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却未曾注意到这个细节,此时,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的方面:“不是我想了解什么,而是你该了解什么……阿政,如今邯郸这些黔首可是你的子民。你要归拢民心,你不该趁机微服私访,了解一下他们过得好不好么?”
如今距离长平之战,仅仅过去了二十年。秦人坑杀了那么多赵人,这血汗深仇自然无法轻易消弭。
可根据李令月的观察,赵地许多普通黔首们的反战情绪甚至盖过了他们对秦人的仇恨。
毕竟,数百年的征伐不休,一次又一次的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一切的一切都让黔首们身心俱疲。
昔日他们是周朝之人,是晋国之人,是被赵国所灭的中山国后人,是战败后被连人带城割让给赵国的燕国人,甚至是被赵武灵王所灭的异族楼烦国人……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成了赵人。
然而,继他们成为赵人之后,赵王又降了秦。于是,倏忽间,他们又变成了“秦人”。乱世之中,何以为家?何处栖身?!
这些新秦人的耳边,开始充斥着秦腔秦调,他们的身边,有越来越多说秦国话的人。他们本人也开始接受秦国律法的管辖,仿佛他们跟真正的秦人已经没有区别了。秦国朝廷从赵王和赵地卿大夫们的手中将土地夺了回来,分给赵地黔首以及刚刚搬迁到赵地的老秦人耕种。
新秦人在接受秦法约束的同时,又享受着秦法带来的好处。这既让他们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同时也让他们发现,原来,他们想象中凶残嗜血的秦人,其实跟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赵地许多人对老秦人的仇恨依旧存在,隔阂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消除。可如果在秦王治下,他们能够自此过上安稳的生活,能够看得到希望。他们中的许多人,兴许也就认命了。毕竟,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仅仅是活下去,对于他们这些底层人来说,就要费尽全部的力气。
因此,李令月才会对嬴政说这样一番话。赵地并入秦国之后,赵国黔首们日子过得如何,也影响着赵地的稳定。
嬴政听了李令月的话后,若有所思。
李令月趁机又道:“虽然阿政你这副打扮令人赏心悦目,不过,你瞧着实在有些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儿。你就这么去打探消息,只怕不太好使。要不,你还是扮作从咸阳来的商贾吧,若你是商贾,你去找赵地黔首们打探行情,顺带着了解一下邯郸现在的状况,倒是说得过去。”
“况且,商人先前在秦国先前地位不高,虽说经过变法,商人的地位得到了较大的提升,但秦人对于商贾的观念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你扮作秦商跟赵地黔首交谈,兴许他们会愿意向你透露更多的信息。”
至于为何让嬴政假扮秦商而不是别国商人,一则嬴政话语中的秦国口音太过明显,二则李令月明白,嬴政有自己的骄傲,他定然不屑于假扮其他国家的人。
嬴政觉得李令月说得有道理,便命人给他寻了一身商贾的衣裳来穿。
他刻意收敛着自身的气势,搭配上那身带有暴发户气质的衣裳,瞧着倒是有几分普通人的样子了。
嬴政想了想,又命人寻了两身类似的衣裳,派人送去给王绾与李斯,让他们换上衣裳之后就来自己这里报到。他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跟底层黔首打交道的人,这等事,还是让会说话的人去操心吧。
至于为何不选常来此地的姚贾和顿若,自然是因为他们先前出使六国太过频繁,赵地许多人对于他们的面孔已经不陌生了。若是嬴政带着姚贾和顿若出行,便失去了微服私访的意义。
李斯对于假扮商贾之事,略微有些排斥。不过,在入秦之前,他本就是生活在底层的人,灵活多变就是他的行事准则。
他虽不知为何秦王政要求他扮作商贾,但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违背秦王政的意思。
反正,秦王政也不会是那等以捉弄手下大臣为乐的君主,他既然这般吩咐了,自然有他的用意。
李斯穿上商人的衣服来到嬴政的居所门前时,他看到了同样一身商贾打扮来到这里的王绾,心中顿时有了数。
从门内走出来的嬴政亦是一身商贾服。收敛了身上锋芒的嬴政,瞧着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之感。
只听嬴政对他们道:“走罢,咱们今日就在邯郸街头好生打探一下那些黔首们从赵人变成秦人后,生活如何。”
邯郸街头颇为繁华,在秦法的约束下,邯郸街头变得干净、齐整了许多。小商贩们在划定好的范围内摆着摊位,叫卖着他们的东西。
嬴政看在眼中,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他幼时的记忆中,邯郸虽然繁华,却杂乱无章,还是现在的邯郸让人瞧着心中舒服些。
秦国在赵地、韩地、楚地等地方开设各式工厂之后,邯郸的商品也变得更加丰富了。这些新式商品极大程度上方便了邯郸黔首们的生活。
随着卫生纸、肥皂等物产量的增多,一些家境比较殷实的黔首也渐渐用得起这些东西了。只是,这些东西价格仍然较为高昂,因此,寻常黔首很少会拿钱财去买。
不过,更多的人已经开始学习该如何造纸,如何制作肥皂,等过些年,想来普通黔首也能用得起这些东西了。
嬴政给李斯和王绾使了个眼色,俩人巡视了一阵,各自找好了目标上前询问。
王绾找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商贩,这商贩卖的是赵地十分罕见的水果,与熬得半粘稠的液体。
旁人或许不认得这种水果,王绾却曾在楚国见过这种水果。此物名为柘(甘蔗),是楚国征服扬越、荆楚等部落后得到的作物。因柘的种植规模和数量有限,这些柘时常作为贡品进入楚国王室之中。
屈平在《楚辞·招魂》中写道:“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这里说的便是将榨出的甘蔗汁,即“柘浆”取来,浇在菜肴上,用以调味。
此时,对于缺乏有效制糖手段的人们而言,想要尝到一点甜,可谓十分不容易。
不久前,楚王启还从楚地运了一批柘到咸阳进贡给秦王政呢。
“柘浆”如此难得,如今各国之中,也唯有六国国君与顶级权贵能够享用。
看样子,眼前的这名商贩,不是一名普通的商贩,他恐怕时常与权贵之家打交道。
王绾兴致勃勃地上前与这名商贩搭话,想要从这名商贩处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来。然而这名商贩却警惕地盯着王绾,不肯接他的话。
想来也是,既然这名商人常与权贵打交道,他的警惕心怎么可能不强?王绾还真是遇上硬茬子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李斯倒是进展十分顺利。他操着一口带有楚国口音的赵国话,跟本地的一名小商贩聊得很是开心。
这小商贩名叫“杆”,无姓氏,是本地的一个布贩,瞧着颇为朴实。
当李斯特意与他套近乎,又送了他一份从“母国”楚国带来的小礼物后,迅速取得了“杆”的信任。
“你在楚国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我们赵……赵地经商?”
杆不解地看这眼前说想来赵地经商的李斯:“我们现在,被秦人管着了。秦人凶着哩,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都不知道,我这生意还能做几天。”
“哦?”李斯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有不对。
嬴政接收赵国之后,明明有派遣秦国官吏向底层黔首讲解秦法,并对他们加以安抚。为何赵地黔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斯偷瞄了嬴政一眼,又看向了眼前的杆:“我听说,秦王更改了律法,秦国不少人都称赞秦王仁德。难道,这竟然是假的吗?”
经过变更之后的秦法虽然比赵国律法严格细致一些,但秦王政已经减轻甚至取消了一些肉刑,也不再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对底下的人加以限制。
首次触犯秦法,所犯罪行不严重的,多是以教导为主,惩戒为辅。屡教不改的,或是犯的事比较严重的,才会严惩。
秦王政考虑到赵地黔首们一开始可能不适应秦法,还让底下的官吏一开始执法时莫要太过严格,要反复向赵地黔首们讲解秦法,并让他们了解遵循秦法的重要性。
秦王政的这种做法,与法家一贯的强硬理念是违背的。在法家的理念中,由他们负责制定律法,底下的黔首们只需要无条件服从即可。作为当代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李斯甚至觉得秦王政的手段太过温和了。可秦王政执意如此,李斯也没有办法。
按理说,秦王都这么做了,赵地黔首们应当不至于无所适从啊。
究竟是有人阳奉阴违了,还是这些黔首们贪心不足,想要争取到更好的待遇?
“倒也不全是假的。我们遭遇蝗灾没有粮食吃的时候,秦王让人来给我们送过粮,秦王好人哩。可,可前几天,我的邻居摊子让人给没收了,说是违反了秦法。”
杆眼中露出了一丝茫然之色:“我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赵王偃向秦王政投降的时候,他们还暗中期待过能够在秦王政的手底下过上好日子。可为什么在秦王接管赵地之后,他们期盼的好日子似乎来了,又似乎没来?
李斯闻言,顿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之处。秦法既然没有问题,多半就是在执法的过程中出了问题。
他正待向杆询问详细内情,却见几名小吏走了过来,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们:“诽谤秦王和秦法,你们的胆子倒是不小啊!”
李斯听着这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何时诽谤过秦王和秦法了?秦王本人就在旁边,连他都没觉得他们是在诽谤他,这些小吏怎么随口就给人扣这么大的帽子?
李斯正待与这几名小吏辩解,就听这几名小吏道:“把你们的符、传、验拿出来看看!”
所谓的符、传、验便是能够证明众人身份之物,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等信息,都在符传上,“验”则是住宿旅店的必备之物。
当初,秦惠文王追杀商鞅,商鞅就因为拿不出“验”,而无法在旅店住宿。
这几名小吏本是打算在摸清李斯三人的底后,向李斯三人问罪。然而,李斯又怎么可能拿出他真正的符传来呢?
小吏们见状,立刻便让人将李斯围了起来:“你拿不出符传验,定然是逃犯无疑,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着,他们又命人将疑似李斯同伙的嬴政、王绾、杆等人一并抓了起来。
刚刚很多人都看到嬴政、王绾和李斯三人是一起来的。既然李斯是逃犯,嬴政、王绾知情不报,也要跟李斯一起连坐!
在被小吏带来的人制服住时,杆的脸上既有惧怕之色,也有尘埃落定的麻木,仿佛一块悬而未落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自从他的邻居无故被抓后,他就时刻担忧着自己也遭此厄运。现在,这一刻终于降临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与李斯交谈过的那名商贩原本也要被抓,后来,那人不知与小吏们说了什么,小吏们竟然放过了他。
李令月在荧幕另一端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她属实没有想到,嬴政不过是出来微服私访,竟然就在自的家地盘上被当做逃犯给抓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嬴政一行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这些小吏抓人都这么草率的吗?
如果他们平时执法都这么暴力,那他们怕是替嬴政、替秦国招了不少民怨。
李令月看着嬴政等人被带走,却并不担忧嬴政的安危。
嬴政出门前,身边是带了暗卫的。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挣脱这些人的束缚。
现在,嬴政带来的人没有行动,只能证明他另有打算。恐怕他是想将此事闹大,然后重新整顿赵地的吏治吧?
李令月见此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个结果,便准备先去看看自己的一双儿女。
她到的时候正巧,两个孩子刚刚转醒。
这时的他们也才一个多月大一点,虽然他们已经能够看见东西了,但他们的视物能力并不是很好,她站得远了,他们便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直到李令月凑近他们的摇篮,他们在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才开始朝着李令月兴奋地挥舞挥小手手。
李令月怜爱地将两个孩子挨个儿抱了一遍,亲了亲他们的小脸,然后将他们放回了他们的摇篮中。
两个孩子有些粘李令月,他们见李令月要走,不由瘪着嘴,露出了要哭不哭的样子。
李令月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出月子了,不可能再像过去一个月那样时时陪着你们,你们要习惯才是。”
最近,她已经开始将政务和军务给捡起来了。往后,等她回到长安城,陪伴他们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奶娘见两位小殿下当真要哭了,赶忙挺身而出,拿着拨浪鼓来哄他们开心。孩子们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注意力立刻被奶娘引走,李令月也趁此机会离开了他们的寝殿。
这时候,荧幕上的画面又有了变化。
嬴政四人被关进监狱之时,身为赵人的杆吓得瑟瑟发抖,呆若木鸡,嬴政却还有心情打量周围的环境。
只见他饶有兴致地将这座邯郸牢狱打量了一遍,而后对身边的李斯和王绾道:“我年幼之时,附近的邻居便曾吓唬我,要将我送进这座牢狱之中关起来。想不到,幼时的我没进来,如今的我倒是进来走了一趟。”
监狱中的味道并不好闻,几个人鼻翼间都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甚至还有隐隐的血腥味传来。嬴政看起来却不像是来坐牢的,而像是来度假的。
李斯见眼前的秦王还有心思跟他们说笑,欲言又止。他明明记得,秦王有轻微的洁癖。牢房这等又脏又乱的地方,他真的呆的惯吗?
王绾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原以为,在那赵地小吏打算将他们捉进来的时候,秦王就会忍不住命人动手,谁能想到,秦王竟能忍到现在!秦王究竟意欲何为,王绾着实看不清了。
“老实点儿!”狱卒凶狠地瞪着他们:“都死到临头了,你们还有心思说笑!”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们触犯了哪条律法?”嬴政似笑非笑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狱卒。
兴许是他的态度太过镇定,兴许是他的气度非同寻常,狱卒在他面前,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诽、诽谤秦王和秦法可是重罪!你们又拿不出符传验,肯定是逃犯!”
“那小吏那么说了,你们就这么信了?你们甚至不肯派人核实一下?”
“当,当然,秦国以吏为师,现在,我们赵地也是以吏为师。不信他,难道信你么?”
“寡人可不记得,寡人何时诽谤过秦王和秦法。”嬴政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摇了摇头:“随意歪曲秦法、随意诬告他人者,该处重罪!”
“你居然敢自称……自称……你不要命了吗?”狱卒惊骇地看着嬴政。
牢狱中的其他人,也将目光放在了嬴政的身上。眼前这人明明衣着普通,又成了阶下囚,可不知怎的,他只是站在那里,身上便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他整个人似乎都与这昏暗的牢笼格格不入。
即使他不是秦王,他的身份也定然不简单!
这时,邯郸牢狱的门被重重推开,蒙恬率一队精兵进来,迅速地控制住牢狱中的所有狱卒。
然后,他当着众人的面,来到嬴政跟前,朝着嬴政行了个大礼:“臣救驾来迟,请王上恕罪!”
荧幕前的李令月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觉得嬴政真是恶趣味。
他明明可以一开始就亮出身份的,可他偏不。现在,下令抓捕他的人,押送他的人,以及这牢狱中轻慢过他的狱卒,都成了有罪之人了。
那几名曾经诘问嬴政等人的小吏,此时也被抓了过来。
只见他们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嬴政面前,对着嬴政连连叩头:“小人们有眼无珠,错把秦王当做普通人。小人们实在罪该万死,请秦王恕罪!”
“你们对不起的可不是寡人。你们对不起的,是那些无故被你们抓来牢狱中的黔首!”
嬴政盯着这几个人,眸中闪过一丝极冷的光:“你们可知,‘诬告’在我秦律中,亦是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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