子里藏着的几盒没拆封的安全套。
余温钧目前为止没来踏足过她所住的四楼。
但这里是他家,他千万别冷不丁地下楼找自己啊!
为了安全起见,贺屿薇决定还是躲去一楼厨房拿个布丁吃吧。大厨最近给她做了杏仁豆腐布丁,有点像她小时候喜欢喝的小儿糖浆,贺屿薇罕见地挺喜欢吃的。
然而走到厨房门口,她就感觉那里有人。
余温钧居然一个人坐在岛台前。
此刻,他随手翻着一个笔记本,那是贺屿薇为了学咖啡所做的笔记,笔记上面潦草的写了几种豆子的烘培和研磨方式,以及如何做手冲的步骤。但到中途,她的学沫属性暴露,也就只潦草地随便涂几笔便丢弃了笔记。
虽然没有记录隐私,但被别人这么若无其事的公然翻看自己的笔记本,贺屿薇的脸噌得热了,就好像高中生被家长翻看日记一样。
她的东西可不是他的所属物!
贺屿薇硬着头皮冲上前,又很快顿时,她意识到,余温钧此刻的状态不对。
他的心思并不在看她笔记上面,脑子里正琢磨什么,只是无意识地翻点什么。
余温钧是一个独处时坐不住的人。
他思考或放松心情的方式都是让自己的身体动起来,很少会安静地坐在原地思考什么。
但此刻,余温钧罕见地静坐着
偏偏他又穿着满团锦簇的花衬衫,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上透露一股强烈孤独感,既让人想更近的看清这人的表情,也让不明他真实性格的人觉得自己可以取悦到他。
“继续走上前”和“默默离场”的选项之间,贺屿薇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不过临走前,贺屿薇实在忍不住玩性大发。
她瞪圆双眼,远远地对着余温钧做了一个鬼脸。
不是耍宝或可爱的鬼脸,贺屿薇像一个含冤而死的女鬼一样交握着自己的脖子,鼓起腮帮子,伸出舌头,喉咙无声滚动,作出一副生理性呕吐的表情。
她就这么对着男人难得脆弱的背影yue 了十秒钟。
然后,贺屿薇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去,一回头,她脸色发白,扑通地直接坐在地面。
墨姨像真正的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墨姨肯定从她下楼起就看到她的所有小动作。因为此刻,她正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里发出的响声同样惊动了余温钧。
他若无其事地把笔记本放回到原位,随后什么也没说
,就重新坐电梯回到五楼。
墨姨轰贺屿薇回四楼睡觉
路上的时候,墨姨责备地说:“不是让你别下楼吗?啊,如果你是佣人,早被开除了。”
……等一下。根本没人跟自己说,今晚不允许下楼啊!余温钧仅仅跟她说了一句,今夜不用来五楼而已。
贺屿薇回到房间后,心跳依旧砰砰作响。
刚才的场景很暧昧。
如果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走上前,余温钧大概不会责怪她的打扰,反而会放下笔记本,抱住她。
然后呢?
他绝对会吻她,再用一种他毫不脸红的,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直接压倒她。
然后,隐秘于暗处发生的一切也会被墨姨看到。
贺屿薇只感到毛骨悚然和魂飞魄散。
她……还要脸。
她绝对会因为“被看见”而羞耻而死。即使活下去,一辈子会生活在这种目光审判里。
贺屿薇一口气将所有的窗帘拉上,沉思地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房间里开着灯,露台外一些小蛾子趋光扑过来,但毫无所获地扑在玻璃窗上。
两人有了一层隐秘关系,她慢慢观察到,余温钧对她倒也不算太差。
比如,她很讨厌男人嘴里的酒气,余温钧却难免有各种应酬。他每次喝酒后只会摸摸她的头,不怎么碰她。
……算了,她身为玩具,就别多操心余温钧了。
身在高位的男人,对玩具总会很耐心,什么小缺点都能容忍。等他腻了后,也就能立刻换掉玩具。说什么“喜欢上我”,等余温钧遇到一个真正势均力敌的结婚对象,立刻就能变脸。
他可是连真正的未婚妻都能干脆分掉的男人。
贺屿薇的思绪很快从这等无聊小事收回,她将目光望向更远处的花园。
还是得踏踏实实的通过高中会考吧。
这可是她今后申请打工签证的重要一步呢。
再没几天,余家上下的佣人们包括贺屿薇,也都知道了李诀的事。
“哲宁的车祸和这个人有关,”余温钧也简单地跟她交代一句。
说这话的时候,贺屿薇正在背对着他穿衣服,内衣带怎么调整都很松,她又慌又急,索性直接套上毛衣,再要去穿裤子
余温钧“啧”一声,把手伸进她后背空荡荡的衣服,他手指很长,掌心很大,可以把她的两团屁股一把握进手里。
贺屿薇如同踩着高压电门的猫似的,弓起腰往旁边挪,脱离他的触碰。
那个黑眼镜秘书居然是一个叛徒?
贺屿薇不可置信。除了为余哲宁感到愤怒和后怕,为李诀的蛰伏的心机感到心惊,脑海中第一个想法也很朴素:伤害了余温钧心爱的弟弟,李诀还能活吗?
搞不好,余家花园里的某一棵花树的树坑里正埋着一具新鲜尸体。
余温钧看她欲言又止,便说:“我把他交给哲宁处理。”
贺屿薇松口气。
她记得,凶悍黑眼镜曾经在自己面前流过一次眼泪。当时的具体场景是怎样,哦,她好像在说照顾爸爸的事情,他哭了。
“李诀的爸爸,是怎么去世的?”她小心地问。
余温钧本来不打算跟女人讲更多详情,此刻,他便又耐心地把李诀身世稍微提了两嘴。
贺屿薇抱着膝盖发呆。
私生子这个词冒出来,倒是终于有一股豪门世家的味道了。
“我还以为,李诀害你弟弟出车祸,你会表现得更,嗯,更加愤怒一点。”
余温钧承认了:“我的心情确实不好。但事情既然发生,总不至于再生气。”他顿了一下,“何况我现在面前的人是你。我要是生气,也就等于向你撒火。”
真的,他说完,贺屿薇竟然莫名地有点感动。
她本质上是一个极其害怕争执的人。
童年的时候,爸爸每次喝醉回家,爷爷奶奶在开门前会把她提前锁在房间里,但贺屿薇每次听到外面声响都发抖,生怕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所以她喜欢和余哲宁一起待着。余哲宁不高兴了最多就是冷战,但绝对不会吵架和动手。
余温钧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做法。他心情不好也能调整自己,不太迁怒他人。
贺屿薇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此时此刻的余温钧半坐着,上身赤裸,肌肉精壮,一手搭在膝盖上,完全没有半夜三更独自坐在岛台沉思的寂寞感。
余温钧还在等她赶紧穿完衣服,看她一副说不出话的沉思样子,随口问:“喜欢上我了?”
贺屿薇默默地扭过头。
她就觉得,这人情绪稳定的功力实在厉害。
但——“喜欢”?
那没有。还差得很远。
余温钧也不要去考虑这些没用的东西,考虑一下放掉她的事吧。
两天后,余哲宁又回家,在花园里找到了余温钧。
兄长正和玖伯、园丁一起抽烟,讨论今年中秋要购买并栽种的名贵菊花品种。
余哲宁前段时间为了蹲李诀的行程作息,连续熬了半个月的夜,只觉得精疲力尽,脑子完全转不动了。而那天晚上,兄长把李诀的处置交给他,说要杀要剐随便他。
“这几年,我一直都让龙飞做企业最基础岗的项目,主要让他熟悉流程。专业不专业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了解公司的管理模式,以及让他自己发现一些未来愿意跟着他和能被他所用的人。你以后要做公职,但现在也要处理各种关系。就拿这件事锻炼一下自己吧。”
换了余龙飞,可能当晚在书房就先把李诀的两条腿打折了,不,现在是法治社会,这么做也过于血腥。但是,余龙飞绝无可能让这件事有善终。
温和脾性的余哲宁做不出来这些。
他想到,李诀曾经在自己脚受伤时来看他。那句苦涩的“我没有想伤你性命”应该也是真的。余哲宁没有恨李诀到杀了他泄恨的地步,又确实无法宽宏大量地说没关系,咽不下李诀害他出车祸的这口气。
“……把他交给舅舅?或者,送到公安局里去?”余哲宁不确定地说。
余温钧闻言扫了余哲宁一眼,那一眼看得人极为压迫。
玖伯打圆场:“企业还没发内部通知,所有事态还在控制中,哲宁少爷可以多想几天。不过,哲宁审问过李诀了,李诀那天晚上并不是打算逃出国,而是打算开车回延边。”
余温钧听到这个答案,不过“嗯”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脑海里突然滑过的,居然是贺屿薇骑车在海边公路上飞驰的背影。
他略微困惑地心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回老家呢?明明他们没有任何亲人,去的也是一个穷而偏僻的地方。
余温钧沉吟片刻:“李诀既然打算逃回延边。你就跟他一起回他老家,看看他逃走后想做什么吧。正好,你因为脚伤也好久没出远门,散散心去。我给你弄个专机。”
余哲宁苦笑:“你对李诀还挺心软的。”
余温钧说:“心软?我只是在配合着你的节奏。”
说完后,他就挥挥手,让弟弟先走了。
余哲宁在庭院的出口处碰到了准备散步的贺屿薇。
他俩见面,都是一怔。
余哲宁笑着夸她变漂亮了。
如果在以前,贺屿薇绝对为了余哲宁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而陷入害羞和惶恐。但现在,贺屿薇只是站住脚步,很紧张地笑了下 。
余哲宁寒暄一句,心事重重地走了。
贺屿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也继续按照固定路线走进花园。
她轻车熟路地沿着小道,走到已经彻底开完最后一轮花的洒金碧桃前。
曾经折断的花枝已经愈合了,树枝上已经长出崭新的绿叶,有风吹过来,树叶飒飒作响。
贺屿薇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粗糙的树皮。
这个巨大花园里真的没有被余温钧埋过任何的尸体吗?她总觉得很可疑啊。
因为李诀,余家的老佣人们每个都被暗中查了一个遍。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墨姨总是拿着无线电
机器,每天顶着黑眼圈走来走去,
但低气压的事情没怎么影响到贺屿薇。
她平常要补习功课,而不忙学习的日子,就会战战兢兢地独自在内宅车道继续练习开车。
余凌峰这些天偷偷地借她一个iPad,里面有一个古早游戏,叫《植物大战僵尸》。
贺屿薇无意间点开,立刻玩物丧志地了几天,倒是把申请护照的事耽搁下来。
唉,主要是她没想好找什么理由才能再次外出。
但机会很快来了,贺屿薇读的学校组织春季游学。
春游,是每个学校都会办的常规活动。
贺屿薇以为,他们是去什么植物园、动物园和天安门这种名胜古迹,但班主任说目的地是杭州,全年级的同学会包三节高铁的列车前去,在当地住宿几日,顺便参观浙江大学的几个实验室和几个科技企业的总部。
余凌峰嫌弃地说:“唉,公立学校组织的活动就是垃。我高一春游去的是夏威夷。”
拿着班长发下来的费用表,贺屿薇整个人陷入沉思当中。
当天晚上,贺屿薇把春游的事情说了,他们刚吃完饭,余龙飞正抓着他哥聊天。
“哥,你生日快要到了?我想想怎么庆祝,这周末,咱俩去御道口和锡林郭勒盟玩玩,虽然还没到六月,草原没绿,但现在是吃兔子的时候,尤其是刚出生不久的兔子,肉嫩。我前段时间和一个朋友在内蒙买了块地,说是里面挖出个野温泉来,邀请哥你去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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