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宁抬头望着这一幕,不觉有些失神。
虞渊苦寒荒芜,凶兽魍魉横行,灵气暴虐,绝非宜居之地,也正因如此,神族帝君才会将轩辕氏等十二部流放于此,以惩其罪。
虞渊若是一片衰颓荒废之景,也并不如何值得意外,但在溯宁眼前,贫瘠黄沙上却开出了无名的花。
就算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下,人族身上仍有不屈生机。
虞渊的白昼不过两个时辰,到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狩猎队的修士抬着蜥兽进城,顿时引发了不小轰动。
这头蜥兽出没在褚岩城外,实力强横,死伤在它手上的人族众多,没想到如今竟为狩猎队所猎获,实在振奋人心。
城门处爆发出欢呼声,聚集而来的人族面上都有风霜之色,前来褚岩城这样的拓荒地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养尊处优之辈。
待人族女子告知,是溯宁出手杀了蜥兽,这些人族便都抬手行礼,向她以示敬意。
燧人翎跟在狩猎队修士后,心情也还算不错。此行有惊无险,她不仅猎到了三首狻猊,连姐姐说了,这头蜥兽也会计她功劳。
这样算来,应该能换不少丹华髓,至少够阿兄用上月余。
就在她心中暗自盘算的时候,远远有少女见她,面上露出欣喜之色:“阿翎,你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敢在城外过夜?!”少女上前,打量着燧人翎,确定她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你阿兄发现你昨夜没能赶回来,急得要出城寻你,但他体内煞气发作,根本不能动用灵力,我只能封了他的灵力,先将他困在家中……”
否则以他如今情况,只怕还没找到燧人翎,先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了。
闻言,燧人翎脸色微变,也顾不得与她再多说什么,翻身跳下骑兽,往城中而去。
略显破败的石屋中,燧人衍盘坐在地,双目紧闭,神情痛苦。赤红脉络在他周身蔓延,如同交错血蛇,看起来颇为可怖。
随着他强自运转灵力,血色涌动,这些赤红脉络似在游走,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虞渊灵气暴虐,混杂有凶煞之气,人族吸收灵气修行,也不免会将煞气随之纳入体内。随着修行日久,体内积聚的煞气也越发浓重,当灵力难以压制时,煞气便会破体而出。
就算是仙君,也有此虞。
为这个缘故,虞渊之中便连修士的寿命也并不长久。
“阿兄!”燧人翎推门而入,急急唤道。
见了她,燧人衍强行冲破灵力封印的动作一滞,口中喷溅出暗色鲜血。血煞之气在体内冲撞,让他原本想说的话都化作痛苦嘶吼,他捂住头,神情因痛苦而扭曲。
燧人翎连忙上前,从袖中取出玉瓶。玉瓶中所盛,正是能压制虞渊修士体内煞气的丹华髓。
她将玉瓶倾倒,随着光华熠熠的灵髓入口,在体内化作一道沁凉之意,燧人衍身上鼓胀的赤色终于从体表隐没,只留下浅淡红痕。
他的意识终于回复清明,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燧人衍语气艰涩:“阿翎,是我拖累了你。”
两张脸放在一起,他眉目间与燧人翎何止七分相似。
听了这话,燧人翎眼底微微泛红,哑声回道:“不,不是拖累。如果不是为了我,阿兄也不会如此。”
燧人翎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相继身陨,在虞渊中,生死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失了父母的燧人翎便只剩下兄长这个至亲。
彼时燧人衍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还是选择担负起父母的责任,艰难养大了燧人翎。
也是为了替她取兽血精魄洗炼经络,燧人衍重伤,以致境界倒退,难以压制体内凶煞之气。
燧人衍从来没有将妹妹当做过拖累,如今,燧人翎又怎么会将他当做拖累。
“阿兄,我知道进退,只是那头三首狻猊实在狡猾,我才会误了回城的时间。你别担心,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就算遇上魍魉,也能保护自己。”燧人翎向兄长挤出一个笑,她实在很少笑,所以此刻笑意看起来不免有些僵硬,“以后我能猎更多凶兽,总有一日能换来治好阿兄的灵物!”
从前,是阿兄保护她,如今,该换她来保护阿兄了。
燧人衍心中酸涩难言,他摸了摸少女发尾,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随着夜色笼罩虞渊,褚岩城中燃起灯火,坊市内可见诸多修士来往不绝。虞渊的白昼太短,因此在入夜后,反而才是虞渊坊市交易的时候。
燧人衍穿过低矮巷道,沿途有相熟的修士经过,熟络地向他招呼,他也都如常回应,神情不见异色。
他原本以为,自己伤势好转后便能恢复境界,如今看来,却不该怀有侥幸之心。
如果不是为了他,阿翎也不会前来褚岩城,不必冒着身陨的危险狩猎凶兽,只为换取丹华髓为他压制煞气。
他不能再拖累阿翎了。
与其两个人苟延残喘,不如尽早做出抉择。
以阿翎的资质,没有他的拖累,或许有希望能突破上三境。只有突破上三境,她才不会像他这样,在数十年间就面临煞气爆体的威胁。
站在城墙上,燧人衍看着暗色中涌动的魍魉,心中异常平静。
他该有所取舍了。
“不——”燧人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她嘶声开口,手中灵光亮起,想将燧人衍拦下。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燧人衍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与灵光交错掠过。
没有了城墙禁制护持,夜间游荡的魍魉轻易便能将人族修士分食殆尽。
“阿兄!”燧人翎高声呼道,话中尖利得破了音,就连面对蜥兽时,她也没有这样慌乱过。
褚岩城下,拿到了前往虞渊十二部主城的舆图,准备和溯宁离开的南明行渊着实没想到,会有人族上赶着给他的宵夜当宵夜。
或许是因为燧人衍生得有些眼熟,便将人拎了出来,没有同无尽魍魉一起吞噬。
“你是来找死的?”南明行渊徐声问道,以眼前人族的修为,显然不足以在入夜后的虞渊来去自如。除了找死,他暂时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其他理由。
燧人衍尚还有些反应不及,闻言却下意识道:“不……”
他只是不愿再拖累阿翎。
“若是阁下身处如此境地,当作何抉择?”燧人衍将情形托出,反问南明行渊,语气苦涩。
要在虞渊活下来,实在没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我没有妹妹。”对于他这句话,南明行渊却只是回道。
他是生于无妄海边,由煞气化形的低阶魔物,连父母都没有,当然也谈不上其他亲眷。
“不过,我觉得,你的决定做得太早了。”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嘴边噙着浅淡笑意。
虞渊人族为神族所罪,囚困于此数千载,但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人记得他们。
她已经为虞渊人族,求来释罪的诏令。
燧人衍不甚明白地看向南明行渊,不解他话中何意。
南明行渊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就算他现在说了,这些人族也未必会信。比起不知来历的神魔口中所言,自是虞渊主城传来的消息更令他们信服。
“等上月余,你再考虑找死的事吧。”南明行渊风轻云淡道,看了眼从城中不顾一切冲了出来的燧人翎,收回目光,向前踏出一步。
就当是回报她对他们的善意。
死何其简单,活着才是最不易的事。
但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看着燧人衍尚且平安,燧人翎几乎有嚎啕大哭的冲动,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不等她近前道谢,南明行渊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想来,明光君应该不会让我失言于人?”回到溯宁身边,南明行渊含笑问。
溯宁觑他一眼:“酆都道魔君,何时会在意人族的生死了?”
“她既以善意相待,回以善意也是应当。”
夜色中,南明行渊和溯宁同行,径直向虞渊十二部的主城前去。
第一百零九章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
越往北行,虞渊中人迹渐密,各部族沿河筑城,甚至开辟出大片田地,种下供人所食的灵谷。
就算南明行渊如今修为还未恢复全盛之时,以他与溯宁的速度,有虞渊舆图指路,不过两日间,便已经抵达虞渊十二部的主城外。
与褚岩城这等拓荒不过百年的城池相比,虞渊主城当然恢弘得多,其广甚至丝毫不逊于八荒中北燕的都城。
切割得并不算规整的黑石堆砌成城楼,透出古朴厚重之意,虞渊十二部的旌旗高悬城头,其上浸染着暗色血迹,在风中尽显肃杀。
要立足于虞渊这等险地,注定要以鲜血开路。
数道或强或弱的气息在溯宁感知中亮起,如同天幕上散落的星辰。虞渊人族中最强者不过仙君境,自是难以避开上神感知,更是对溯宁的出现无所察觉。
感知蔓延,昊天氏帝君残留的神力突兀闯入溯宁意识,她抬眸望去,同南明行渊穿过城门内外来往的诸多人族,循迹前去。
高有数丈的玉碑耸立在城中,碑上以神族文字写就轩辕等十二部族被迁于虞渊的罪名,加以昊天氏帝玺,昭示着虞渊人族所背负的罪孽。
这里原本只有一尊玉碑,直到轩辕部族长观玉碑坐化,在陨落前取石立碑,将生平所悟术法义理皆录于碑上,示于后人。
自此,虞渊十二部的人族仙君在陨落前,都会于此立碑,以记所悟法理,渐渐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于是数千载岁月过去,这尊神族降罪的玉碑周围,林立起了成千上万座刻录术法义理的石碑,凡虞渊人族,无论是何身份,都可前来碑林中体悟道法。
此时,碑林中心,青年玄衣鹤氅,负手而立,面前所对正是昔年轩辕氏族长留下的第一块石碑。
凝望碑上字句,他神情沉静,眼底幽深如渊,让人难以窥得隐于其下的情绪。
“族长。”身材高挑的女子从后方行来,向他抬手一礼,口中提醒道,“燧人部等各部族长已经先后入城。”
虞渊十二部的人族虽同气连枝,但仍不免有部族之分,随着向主城外拓荒,十二部族各自修筑城池,分而治之。
依照旧时所定,每逢秋后,十二部族族长都会于主城,共商要事。
轩辕长秋是轩辕部这一代的族长,他在两千年前入仙君境,其后继任族长,直到如今。
他也是虞渊中修为最强的几人之一,十二部中,比他年岁更长的人已经少有。
听闻女子所言,轩辕长秋沉声道好,却没有立刻动身。
凝视着石碑,他俯身,在碑前郑重拜下,神情肃穆,举止间不知何故透出了决绝意味。
他们不该再寄希望于神族不知何时会降下的宽恕。
轩辕长秋站起身,侧脸显出恍如利刃出鞘的锋锐,他带着女子转身走出碑林,没有再回头。
沿路有不少前来参悟石碑术法的人族,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候,得他颔首回应,神情与常无异。
也是在轩辕长秋离开碑林时,高处,溯宁俯瞰着林立的石碑,偏斜的日光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真是壮观。”
身旁,南明行渊与她并肩而立,凝神望去,良久,忽而轻声叹道。
这些石碑并非如何宏伟的建筑,却由无数虞渊人族心血凝聚而成,从此薪火相传,以至如今。
北燕邺都城中,生于血海的魔族曾在微渺人族身上窥见点点萤光,此时此地,这座碑林中,萤光相聚,化作人族不灭的炬火。
溯宁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也就难以为人觉察心中所想。她没有说话,抬步踏入碑林。
这一刻,随着感知延伸,在她眼中,碑林上镌刻的术法义理化作实质。灵光蕴藉的字文自碑上浮起,悬在她身周,有序流转。
溯宁抬步向前,诸般术法瞬息便在她眼底拆解又重组,就此了然。
此时仍有不少人族身在碑林中参悟道法,却无一人察觉溯宁前来,只是在不能为他们所见的明灭灵光中,往日艰深晦涩的术法莫名变得明晰,令他们生出诸多体悟。
溯宁一步步向前,神识飞快推衍着术法,但只是如此,尚且不足——
她停在了那尊为昊天氏帝君设下的玉碑前。
玉碑煌煌,无论经多少年风霜雨雪,也不能将神族加诸于虞渊人族身上的罪孽消磨。
帝玺余威扰乱了她的感知,源自神族血脉的威压加身,令她体内灵力运转也不由为之迟滞几分。
就算一时感知不清,溯宁却未作犹豫,指尖力量汇聚,她并指为剑,刹那间锋锐剑意显露,将神族帝君的力量强行撕开一道裂隙。
混杂着灿金的鲜血自虎口滴落,转瞬隐没,只有南明行渊有所察觉,他神色微有些沉,这就是昊天氏那位帝君的力量么?
黑雾弥散,吞噬了周围涌来的昊天神力,南明行渊跟在溯宁身后,踏入了为她剑意撕裂的罅隙。
周身传来莫名的失重感,感知所触及尽为虚无,让南明行渊下意识抓住了溯宁的手。
黑暗中,溯宁向他投来目光,南明行渊立时便道:“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形,有个作伴的总要强上几分。”
溯宁没说话,但也没挣脱他的手。
话虽是这么说,南明行渊意识中却有杂念,不受控制地一掠而过。
只是刹那,脚下便触到了实地,这像是地下的一方洞窟,暗得不见丝毫天光。除了溯宁和南明行渊外,洞窟中不见其他生息。
微尘漂浮,黑暗中,南明行渊与溯宁目光相对,才意识到他同她好像离得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吐息。
他匆匆收回手,掌心闪过灵光,顿时将洞窟照亮。
其实以神魔感知,就算不见天光,也并不影响视物。
南明行渊没有再看溯宁,将目光环顾四周,只见洞窟石壁上遍布朴拙壁画,线条虽粗糙简陋,但以寥寥几笔便勾勒其神,令人轻易便能领略画中所述。
这是谁留下的?
他饶有兴味地拭去石壁浮灰,将壁画尽收眼底,目光最后驻停在对神像顶礼膜拜的人族身上。
有人向神魔奉上祭祀牺牲,祈求降福禳灾,借得微末力量,可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也有人服下仙花瑶草,乘云而起,飞升九天。
这是太初之前,八荒人族孱弱,除了求诸于神魔,祭祀供奉,得其垂怜施以微末力量外,便只有服下生于八荒之中的奇花异草,或能侥幸升仙。
巨树连通天地,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注一)。
这是建木——
壁画中所绘,是生有建木的昆吾墟。
昆吾墟还未破碎时,有人族聚居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得九天降下谕令,昆吾墟中人族为神族昊天氏帝君立神像,每岁祭祀不绝,因感其诚,昊天氏帝君召数十人族入九天,于神族紫微阁习道法。
所以这些居于昆吾墟中的人族,是虞渊十二部的先祖?
南明行渊若有所思,他将目光移向后方,只见烟云渺茫,有烈焰在恢弘宫阙中燃起。
就算有诸般禁制加持,人族还是于冥冥之中受到牵引,在紫微阁内见到了这枚鸿蒙初开后,天地间最后一缕混沌本源演化的火种——原本应该属于人族的火种。
得这缕火种,人族便可燃体内命火,求道长生。
但在落入八荒前,混沌火种为昊天氏帝君所得,藏于紫微阁内,以参悟道则。
壁画上,九天缭绕的雾霭中,数十人族凝望着混沌火种,最终,向前伸出了手。
于是那缕火种自九天之上飞散,如同陨星,向八荒坠落。就算是以神族帝君的力量,也难以阻拦火种飞落。
这是天道的意志。
随着火种坠落,自东向西,由南往北,八荒之地上,无数人族体内有火焰燃起。
“原来人族当年所窃,并非什么神族道法。”南明行渊轻声开口,打破了洞窟中沉寂,话中似有叹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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