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降下后,谢家安插在京畿营内的所有将领,几乎都遭到贬斥,其中之最,当属那个魏昌宏伏法后,主动上交证据的副将。
此人被连贬三级,心生不满,叫嚣着要面见皇上,人已经被谈墨扣下。
除此外,那些与谢、魏这两大世家来往过密的其余世家子弟,也都在此次调遣出京的名单中。
施元夕和周瑛都清楚,朝中局势混乱,皆因这些世家而起。
想要稳固朝局,最好的办法便是削弱世家。
想要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世家一网打尽,几乎是没办法做到的,且会真正动摇到社稷。
但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长远的不说,近处野心勃勃的谢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将其慢慢削弱,让这些人逐步退出权力中心,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施元夕筹备那么久,步步谋划,根本目的压根就不只是一个严广海那么简单,这第一步,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将兵权牢牢抓在手中。
这方面他们有着足够的优势,她手里掌握的武器,便足以扫平除边疆大军外的所有军队。
京畿营本身就沾有污点,如今朝中局势革新,将其替换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是这件事,缺少一个最为合适的契机。
蒋谭明一事算是有些影响,但不算深远,触及不到布防这么重要的事。
可严广海就不同了。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顾安仲猛地转头看向施元夕。
天气彻底转暖,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人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身上却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贪墨巨款,消极应战,与奸佞勾结却无端顶了最大功劳的边疆将领,趾高气昂地领着两万兵马回京。
这等行径和做派,不就恰恰与施元夕所想做的事完全吻合吗!?
他反应过来的瞬间,心头涌现出的已不是从前那般惊讶或者是愤怒的情绪……而是害怕。
布防调换,意味着京中大部分权力,已尽数归于周瑛一脉。
两方对阵,谢家都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筹谋,便已经输掉大半。
如今的周瑛一脉,已经在非常极限的时间内,迅速成为了个庞然大物。
只论权势,甚至比全盛时期的魏家还要鼎盛。
因为……全盛时期的魏家虽然手中有边疆主将,却没能得到江南徐氏的鼎力支持。
顾安仲心下生出几分茫然,抬眸看向谢郁维那边,就见谢郁维将手中的酒盏握得很紧,一改往日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神色幽冷地看着某个方向。
顾安仲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眼,看到的便是路星奕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边疆军权的变更,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和谢家比起来,严广海就没那么淡定了。
他神色暴戾,死死地盯着施元夕。
刚才因为情绪激动,他起身往前边走了几步,身侧的那名胡副将没能跟上。
不只是胡副将,严广海身边的所有将领都没预料到,事情竟是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他们在战场多年,对此刻外边响起的声音再为清楚不过。
这意味着殿上的周瑛,对严广海和他们犯下的事早已心知肚明,今日宫宴,说是犒赏边疆将士,可实际上,却是他们的审讯问罪之处!
胡副将心头隐隐发抖,神色苍白,面上却强装镇静,高声道:“施大人是从何处听得这些谬论的?”
“严将军从军十来年,立下大小军功无数!是我大梁的功臣!岂能容得你等这般污蔑?”他身侧的其他副将也急了,涨红着一张脸起身为其辩解。
“施大人是因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将不满都发泄到了边疆将士的身上?”将领冷笑道:“边疆将士镇守沙场,方才换得你们在京城的安宁。”
“而你,为一己之私,不惜坑害功臣!”
胡副将掐了自己一把,转头朝着殿上跪下,道:“严将军为边疆战事殚精竭虑,从不曾有过一丝懈怠,此事边疆所有将士皆可为其作证。”
“还请皇上明鉴!”
严广海强压着心头怒火,抬头扫向席间静坐着的广郡王。
那年轻的郡王爷脸色不算好看,早在王溪开口时,他便动了心思想要起身为严广海辩解。
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身侧的谢郁维轻飘飘的几句话镇住了。
谢郁维冷沉着一张面孔,道:“皇帝身边的亲卫统领,今日持刀入殿。”
“殿下若想死在他的手中,大可起身为那严广海说话。”
若说江太妃是一条毒蛇,那广郡王就是被她耳濡目染长大的一条小蛇,本身没什么主见,只会听从母妃的话,心思却实在算不上端正。
这些事情,谢郁维心中皆是一清二楚,便能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
那番话后,广郡王即便心中不耐,却不敢随意在这殿上开口了。
连带着如今严广海投来的目光,他都只当自己没有看见。
严广海见着谢家这番表现,当即勃然大怒,转身直接看向施元夕,道:“本将在边疆与人厮杀时,你还不知躲在何处享福,如今用几句话,就想将老子打成叛将。”
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眼中流转着阴毒的光,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时,直接拔出腰间佩刀,持刀飞扑向前,想也不想地便往施元夕身上砍。
“今日本将军便替圣上铲除你这等祸乱朝纲,满口胡言的奸佞!”严广海不像是朝中臣子那般能言善辩,何况施元夕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他欲封其口,亦是想要用施元夕的血,震慑殿上的人。
今日若敢动他,便是在与整个边疆二十多万大军为敌!
他是大梁的功臣,今日别说杀个施元夕,就算是皇亲国戚,亦是杀得!
严广海出手就是杀招,直接冲着施元夕的脑袋砍去,下手毒辣。
殿上所有的天子亲卫,都密切注意着严广海的动作,今日开宴以前,尹骸就告知了他们,严广海手里有兵刃。
严广海一有动作,殿内的天子亲卫瞬间反应过来。
离他们最近的天子亲卫,直接挥刀上前,阻断严广海的攻势。
当年严广海能在吕成坊死后,迅速掌控边疆军权,除去魏家扶持以外,就是因为他功夫了得,曾经也是个骁勇善战的猛将。
寻常天子亲卫,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
动作最快的两名亲卫,手中佩剑被严广海暴力斩断,虎口震破。
严广海抬手挥刀,直接将两人甩开。
他的目标不是这些虾兵蟹将,而是施元夕。
是以在将人甩开后,他直接大阔步向前,抬手再次劈斩向施元夕。
宫中情况特殊,所以即便是如今,朝上也没给宫中侍卫配备火铳,只配备了防弹甲胄,以防止意外发生。
这就导致像严广海这样的武将突然在殿内暴起时,他们没办法直接用火铳将其击毙。
今日情况特殊,周瑛特地准许施元夕携火铳入殿,便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而施元夕心中清楚,这是在宫中,在大殿上,如若她今日真的肆无忌惮的在殿上开枪。
那么等到来日,朝中积弊清理干净,一切祸患除去之时,周瑛午夜梦回时,未必不会想到今日她在殿上射杀朝臣一事。
所以在一开始提及此事时,她便回绝了。
但施元夕也没打算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入宫的将士手里是有火铳的。
她说话之前,将士就已进入太极殿范围,再有片刻,就能入殿击杀严广海。
那两个天子亲卫,给她预留了足够的逃命时间。
她转身就走,却被身侧的人猛地拉住,护在了身后。
拉住她的这只手紧绷,力量极大。
施元夕一抬头,对上徐京何的目光。
在他们身后,徐家猛将夏莱,拿过殿上亲卫手里的大刀,径直砍向严广海。
大刀挥动,发出烈烈声响,逼得严广海接连后退。
就在这片刻间,后方的将士持火铳入内。
施元夕当即回神,高声道:“将那殿中作乱的逆臣拿下!”
她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了两道巨大的枪声。
“砰!砰!”火光窜起,严广海腿上血肉炸开,人轰地倒在了地上。
第123章 直接退还
另一边,路星奕在严广海拔刀后,从座位席间翻出,他手中没带任何的兵刃,对上严广海身边的两名得力副将。
火铳声响起前一刻,路星奕已经按住了两人的头颅,余下的其余将领,皆是被殿上的边疆军或是天子亲卫扣下。
满殿混乱和嘈杂中,路星奕抬头看向施元夕那边,见她没事,面上紧绷的神色才消散了些许。
入殿的驻京军两枪打断了严广海的腿,他手中的武器被夏莱扣下,脑袋被按在大殿光滑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血色蜿蜒,将大殿染红。
没参与动手的胡副将等人这会反应过来,面色煞白,双瞳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施元夕缓步走上前,看向那已彻底失去行动力,却还在挣扎不已的严广海,冷笑道:
“你以为边疆将士都是严府私军,只会听从你一人的号令?”殿内安静,严广海视线受人禁锢,根本瞧不见施元夕的表情。
殿上的官员亦是脸色难看,这严广海仰仗军功,胆敢在大殿上就闹出这种事来,就是掂量着周瑛忌惮边疆军,轻易不会对他下手。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施元夕提前更换布防,他放在宫外的人,早就已经被驻京军镇压。
路星奕目光冷沉,上前一步躬身道:“边疆将士,誓死效忠于大梁。”
“叛将严广海所行之事,与边疆数十万将士无关,还请皇上明鉴!”
他起身后,殿中其他的边疆军将领亦是站了出来。
其中,有几位在军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将领更是道:“严广海消极应战,延误军情之事,并非施大人杜撰,我等可为其作证。”
和他们的话一起的,还有同驻京军一起送入殿中的证据。
影十三将手中的两本账册递交给施元夕,施元夕面容冷沉,直接将东西扔到地上的严广海面前。
“啪!”账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施元夕道:“严大人不是要证据吗?”
“这上面记载的,是你任边疆主将期间,户部拨往边疆的军晌,另一册上,记录的则是你这些年与兵部勾结,递交到兵部的账册。”
这第二本账册,是那钱侍郎给自己留下的保命符。
他胆小怕事,清楚兵部经手那些的东西,都是掉脑袋的事情,所以在严广海、苗易等人篡改账面时,留了个心眼,悄悄留下了原本的账册。
这东西几乎能算作铁证,但就眼下的这个场面而言,有没有这个账册,严广海都必死无疑。
施元夕此刻将其拿出来,所为的不是让严广海自己认罪,而是要在所有人的面前,用名正言顺合乎规矩的证据,治他的死罪。
边疆军主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他今日在殿上动手是死罪,但定罪的罪名,绝不能是他对施元夕痛下杀手。
后者一旦经过有心人的发酵,就会变成严广海功高震主,周瑛命施元夕设下杀局,逼他在殿上行凶。
这让刚打了胜仗的边疆军心中如何作想?天下百姓又怎么看待殿上之人?
他要死,便要将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带着他犯下的罪状,受天下人唾弃,身败名裂而亡!
“若这个不够,还有你在边疆耗费重金建下的行宫,若那逾矩建起的行宫和里边放着的金银珠宝还不够……”施元夕微顿,眼眸深沉:“还有成千上万的边疆将士!”
“为你临阵脱逃,七战七退作证,为你贪婪奢靡,剥削底下军功作证,为你狂妄自大,擅自延误军情为证!”
她冷下面孔,道:“时至今日,边疆大获全胜,你拿了其他人用性命拼出来的胜利蒙蔽朝中视线,便觉得如今的朝中,已经没有人记得你当初刻意隐瞒边疆军情,让整个大梁陷入危难的事了?”
严广海情绪激动,疯狂扭动着,他的脸庞摩擦着地面,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浑身抽搐,神色惊慌做不得假。
施元夕挪开视线,再不看他,转朝向殿上,缓声道:“逆臣严广海,犯下多桩罪状,罪不容赦。”
“请皇上定夺!”
殿上的周瑛目光冷沉,开口便道:“将严广海拖出殿外,斩首示众!”
在场官员闻言,心头皆是一凛。
严广海身边的那些个副将更是彻底慌了神。
冯炜然站在不远处,眼眸微动。
今日到底是边疆得胜的庆功宴,按理而言,这严广海再如何该死,也应当在今日以后再行处决。
这也是那驻京军进入殿后,没有直接射杀严广海的原因所在。
却没想到……周瑛竟是会在宴上下令斩首。
他思忖片刻后,将目光落到了施元夕的身上。
之前议事时,施元夕把握着分寸,回绝了携带火铳入内一事。
刚才情况惊险,虽说殿内会武之人众多,但绝大部分都离施元夕较远,严广海又料定她不会武,也不能在殿前使用火铳,下手就是杀招。
好在施元夕反应迅速,又有徐家猛将上前拦截。
即便如此,那般场面都看得他心惊肉跳,周瑛动怒,倒也在情理之中。
冯炜然看向施元夕,面上神色多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来京城入朝堂的时间不久,倒是知道些施元夕和周瑛的事,但了解不深,一直以来也看不清楚这君臣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今日倒是看明白了。
施元夕恪守君臣本分,周瑛却会因为对方险些置于险境而生出怒意,甚至都没顾及到边疆军的脸面。
二人情分,可见一斑。
宫宴草草结束,朝中众臣离开前,太极殿门口的血已经被宫人清理干净了。
除去空中残存的血腥味以外,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边疆军将领的行列,却空出来了大半。
宴席结束前,周瑛下令,任命王溪为新一任的边疆主将,位居一品,路星奕辅佐其左右。
只一个晚上的时间,二十来万边疆大军便已直接易主。
朝中重臣无不心情复杂。
施元夕走出宫门时较晚,没看到徐京何的身影。
阿拓见她四下环顾了眼,问道:“大人找谁?”
施元夕摇头不语。
今天的事情虽说凶险,但她心底是有些把握的,即便徐京何没有出手相护,那严广海也伤不到她的性命。
徐京何习过武,应该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才对。
施元夕会如此笃定,是因为当时事出突然,她和徐京何在席间的位置虽然离得较近,可在殿上对峙时,所站的却并非是一个方向。
她站在离人群较远,离大殿外较近的地方,严广海看得分明,这才拔刀冲着她一个人砍。
徐京何在电光火石间,自己纵身向前拦住严广海的攻势,又让夏莱出手拦截。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今日之后,只怕大半个朝堂都知晓他会武一事了。
他护住施元夕时,因为两人离得很近,施元夕注意到了他绷紧的手臂,若夏莱动作再晚上半分,那在严广海倒地前,与其对上的人,便是徐京何。
他会武的事,在此之前京中无人知晓,施元夕也只是个猜测。
……没想到隐匿这么久,倒是在今夜泄露了出来。
次日朝中沐休,施元夕却被宣召入了宫。
刚进入惠安宫内坐下,就听底下的影十三沉声道:“派遣前往江西的密探,于今日清晨回到京中。”
施元夕顿时来了精神。
京中布防已经更换,下一步便是清除积弊。
查蒋谭明时,影卫顺着这根线,往江太妃母子身上查,从广郡王身上查出些蛛丝马迹。
此后周瑛下令,加派人手前往江西,其主要目的,就是为查清这件事,蒋谭明和一众江西官员,其实都只算是个幌子。
江太妃一脉的大权,主要是落在谢郁维手中,但论其根本,广郡王才是谢郁维笼络世家权臣,建起庞大根系的源点。
打蛇七寸,想要瓦解谢家这么多年在京中建起的世家权势,就需要从根本核心下手。
一旦谢郁维手里那面旗帜倒塌,谢家这看似牢不可破的世家脉络网,就会全面崩裂。
江太妃行事很少有所顾忌,和那谢郁维截然相反。
昨夜之后,两边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昨夜宫宴其实应该还有些后续的,严广海入京后,其一举一动都在天子亲卫密切的监视下,严广海和江太妃来往一事,他们都是知晓的。
没拿出来说,就是入殿的影卫告知了施元夕,谢郁维已经先一步拿下了江太妃身边和严广海来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