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贺楼潮说话的态度如同吩咐奴仆一般,连随行鲛人都要忍不下去了,贺楼潮自己却保持了难得的冷静。
龙君寿辰就在数日之后,原崇山既是奉昌黎神族之命前来观礼,就算他只是副使,也没有缺席的道理。
所以只要忍过这几日,就能将他们都送走了。
贺楼潮已经做好了伏低做小的心理准备,但随着原崇山一路捕猎海兽,即便做足了准备,他的脸色还是不免渐渐难看起来。
一路行来,沿途所遇海兽,无论强弱,皆为原崇山与左右扈从所戮。但那等实力低微的海兽,身上无一物可入他们的眼,猎杀后便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被弃之海中。
此处属贺楼部海域猎场,为长久计,他们围猎时都牢记族训,取自身所需,给海中妖兽休养生息的余地。
但原崇山的行径无异于涸泽而渔,就算海中兽类诸多,也不是他们滥杀的理由,跟来的鲛人几乎要压不住心头怒火。
这所谓的神族灵使来了贺楼部中,却反客为主,将贺楼部的少主当做奴仆一样呼来喝去,在贺楼部的猎场中肆意妄为,未免也嚣张太过了吧!
贺楼潮低声安抚着同族,又游上前,试图劝住原崇山。但打心底瞧不起澜沧海水族的原崇山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劝告,连敷衍一句也觉得多余。
看着安坐在车驾中,高高在上的原崇山,贺楼潮握紧了拳。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没有再说什么,退了回去。
原崇山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
既然说服不了原崇山,贺楼潮能做的便只有命族中鲛人将被灵族弃下的海兽都带上,用于之后月余的血食。
这样一来,倒是大半月都不用带人来捕猎了,他苦中作乐地想。
但他们这般作为,又引来原崇山手下灵族一阵嘲笑声,果真是出身荒僻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寒酸妖族,连低等海兽都不舍得弃下。
他们说话时并未避开鲛人,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有脾气急的鲛人气得涨红了脸,鱼尾一摆,刚要冲上去,便被贺楼潮拦下。
“退下!”他神情肃然,难得表露出一族少主的威严。
众多鲛人只能听命,不甘地收回了愤恨目光。
随着深入海底,终于遇上头令原崇山还算满意的凶兽,虽实力稍逊,但这头凶兽血脉特殊,内丹总算有些用。
他终于从车驾中起身,抬手示意,麾下灵族立刻结阵。贺楼潮也领着鲛人在旁掠阵,斩断凶兽的退路。
原崇山手中灵光明灭,对海水的操控比之生于海中的水族更为谙熟,令贺楼潮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艳羡。
世间道法多自神族出,不传外族,也只有灵族因侍奉左右,得闻些许道法之妙。
贺楼潮的境界同原崇山相差无几,但就是因为他掌握了神族道法,当真动起手来,贺楼潮便不是他的对手。
海水卷向形如虎鲨的凶兽,原崇山游刃有余地躲过凶兽的撞击,示意麾下先不必动手。
以他的实力,要对付这头凶兽并不难,但原崇山偏要故意与它缠斗,手中满是倒刺的骨鞭挥出,在凶兽身周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狭长伤口,引得它发出愤怒的咆哮。
见此,原崇山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笑意。
贺楼潮看得眉头皱起了眉头,虽然凶兽灵智未开,原崇山的行为还是令他和众多鲛人都觉出不适。
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原崇山带来的灵族却好像早已习惯了他的作为,竟还饶有兴味地围观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意识到不敌的凶兽也生出了退意,他沉下身,寻觅着遁逃的时机。
原崇山当然不会放它走,高声命麾下将凶兽拦下,贺楼潮也领着鲛人在一旁做做样子。
但受伤的凶兽却突然爆发出巨大力量,撞开了前方拦截的灵族和鲛人,强行突围,向海底深处逃去。
方才它与原崇山缠斗时,原来有意保留了实力。
这一幕显然出乎了原崇山的意料,他恼怒道:“追!”
若是真让它跑了,自己颜面何存。
不过这头凶兽大约真是命不该绝,原崇山带着护卫追踪了数百里,还是失了它的踪迹,脸上阴霾越发浓重。
他目光逡巡,最后落在了以贺楼潮为首的鲛人身上,顿时为自己的失手找到了理由,反手就是一鞭:“若非你们废物,如何会放了那畜生逃脱!”
在场鲛人也没想到他的气量如此狭小,竟然将凶兽逃全归咎于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骨鞭眼见就要落在倒霉被他选中的鲛人身上。
鞭稍溅起血色,贺楼潮挡在麾下面前,脸上多了一道血痕,自脖颈蜿蜒至肩头。
“少主!”众多鲛人失声呼道。
原崇山眼中也不由闪过意外之色,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上赶着挨鞭子的。
鲛人们聚拢在贺楼潮身边,脸侧鱼鳃颤动,长尾也随之绷紧。
这是鲛人捕猎时的姿态。
贺楼潮神情沉静,他将右手抬至胸前,向原崇山一礼:“是我未能约束好属下,令灵使失了猎物,这一鞭便由我代他领受。”
他已经将姿态放得足够低,原崇山也没了再发作的借口。
若是寻常鲛人,原崇山便是鞭挞至死也无所谓,但贺楼潮是贺楼部少主,若是折辱太过,便不太好收场了。
他冷冷看了贺楼潮一眼,骨鞭如灵蛇一般没入袖中,回到车驾中。
车驾再次动了起来,众多鲛人围住贺楼潮:“少主,你没事吧?!”
贺楼潮脸上血痕看起来颇为狰狞,原崇山用的那条骨鞭是件威力不俗的灵器,在麾下关切的目光下,他抬手示意无妨,像是这点小伤并不算什么。
不过背过人,却疼得龇牙咧嘴。
疼是真疼,但为了自己的伟岸形象,绝不能表现出来。
等回到城池中,贺楼潮才找了面镜子左看右看,生出几分担心,他不会毁容吧?
这狗灵使下手还真狠!还好是自己挡了,若换了别的鲛人,这一鞭恐怕得要了半条命。
贺楼潮深吸一口气,再忍过几日,便能将瘟神送走——
宴席上觥筹交错,下方鲛人垂首抚琴,乐声宛转。
鲛人族善乐,啸声能诱捕猎物。
随原崇山而来的灵族护卫高声谈笑,将鲛人族所藏好酒一通豪饮,半点没将自己当做外人。
贺楼潮敬陪末座,面上扬着笑,心里却不知将这些灵族骂过了多少遍。
乐声中,坐于主位的原崇山突然看向了贺楼潮,开口道:“我听说鲛人善纺纱,其中尤以海陵绡为贵。”
贺楼潮脸上笑意一滞。
“本使近日恰好想制件衣袍,取百余尺来,想是够了。”原崇山盯着贺楼潮,话中语气仿佛能向他献上海陵绡,是贺楼部的荣幸。
但是如今的贺楼部,又如何还有海陵绡?
所有的海陵绡,前日都为溯宁取走了。
第九章 既然没有海陵绡,你便在族中择……
若是手中还有海陵绡,原崇山这个要求对贺楼潮来说也不难办,但现在,他总不可能凭空变出百余尺海陵绡来。
海陵绡是混入鲛人灵力织成,即便族中最善纺纱的鲛人,月余也未必能得半尺。
贺楼潮向原崇山一礼:“禀灵使,我族中海陵绡暂无余留,百余尺海陵绡,恐需近六月时间方能织出……”
大约是考虑到溯宁还是有那么点儿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贺楼潮隐去了她取走海陵绡之事。
原崇山脸上没了表情,贺楼潮这番话在他听来和拒绝无异。海陵绡于他而言并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但贺楼潮的态度令他感到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
或许从昨日海兽遁逃,贺楼潮为族人代受他一鞭起,原崇山心中就便已生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的不满来。
如今贺楼潮又违逆于他,以原崇山的性情,又怎么可能不作计较。
他阴沉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无妨,既然没有海陵绡,你便在族中择三五鲛女献上为替吧。”
话音落下,原本嘈杂的席间骤然一静,随后众多灵族口中爆发出叫好声,丝毫不觉得原崇山这提议有什么不对。
还有那等喝得半醉的趁势起哄道:“主上不如再多要几名鲛女,赏给我等!”
贺楼潮放在桌案下的手收紧,锋利指爪划破了掌心,他脸上再也挤不出半点笑意来。
在场鲛人也都沉下脸来,这些灵族怎么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真当贺楼部是他们的仆婢么?!
贺楼部虽卑弱,却也不容旁人任意侮辱,一众鲛人看向贺楼潮,只要他下令,他们就会让这些灵族为自己的言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贺楼潮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怒火,他并不是什么沉着冷静,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性情,只是作为少主,他必须为贺楼部打算。
开罪了原崇山不算什么,但开罪了神族,贺楼部顷刻间便会覆灭。在神族面前,贺楼部鲛人实在太过微渺。
原崇山只是个灵族不错,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在神族眼中,就算是他们座下走犬,性命也应比寻常妖族要更贵重许多。
这也正是原崇山如今敢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
而当今天下,除魔族外,哪族生灵在神族面前不是俯首低眉,诚惶诚恐的。
是以原崇山全然没有将贺楼部一众鲛人的愤怒当回事,他甚至还对贺楼潮道:“这些抚琴的鲛女相貌简陋,将你族中容色最好的女子唤来侍奉。”
“倘若她们侍奉得好,本使还可考虑择其中二三带回九天。”
他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能随他前往九天,是贺楼部鲛人的无上光荣一般。
在原崇山对族人轻蔑的话语中,贺楼潮的理智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灼烧殆尽,他发出一声厉啸,双目化作兽瞳,直直向原崇山扑了上去。
贺楼部虽小,却从来不会将族人献给上位者玩弄!
见此,在场鲛人掀翻了桌案,毫不客气地向席间灵族攻了过去,他们早就想怎么做了。
抱着琴的少女反手一抚,嘶哑刺耳的音浪令灵族护卫气血翻腾。
杯盏摔落,甘醇酒液混入海水中,血色弥漫,原本热闹的宴饮场面一片混乱。
据此不过数丈的静室内,溯宁跪坐其中,月白裙袂铺展如同盛开的昙花,她阖着眸,将感知收束到极致,令纠缠她的幻象被压制到最弱。
即便如此,她的感知仍然将周围数十里海域都囊括其中,贺楼部与灵族的冲突就像往下雨的湖面投入石块,不够显眼,但对本就被幻象缠身的溯宁而言,也足够生出几分厌烦。
她本不打算理会此事,直到贺楼潮从天而降,在房顶开出个大洞。
灵力碰撞的余波飞溅,搅动海水。浪潮中,他自高处跌下,撞过楼台,碎石飞溅,在接连砸破数重石壁后,才止住去势。
贺楼潮撑起身,咳出两口鲜血,鱼尾鳞片横翻,伤势深可见骨。
抬起头,他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
贺楼潮不由一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跌入了溯宁闭关的静室。
与原崇山这一战,贺楼潮没能占到任何便宜,甚至用一败涂地来形容也不为过。
贺楼潮原以为,自己和原崇山境界相差不远,就算他通神族术法,但这是在贺楼部中,真要动起手来,也未必不能杀他。
他没想到,原崇山身上,竟然有件神族赐下的护身灵器。
哪怕众多鲛人联手,也在这件灵器下一击即溃,贺楼潮首当其冲,自是伤得最重的。
“快逃……”他哑声向溯宁开口,情势危急,也没有时间再解释什么了。
溯宁没有动,只是冷淡地看着他,贺楼潮眼中现出急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身后海水流速放缓,原崇山自水中缓步行来,脸上噙着猫捉老鼠般玩味的笑意。
“区区鲛人,也敢向本使动手,真是不自量力。”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能侍奉本使,是尔等荣幸,能前往九天,更是无上光耀,你有何不满?”
如果不是没力气,贺楼潮真想呸他一脸。
他要他将族人献给灵族玩弄,还要让他们感恩戴德,真是可笑!
只是……
贺楼潮看着水中塌毁的宫室,心中生出几分茫然。
他是不是不应该冲动出手?
若是能忍下这番屈辱,或许还可保住贺楼部大多数族人的性命,如今却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以原崇山气量之狭小,即便贺楼潮现在割下自己的头颅向他请罪,他也未必会对贺楼部其他鲛人手下留情。
贺楼潮用最后的力气向溯宁道:“走——”
虽然连自己的父亲都败在溯宁手中,贺楼潮却并不认为她是原崇山的对手,她会神族禁制不错,但灵族随侍神族,所知禁制术法定是比她更多,何况原崇山手中还有件威力惊人的灵器。
不过以她的实力,及时逃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原崇山将左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踏过海水,走近前来:“总归都是要死的,何必白费力气。”
他显然没打算放过溯宁。
轻蔑的目光自溯宁身上一扫而过,原崇山拂手,身周海水凝,聚化作数道利箭,挟裹着风浪疾射而出。
一切都发生在呼吸吞吐间,他对水的操控,还更在生于海中的贺楼放等鲛人之上。
原崇山无意动用那件将贺楼潮一击重伤的灵器,他大约觉得,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贺楼潮和气息同样只是鲛人的溯宁,并不值得他再催动灵器。
飞掠的水箭破开海水,快得贺楼潮只能看见一道白虹,但在溯宁眼中,水箭的速度却放缓了数倍。
灵力流转的每一缕痕迹都为她的感知所捕获,溯宁抬眸,终于看向了浮在上方的原崇山。
目光相触的刹那,他心底忽地一寒,不知为何,溯宁的神情让他莫名想起了九天之上,冷眼俯瞰众生的神族。
他的身形瑟缩了一瞬,在贺楼部鲛人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原崇山,在神族面前,连抬起头直视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心底顿时涌起难以言说的羞恼,她不过是只卑贱的鲛人罢了!
他看向溯宁,眼底杀机毕现,如果方才他要杀溯宁只是顺手为之,现在却已是必须之事。
唯有如此,才能抹消因她生出的恐惧。
袍袖震荡,原崇山手中灵光明灭,海水凝聚的箭支近有铺天盖地之势,向溯宁和贺楼潮的方向倾泻。
短短几息之间,贺楼潮根本无法自箭雨中寻到任何破绽,但以他的伤势,就算看出了破绽,也难以与之抗衡。
白虹飞驰,转瞬已在眼前,生死一线,他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些微惧色。
但漫天白虹并没有落下的机会,水箭悬停在溯宁面前,贺楼潮眼底浮起的恐惧定格,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瞬。
就在这似乎被无尽拉长的瞬间,迎面而来的所有水箭轰然破碎,飞溅的水滴落在贺楼潮脸侧,他久久未能回神。
水箭破碎的刹那,原崇山神情难掩错愕,这一幕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过是只鲛人罢了!
原崇山还不愿相信自己错判了溯宁实力,但不管他愿不愿意相信,溯宁掌心向上,刺目灵光亮起,身周数支水箭成形。
见此,原崇山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竟敢仿照他的术法来对付他?!在原崇山看来,溯宁此举与挑衅无异。
如果他能感知到灵力运转的轨迹,就会发现溯宁手中动用的术法,连灵力的走向都和他所用全无分别。
原崇山嘴边噙着冷笑,手中结印,面前顿时有巨大纹印展开。
但在与水箭相撞之际,看起来颇具威力的纹印破碎成无数点灵光,水箭却毫发无损,去势不减。
原崇山面色大变,没了之前那副泰然自若的姿态,飞快退向一旁。
但他还是不够快,水箭追击而来,先后穿透他肩头、腰侧等处,在伤口处轰然炸开,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海水。
第十章 昌黎氏又如何?
原崇山发出一声痛嚎,仗着昌黎神族的势,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没受过如此重伤。
“你敢伤我?!”他高声咆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溯宁眼中微有些不耐,他何来这么多废话?
指尖向上一挑,余下水箭接连向原崇山追来,他眼中现出畏惧,顾不得身上伤势,手忙脚乱地将腰间玉质带钩取下,向前一抛。
玉钩浮在海水中,散发出温润灵光,灵光所及之处,近乎可怖的威压横扫开来,连木石也需俯身低头,来势汹汹的水箭在这样的力量下如影遇光,泯灭于无。
幽蓝水浪构成的徽印投映在海水中,哪怕只是神族随手烙印下的投影,也有无边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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