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庭洲又上前抓住了明庭手臂,急得一双眼通红,差点就要给明庭跪下,舒遥本能想退后,但明庭紧紧牵着她的手,她没法躲,只能贴紧他。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哪有那个胆啊儿子,周嘉平干得那都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他们早就盯上了你妈,我......我真是一时糊涂才听信了他们的谗言,才上了他们的贼船啊儿子!你一定要相信我!”
“早就盯上了我妈?”
明庭这话说得很平静,但舒遥紧贴着他身体,只有她知道明庭是如何在瞬间压制了怒气。
“这是真的,儿子,我这里还有证据!以前我在周嘉平那里看到过一本花名册,里面是上百位富豪的详细资料,这花名册上面就有你妈妈的名字!他们还有专门的人负责跟踪这些富豪,那个港城的老板就是这么被绑架的!我......我要是还能提交证据,我就是污点证人啊儿子,这一定能证明我不是主谋吧?啊?儿子你替爸想想办法好不好?给你舅舅打个电话行不行?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交代清楚!”
话说着,商庭洲突然跪在了明庭身前,他伏在明庭膝头痛哭,声泪俱下地说:“儿子你一定要救救爸爸!爸爸还不想死,爸爸活着才能向明家赎罪啊儿子,爸求求你......求求你......”
室内温度适宜,但商庭洲急出了一身的汗,从鬓角淌到脖颈,再混着他的眼泪滴落在地板。
他太清楚沾上缅北诈骗会有怎样的后果。
上头正在严打跨国诈骗,不仅消耗了大量财力,还有数位刑警为此献出了生命,这些犯罪分子手段极为残忍,不仅谋财害命,还将虐杀刑警的视频上传网络大肆传播,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
一朝落网,所有被抓回国的诈骗分子都将顶格严判,头目更是死路一条。
商庭洲知道他即将面临什么,所以才六神无主,心急如焚,不惜丢掉往日最看重的尊严也要找明庭求一条生路。
明庭只觉得讽刺。
他唇边有笑意,眼神却透着彻骨的寒。
“你不想死,那你可曾想过放明丽一条生路?”
二十年的相处,敌不过外人三言两语的哄骗。
多讽刺。
舒遥的心脏抽疼得厉害,为爸爸,为明阿姨,更为此刻的明庭。
往日是她紧紧攥着明庭的手不肯放开,因为她总是害怕,害怕未知,害怕现实,害怕向前走。
而今,换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愿松开,明明是遒劲有力的一双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在颤抖。
“咚”一声,明庭起身一脚踢在商庭洲肩膀,商庭洲往后倒,身子撞在沙发边几上,一下将边几推出去好远。
舒遥跟着起身,本想拉一下明庭,他却放开她的手,径直过去揪住商庭洲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策划杀妻,谋财害命,反复背刺你的亲儿子,这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你凭什么求我救你?!”
“凭你会哭?还是凭你肯下跪?!你来明家这么多年,大事不问,小事不管,仅仅凭着明丽对你的一份感情就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了你被赶出家门,为了你被明君珹处处刁难,你知道她创业初期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吗?你知道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一个人支撑这个家有多辛苦吗?她没日没夜挣钱供你挥霍无度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包着游艇带女学生出海约会彻夜不归!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又是怎么污蔑我私生活混乱私藏大麻还想把我扔进少管所的?!”
“你尝过那种滋味吗?被至亲之人背后插刀的滋味。唐曼曼背叛你你难受吗?知道明丽有私生女你难受吗?是不是都比不上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将死之期一天天逼近却无能为力难受?”
商庭洲的情绪早已崩溃,再一听到“将死之期”这四个字,更是脸色大变浑身颤抖不止。
什么尊严,什么脸面,在这时候通通不管用,能活命才是关键。
他的眼泪滚滚而下,正要握住明庭的手求情,明庭却松手一推,他又往后踉跄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舒遥的心跟着一颤。
这好像是明庭第一次在她面前自揭伤疤,他总是善于伪装,不论多痛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就像现在,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立如青松,静若止水,但舒遥却清楚看见他的心口在渗血,安静而缓慢,带着他郁结多年的仇与怨。
“知道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么?”
发泄过后的明庭愈发平静,连语气也毫无波澜。
商庭洲半伏在沙发上,听见明庭问话,也没抬头,只是近乎麻木地回答:“我自找的。”
他其实很清楚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他像一颗长时间泡在糖水里早已失去本味的山楂,金钱掩盖了他的穷酸,让他脱胎换骨,把他从杂草丛生的荒山端上了名流富豪的餐桌,他本是道毫不起眼的开胃小菜,却妄想坐到桌边做那个品菜的人。
可山楂就是山楂,再怎么穿华服佩珍宝也变不成人,那红润亮泽的外皮只需用手一捏,便只见内里一滩烂泥。
“你既然心里清楚,那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商庭洲闻言,机械性地抬头看明庭,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闪过瞬间的疑惑。
明庭读懂了商庭洲转瞬即逝的表情,唇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语气依旧很冷:“你为什么要出卖周嘉平和唐曼曼?我猜,明丽有私生女并不会左右你的计划,唐曼曼和周嘉平偷情也只是让你摇摆不定,真正让你改变立场的,是那份亲子鉴定,对吗?”
“你太清楚不过,倘若商修杰和你毫无关系,周嘉平再有多大的能耐你也靠不上他们分毫,所以你在这时候想起我——你的亲儿子。你知道明家人再怎么看不起你我也是你儿子,我的身体里流着和你一样的血,这是怎么切都切不断的联系,只要我心软,你就可以继续做‘商先生’,做别人眼中的人上人。”
“而我那天让你征求舒遥的意见,你看到了新的希望,所以你毫不犹豫向警方提交了证据,还供出了周嘉平买凶杀人的过程,帮了警方一个大忙。”
商庭洲愣愣盯着明庭,表情僵硬,眼神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明庭朝他走近,俯身,轻言细语:“我为你准备了一出好戏,无数的铺垫和表演都是为了这一刻,在你选择出卖所有人的这一刻,告诉你,商修杰就是你的亲儿子,周嘉平落网,唐曼曼被捕,商修杰从富二代沦落到罪犯之子,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尝到了吗?被至亲之人背后捅刀的滋味。”
这些话像一道巨雷狠狠劈在商庭洲身上,他浑身过电般惊颤,一张脸被骤然腾起的怒气染得通红,他紧咬着牙,猛地朝明庭逼近,但明庭早已料到他的动作,利落起身一躲。
“咚”一声,商庭洲扑到坚硬的地板上。
他的眼睛淬了血般鲜红,恍惚间,好像从他眼里掉落的不是眼泪,是血。
他的喉咙像是堵着什么东西,明明有无数的话想说,可那些争先恐后往外涌的声音只汇作了一声痛苦的哀嚎。
明庭就站在商庭洲几步之外,双拳在身后紧握,腰背挺得笔直,他此刻是平静的,冷漠的,冷漠到像是刚刚讲完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语调平缓,不搀私情。
商庭洲也尝到了,刻骨铭心的痛,痛到他已无力支撑,连爬过去抓住明庭裤腿都难。
他穷尽半生心力只为“尊严”二字,可他此刻狼狈地趴在地上,没有体面,更没有尊严。
他的嘴里喃喃念着明庭的名字,这个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的人。
“你还记得我的阿婆是怎么出事的么?你知道明丽最恨什么吗?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商庭洲艰难抬头看明庭,他何尝不知道!何尝不知道!
可他说不出一句话,浓重的血腥味占满了他的喉咙,他用尽力气想要发出声音,却也只是艰难一咳,满地鲜血。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响,身穿制服的冯警官带着两位助手走进了芳蕤园大门,落日斜照,他手中的银手铐晃得刺眼。
明庭早在下楼之前就给冯警官打了电话,他知道商庭洲与周嘉平的勾结不止车祸一事,他哪有那么无辜?事事都靠别人怂恿。
商庭洲被带走了,因涉嫌参与一起特大诈骗绑架杀人案。
两位助手带着商庭洲上警车,冯警官交代了几句又返回了客厅。
舒遥站到明庭身侧,把自己的手放进了明庭掌心,毫无预兆地,她触到一片潮热的汗。
她仰着脸看明庭,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态,面无表情,周身萦绕着隐形的寒气,那双眼看上去没有焦点,如孤山入云般空寂。
直到冯警官上前,明庭脸上才有了表情。
“这次多亏了你小舅舅帮忙,若不是他搞定了菲律宾那边,我们的行动不会开展得这么顺利,等他回国,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他。”
“好。”明庭声音很轻。
“特别是芒城那边,他们组长拉着我跟我说了好多次感谢,他们盯这个团伙已经有一年了,本来已经陷入了瓶颈,没想到调查商庭洲让他们有了新的发现,让案情取得了重大进展。”
他轻叹了口气,“皇天不负有心人,如此一来,他也能对那几位牺牲的同志有个交代了。”
“辛苦你们了。”
“应该的。”
冯警官并没有察觉明庭的情绪,还在继续向他说着案件审理的流程和具体时间。
舒遥留心观察着明庭的神情,却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他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她莫名感觉哀伤。
冯警官说完正事便道了别,舒遥和明庭一起将人送到门口。
斜阳悬在天边,浸染一层又一层热烈绚烂的色彩,那抹霞光红到刺眼,无比霸道地笼罩整个世界,就好像在为这场博弈的胜利者庆贺。
可这场博弈没有胜利者。
厮杀过后的战场只留下残破不堪的躯体,风一过,血流成河。
明庭松开她的手,转身往车库走去,舒遥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情感让她跟上,理智却要她留下。
她想,他需要时间。
她回了房间,将爸爸的照片按在心口。
真相大白了,凶手也被捉拿归案了,她本该有好多好多话要对爸爸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没有办法忘记明庭独自离去时的背影,天边霞光那么红,近处浓荫那般深,花园的每一朵花都在这个灿烂热烈的黄昏尽情绽放美丽,而他形单影只,步履缓缓,毫无目的走向一个无人之境。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越走越远。
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这样热烈的景象可以用一个完全相反的词来形容——悲凉。
她的目之所及,皆是悲凉。
空荡冷寂的芳蕤园,支离破碎的家,坎坷崎岖的长路,浓雾弥漫的未来。
红霞之所以热烈,是长夜将至,他之所以平静,是苦难与他常伴。
他这一路,独自一人走得太累了。
......
夜色无声笼罩大地,明庭还没有从车库出来。
梅姨的晚餐已经准备好,正愁不知该不该去寻明庭,见舒遥下楼,这个任务便顺理成章交到了她手上。
此时夜幕还是深蓝,星辰已漫天,舒遥穿过后花园来到车库门前,只有一盏孤灯照亮入口,里头一片黑暗。
她走进去,嗅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她向来对烟味敏感,一刺激就没忍住咳了两声。
她以为明庭在二楼,径直就往电梯的位置去,没想到身后传来一声沉哑的提醒:“别过来,呛着你。”
她又转身朝向黑暗。
花园地灯的光亮有些许漫进室内,她借着这一点微弱的灯光瞧见一个黯淡的人影。
他倚在一辆车边,低着头,指尖的细烟快要燃尽。
她没有听话,执意向他走过去,听见她的脚步声,明庭摁灭了烟,主动走出了阴影。
“不听话?”
舒遥正欲回答,谁料一张口就咳,半个字都能没说出来。
明庭人未到,声先至,“出去吧。”
她站的位置离入口不远,明庭朝她走近,面容在黑暗里渐渐清晰。
他还是日间所见那般英俊帅气,眉宇间,甚至不见黄昏时的愁郁。
看他安然无恙,舒遥自然是开心,只是她心里清楚,他不是一直如此。
她不知道这短短的两个多小时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自己从痛苦的泥潭中抽身,做回那个意气风发的明庭。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他一定很不容易。
“哥哥。”
她主动牵着他的手。
明庭试图抽离,说:“烟味很重。”
舒遥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说:“我不怕,也不嫌。”
话说完,她凑近拥抱了他。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一个拥抱代替语言。
明庭也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手轻轻抚过她长发,像摸一只垂耳兔。
晚餐过后,舒遥被明庭赶上楼洗头洗澡,她刚才去车库染了一身烟味,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偷咳了几声,明庭听得清清楚楚。
这回舒遥没再执着,乖乖听话上了楼。
她的浴室有扇朝向后花园的窗,她洗完澡出来站在窗边擦头发,刚好看见泳池里的明庭。
泳池一圈亮着灯,一池碧蓝的水随他动作上下翻涌,她有些出神,也觉得奇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关颂青之前跟她说过的话。
他说明庭会哭,可她从未见过,但现在看明庭在水中不知疲倦的样子,她总是控制不住要想,是不是他真的想哭才会去游泳?
她吹完头发下了楼,却没有直接去后花园。
明庭游完几圈准备出水,一抬头就看到舒遥。
她抱着两条浴巾坐在躺椅上,旁边还靠着把木吉他,夜风很轻,撩动她长发轻轻晃荡,她双手撑着下巴安静注视他,唇边有笑意浅浅。
他撑起身出水,舒遥抱着浴巾上前,他接过一条往腰间一围,问她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
舒遥跟在他身边往回走,说:“睡不着,要你唱歌哄我。”
明庭脚步一顿,又进一步感受到她的理直气壮。
这当然不是舒遥的本意,她见明庭停住脚步,立马笑开说:“我新学了一首歌,哥哥帮我伴奏好不好?”
明庭眉头微微一蹙,“什么歌?”
舒遥挑挑眉,故弄玄虚道:“我听颂青哥哥说你吉他很厉害,那不如我边唱你边给我即兴伴奏,就当我......考考你!”
明庭的头发正在往下滴水,他一把扯过舒遥怀中另一条浴巾,胡乱擦了擦道:“行,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考我。”
舒遥唇角一勾。
激将法。
成功。
舒遥跟着明庭走回躺椅边,他坐下抱起吉他试音,湿润的发往前垂落,水珠缓慢在他发梢蓄积,风轻轻一吹,悄然滴落在琴弦。
她留心观察着明庭的眼睛,是有一点红,但她不确定是游泳进水导致,还是眼泪导致。
“愣什么呢?”
舒遥闻声恍然回神,匆匆掩饰道:“想歌词呢。”
明庭笑:“实在记不住别逞强,拿个手机搜一下也不丢人。”
舒遥一听这话就知道明庭是故意的,她才说过要“考考他”,他那张嘴那么毒,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反过来“考考她”的机会。
“不了。”她正色道。
一首歌而已,她可不是才学的。
“唱吧。”
明庭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舒遥也不怯,恰逢晚风从她身后往前吹,也将她清灵的歌声送达明庭耳边。
「When you try you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
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not what you need.」
舒遥唱完这一句便停下,因为明庭根本没有在伴奏。
她伸手在明庭眼前挥了挥,还他一句:“愣什么呢?实在不会,弹个4536251也不丢人。”
明庭垂眸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舒遥不是第一次唱这首歌,明庭当然也不会是第一次听这段旋律。
他还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舒明远去接明丽,他由张叔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