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爸爸同她说过,明阿姨和明哥哥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不仅给了爸爸很多帮助,还给她介绍了医生,联系了学校,十岁生日时,她还收到哥哥送的礼物。
那只垂耳兔很可爱,又白又软,摸起来很舒服,她每晚都会抱着睡觉。
她认真地想,像哥哥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明庭半垂眼眸看着跪在身前的舒遥,她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穿一条白色长袖裙,垂耳兔淋了雨瑟瑟发抖,血丝遍布的一双眼又红又肿。
出神凝望的时候,他好像真的在舒遥身上看到了只有小动物才有的脆弱与可怜,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若是不伸手,这只垂耳兔随时可能会死。
再抬眸,他看见雨幕里疑惑的罗琳芳与舒慧妍。
他无意识皱紧了眉,任由舒遥如何拉拽也不言语。
记忆深处的恐惧像漩涡吸住舒遥,她抱着明庭的腿,边哭边说:“哥哥,求求你,我以后会很听你的话,我会很乖很乖,求求你,救我,救救我。”
罗琳芳并不清楚舒遥与明庭有过来往,猛地听见这话,胸中像是有火在烧。
她淋着雨大步上前,又是一把扯开舒遥:“死丫头!还没进家门就开始作妖!谁亏待你了?!啊?!缺你吃的还是少你穿的了?!你拖着个陌生人求什么救?!”
舒遥跌倒在地,对罗琳芳的怒骂充耳不闻,她执着爬向明庭,颤抖着跪在他身前,用双手抱着他大腿,嘴里喃喃喊着:“哥哥,哥哥......”
可她说了这么多,喊了这么久,身前人不动如山,依旧不声不响。
罗琳芳浑身湿透,不耐烦冲着舒慧妍喊:“你那眼睛是长在头顶的吗?不知道撑伞过来吗?!”
舒慧妍走近前,终于听到明庭开口:“看好你们家孩子,别乱认哥。”
舒遥瞪大了双眼。
她讷讷摇着头,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眼前人就这么忘了她,忘了爸爸。
出神时,她的双手已被明庭掰开。
她眼睁睁看着明庭往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走远,直至消失。
她的世界开始崩裂,地动山摇,电闪雷鸣,她像一条被浪狠拍在礁石上的鱼,浑身瘫软,毫无生气。
爸爸走了,哥哥也走了,支撑她的那口气也跟着散了。
她眼前一黑,歪倒在大雨中,任由无边黑暗将她彻底包围。
“你叔可真是有钱没处花,你说这些钢琴,吉他,学了有什么用?花那么些钱到头来还不是给人打工!”
“你瞧瞧,瞧瞧,这吉他一把还不够,整整五把!大的小的红的绿的,不都一样吗?!这还能弹出个花来?!真是钱多烧得慌!”
“乐器应该可以卖二手。”
“是吗?往哪儿卖?能卖多少钱?”
“我也不清楚,回头找人问问。”
......
舒遥在昏沉中听见这番对话,一睁眼,窗外白光刺进眼眸,她抬手挡了挡。
昨日在墓园淋了很久的雨,回来路上她就开始发烧,她记得大伯母给她喂了药,但从昨天到现在,她水米未进,气息轻得像将死之人。
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她发现她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小夏被,长发垂在沙发一侧,还是被雨淋湿时那一绺一绺的形态。
放在钢琴上的小时钟走到十一点,她已经昏睡了十几个小时,可再次醒来,她并没有感觉好一点,眼皮很重,头还是很痛。
“嚯,你这小叔可真舍得给那赔钱货花钱,满柜子的衣服裙子,啧啧,还都是牌子货!”
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舒遥和爸爸租的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两室一厅,房间很小。
无窗的小房间加装了隔音棉,被爸爸改成了乐器房,她这些年一直和爸爸住在一个房间,所以她不难想象为什么今天会在沙发上醒来。
“这外套你是不是能穿?你试试?”
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声,舒慧妍应:“有点小了。”
“这个呢?这个短袖小点也没事,街上的年轻人不都喜欢穿这种款式?快试试。”
又是一阵窸窣。
“你小叔这些衣裳带回去给你哥穿吧。”
舒慧妍沉默了一瞬,略嫌道:“不膈应吗?这些都是死人的衣服。”
罗琳芳瞪了她一眼:“没钱最膈应!”
舒慧妍闭嘴了。
舒遥很想阻止卧室里的母女,但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她说不过,也拦不住,以大伯母的性格,一言不合就会招来一顿骂,她不想听。
视线稍稍移动,她看到放在钢琴上的相框。
那是她十岁生日的时候和爸爸的合照,她那时顽皮,往爸爸脸上抹了好多奶油,她和爸爸在镜头前笑得很欢,照片的一角还有只白色垂耳兔。
她到现在依旧很恍惚,依旧无法将舒慧妍口中的“死人”和爸爸联系在一起。
心室又在紧缩抽痛,她多希望自己一病不起,再也不要醒来承受这样清晰又深刻的痛苦。
她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光着脚走到钢琴边拿起了那张照片。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起风了,恍惚间,她闻到百合清香,爸爸的花好像开了,她得去看看。
......
罗琳芳母女并没有发现舒遥出门,直到时针即将走到十二点,罗琳芳将父女俩的衣物装满了两个蛇皮口袋,她为了多找个口袋才来到客厅。
卧室门一开,沙发上空无一人,她惊呼一声,赶紧上前一摸,被心已凉,她这才感觉完了。
“这死丫头!”
她扬声喊着舒慧妍,准备一起下楼找找,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
“请问,这里是舒明远的家吗?”
两位警察先后出示了证件,罗琳芳瞥了一眼,心虚着点点头:“二位警察同志是有什么事吗?”
“你是舒明远什么人?”
舒慧妍听见声音也赶紧从卧室出来,警察又问:“她是什么人?”
罗琳芳不敢怠慢,恭敬回答:“我是舒明远嫂子,她是我女儿。”
“舒明远女儿呢?”
罗琳芳搓了搓手,干笑道:“下楼买零食去了吧?警察同志刚才上来没看到?”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要不我领警察同志下去找找?”
说话的警察拦住了她去路,直言道:“舒明远涉嫌参与一宗谋杀案,你是他家属,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谋......谋杀?!”
罗琳芳一听这话吓得两腿直打颤,连说话也不利索。
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给警察让出了进门的位置,磕巴着说:“我......我和我女儿前天才从乡下来,我......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两位警察先后进了门,其中一位顺手将门掩了掩,而后一个身影从门口快速闪过,径直上了楼。
舒遥并没有走远,她就在天台上。
有风拂过的时候,她很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自由的气息。
天色转阴,霏霏细雨斜落,山雀低空飞行,鸣叫着躲进宽大梧桐叶中。
她的视线跟随灵巧的山雀飘向楼前的阔叶梧桐,她走到天台边,双手扶着齐胸的砖砌围墙,静静听风吹,看鸟飞。
她将手中合照放在围墙上,从脏兮兮的裙子里拽出了平安符的锦袋。
昨日淋了太久雨,平安符的字迹糊作一团,黄纸褪了色,将爸爸的证件照污染。
色彩浸染爸爸的面容,依旧很好看。
又一声轻鸣,她看向天边。
那是一只红隼,特技是悬停。
她能一眼认出红隼,是因为爸爸向她介绍过,说这种猛禽很特别,它们视线极佳,会逆着风小幅度振翅从而达到悬停在空中的效果,一旦锁定猎物便会俯冲向下精准捕获。
可今日细雨绵绵,红隼的猎物全都躲了起来,它为什么还会停在自己眼前?
是爸爸吗?她不由自主这样想。
一定是吧。
爸爸一定是知道她难过,所以才向红隼借一双眼睛看看她。
她也好想爸爸。
天台围墙边有张凳子,她搬来凳子站上去,试图离“爸爸”更近一点。
风从她身后往前吹,散乱的发丝乘着风,高高扬起,又轻轻拂落。
她向天空伸出手,空中那只红隼跟随她动作下降了些许,依旧悬停在她眼前。
“爸爸。”
她双唇翕张,轻声喃喃,她无比确信,那就是爸爸在看她。
她感觉到风的力量,好像可以送她飞翔,她张开双臂,好让风托举着她靠近爸爸。
不知不觉间,她踩上了围墙。
“遥遥。”
舒遥怔了怔。
除了爸爸,还有谁会叫她“遥遥”?
她看着那只红隼,又听见一声。
“遥遥。”
她终于察觉声音是从身后来。
她缓缓回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口中轻喃的那声“爸爸”变成了“哥哥”。
她仍是疑惑。
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梅雨季的雨多变,风也无常,刚才还是徐徐清风,霎那间就变急骤,舒遥身形单薄,裙摆鼓着风向前,她被吹得摇摇欲坠。
明庭不敢轻举妄动,他昨日才亲眼目睹她晕倒在大雨中,他怕自己语气稍冷一点稍重一点,这只垂耳兔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雨丝翩飞,他轻言细语:“不可以这样,遥遥,你爸爸不会允许你跟着小鸟飞走。”
舒遥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翅膀。
眼泪涌出眼眶,她看见明庭朝她走来,然后向她伸出手。
他的掌心躺着一只小小的锦袋,舒遥听见他说:“你13岁刚过,这是你爸爸为你新求来的平安符,他跟我说,希望菩萨保佑你活到一百岁,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你也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他再次重复:“不可以这样,遥遥。”
舒遥的眼泪无声滑落脸庞,她又想起爸爸。
下巴抖得厉害,她小声问明庭:“是爸爸要哥哥给我的吗?”
明庭点头:“是,你爸爸还说......”
“说什么?”
明庭眼睫微垂一瞬,复抬眸:“要我好好照顾你。”
车祸发生时,舒遥独自一人在家,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场车祸舒明远当场死亡,一句话都没说过。
可舒遥相信了。
因为爸爸生前同她说过,改天要去西岳寺进香,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爸爸的临终遗言。
她终于转身,面向着明庭。
明庭读懂了她的身体语言,更上前了一步。
舒遥伸手取过明庭掌心的平安符,是和她之前一模一样的锦袋,没错,这就是爸爸新求来的平安符。
她控制不住情绪,蹲下身将平安符紧紧按在心口。
舒遥陷在悲痛里,却让明庭无比心慌。
他上前,想要伸手安抚,快要触碰的那一瞬又停住。
他轻声问舒遥:“我抱你下来?”
舒遥含着泪看眼前人,朦胧的画面里,明庭紧紧揪着眉心,这样贴心的关切,这样温柔的安抚,戳中了舒遥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她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悲切又绝望地重复:“哥哥,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明庭不敢再犹豫,他怕情绪失控的舒遥会失足坠楼,所以果断上前将她抱离了围墙。
实实在在将舒遥抱在怀里的时候,明庭只觉得惊讶。
她好瘦,好轻,根本不像是13岁的少女。
舒遥紧紧抱着明庭脖颈,滚烫的泪渗进他衬衫,她闻见明庭身上清淡的香气,这种带有桃子味道的香气偶尔也会出现在爸爸身上。
好熟悉。
这缕香气让她安定,她像往常依赖爸爸一样,亲昵靠在明庭肩膀。
十七岁的少年,是清瘦单薄的年纪,他却拥有一双坚实可靠的肩膀,能无条件给她靠,无限包容她的眼泪。
雨渐大了,明庭拿起围墙上的合照迅速转身。
舒遥再次抬眼看向天空,那只红隼已经消失不见,“爸爸”飞走了,她也要走了。
明庭抱着她一路下楼,路过家门口时,她听见屋内的大伯母大声说:“警察同志,我们一家跟这件事真的毫无关系!舒明远一向与他哥不和,我们都好几年没联系了!要不是想着这孩子孤苦伶仃实在可怜,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是绝对不会踏进他家门半步的!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信我!”
舒遥默不作声,双手抱紧了明庭。
芳蕤园地处城西,以烟岚湖作天然屏障,依山临湖,与南城最著名的奢侈品购物街隔湖相望,是一栋隐于闹市的花园别墅。
舒遥曾两次经过这里,却从未进来过。
当芳蕤园的大门向她敞开,她知道,她的人生迎来了另一种可能。
前路未知,她不愿去想这是福还是祸,至少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这一定是爸爸希望看到的,那就足够了。
家庭医生已经等候多时,但明庭脚步未停,径直抱着她走到电梯上了三楼。
芳蕤园二三楼的结构都是东西对称,电梯正对会客区和露台,靠一条走廊连接东西两侧。
明庭抱着舒遥转身往右,开了门将舒遥放在了西卧沙发上。
舒遥有一瞬的惶恐,因为沙发是纯白色,她身上很脏,但明庭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将手中照片放在边几上,问舒遥:“要先洗漱还是先看医生?”
舒遥被明庭抱了一路,当时的悲切让她失控,这时候回神,才看见明庭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污渍,都是来自于她。
她一时窘迫,细声道:“先洗漱。”
“可以自己洗么?”
她点点头。
明庭起了身,抬手解着衬衫扣子,边解边说:“我的房间出了门直走到尽头就到,有什么事叫我,换洗衣物梅姨会给你送来,等你洗完我再让医生上来。”
舒遥听话点点头,明庭转身就往外走。
“谢谢哥哥。”
细若蚊蚋的一声,明庭脚步顿了一下,没应,径直出了门。
明庭回到房间,手机刚好震动。
是冯警官。
“人打发了吗?”他问。
电话那头应声道:“一说谋杀案,母女俩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恨不得立马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哪敢久留?”
“她们没问舒遥的下落?”
冯警官默了两秒,说:“倒是问了舒明远的赔偿款。”
明庭没说话,冯警官便继续说:“我告诉她舒明远涉嫌谋杀,如果证据确凿,能不赔钱都不错了,母女俩一听,着急忙慌收拾好行李就走了,以那大伯母的性格,没有舒遥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明庭举着手机沉默,无意识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如果舒家有人打听,你就说房东夫妇晚年寂寞,愿意将舒遥养在身边,无需他们费心。”
“你是打算养着舒明远的女儿?”
明庭突然想起天台上那一幕。
行善积德从不是他的作风,遇事哭哭啼啼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也是他生平最讨厌的人。
一把软骨头,本不值得他费心去扶。
但他就这么做了,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没有回答,只问:“调查进展如何?”
一说到正事,冯警官便正色道:“出事路段的监控已经查了,从监控录像和现场痕迹判断,肇事车辆直到撞击发生前都未见明显减速迹象,至于是汽车失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得要明天拿到检测中心的调查报告才能知道。家属那边暂时没什么收获,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人继续跟进,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好。”
明庭挂了电话,扔下手机进了浴室。
芳蕤园的一切对舒遥来说都是陌生的,套房宽敞明亮,落地窗正对前庭花园,看起来比她和爸爸租住的房子都大。
浴室整洁干净,洗漱台上的无火香薰正散发着淡雅的香气,镜面光亮无尘,照出她的小花脸。
她想起明庭直接在她面前解衬衫扣子的场景,迫不及待要将脏衣服脱掉,应该很嫌弃她一身污渍。
她提起裙子嗅了嗅,立马拧紧了眉。
土腥加酸馊的味道,难怪哥哥会嫌弃。
她正要脱衣服,却又在抬手的瞬间记起明庭身上的香气。
清淡水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桃香,这是很出乎她意料的味道。
她原本以为,爸爸身上会出现同样的香气是因为长时间和明阿姨坐在同一部车里,却没想到是和哥哥。
看来哥哥并没有骗她,他和爸爸的关系确实比她想象中更好。
出神时,门外有人叫她舒小姐,她惊了一下,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轻轻应了声。
梅姨将换洗衣物放在了门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轻言谢绝,听见脚步声离开后,她才开门将衣服拿进浴室。
知道明庭和医生都在等她,她不敢再多磨蹭,迅速脱了衣服钻进淋浴间放水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