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去不去做罢了。
他似乎很高兴,站起身来,踩上飞檐,高处的风吹得他袍袖震荡,乱发狂舞。
荆望面上因酒意发红,眼神却很清明,他站在楼阁高处,俯瞰着这座城池,喃喃开口:“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玉佩在腰间摇曳,他张开手,恍惚间,又回到了少时的意气风发。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他只是个没名没姓的游侠儿,在邺都权贵眼里,不过蝼蚁。不止是他,杏花,小苍山师门上下,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都只是蝼蚁而已。
可即便是蝼蚁,只要不死,便能发出哀鸣。
哪怕只是让所谓贵人华贵袍服沾血蒙尘,也足够了。
一夜大雪,邺都城银装素裹,城楼也覆上厚厚积雪。
破晓刚过,天边似还有几分晦暗,坊市中便已经有人顶着凛冽寒意来往不绝。
喧嚣声渐盛,坊市中逐渐热闹起来,横亘在长野原上的北燕都城也仿佛在此时活了过来。
荆望牵着匹看上去怎么也不算神骏的灰褐驽马自坊市走过,他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少时便家中败亡,后来便四处漂泊,今朝有酒今朝醉,身上当然剩不下什么银钱。
换了驽马,剩下的三个大钱便只够再打一斗浊酒,他举起酒葫芦向口中倒去,心下想,这也尽够了。
“他想做什么?”伞下,南明行渊开口问道。
“不知。”溯宁站在楼阁之上,纵然下方熙熙攘攘,却无人向她投来一瞥。
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了。
“你似乎并不急于回归九天。”
否则也不会有闲心在此旁观人族如何行事。
对于南明行渊这句话,溯宁没有否认,她语气平静道:“你不是也好奇他想做什么。”
这倒是也不错,南明行渊将分魂栖息在逝川之中,不过这话说得好像她做什么,真会考虑他的意见一般。
荆望牵着马停在了乐坊前,周围人来人往,他自顾自喝着酒,抬头望向前方,神情平静。
他在等一个人。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出身世族徐氏,少时便勇武过人,得北燕太子封离成看重,不过数年间便已擢升至陵安郡都尉。
任陵安郡都尉三年,他于今冬回到都城述职,朝中世族都知,若无意外,他必定再得擢升。
燕王自当年叛乱后便一直身体不佳,于是常命太子封离成代为执掌朝中诸事,但却不容他染指兵权。
北燕兵力强盛,皆由燕王心腹为将,不得燕王命,绝不会为封离成号令。
封离成因此从追随的世族中选出可堪为将者栽培,徐平津便是其一,有封离成这个北燕太子为倚仗,他擢升的速度令邺都无数世族都为之眼红。
知他得太子看重,于是回到邺都不久,徐平津便收到许多世族邀约。
以荆望身份,当然难以获知世族动向,但姜云来如今是国君公子,于乐坊设宴的世族不仅请了徐平津,还请了他。
乐坊楼高五重,其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楼外,作各色打扮的邺都生民熙熙攘攘。
世族车辇迎面行近,辇上悬挂的和銮轻响,诸多庶民黔首听闻,连忙退至路旁,主动避让。
不管是挂在车前横木上的和铃,还是挂在轭首的銮铃,向来都是世族身份的象征。
车盖形如莲花,徐平津坐于其下,眉目冷峻,不知为何神情总让人觉出几分难言阴翳。
车辇左右有十余护卫策马随行,马蹄踏过厚重积雪,发出沉闷响声。
荆望缓缓笑了。
他握紧手中长刀,翻身上马,残破战旗自他怀中展开,大火燎燃,旗上被飞溅的鲜血都已化作暗红。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荆望骑着那匹驽马,义无反顾地向前,手中战旗高举,在风中发出猎猎之声。
周围来往之人不由都往他的方向看来,皆面露错愕之色。
他在说什么?
迎着众多诧异与莫名的视线,荆望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方才那句话,冬日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让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陵安郡城外的破庙中,满脸脏污的小姑娘怯怯地自破败的神像后探出头,而后一路从陵安到了邺都。
杏花是个很省心的姑娘,荆望让她忘了仇恨,不许再提那场大火,她也乖乖应下了。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能活下来,她死在都天学宫,死在见到自己师姐那一刻,死在荆望面前。
荆望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他们这样的庶民,在王权与世族面前,实在渺若微尘,不值一提。
当日能带着杏花躲过追杀,是因荆望熟知地形,又有玉佩法器隐匿行迹,方借山林之势屡屡摆脱刺客。
他这等连师承都没有的武道游侠,不说杀徐平津,或许连他身边护卫都对付不了。
但他总能做些什么。
战旗飘摇,暗色血迹似在无声佐证荆望所言,在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围观人群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
异样的视线投向车辇中,徐平津抬头看向荆望,神情明显沉了几分。
“杀了他。”他冷声开口。
马蹄声骤然急促,得他下令,几名护卫御马上前,腰间长刀出鞘,闪过冰冷寒芒。
荆望也拔出了刀,徐氏的护卫眨眼便已近前,为首者与他短兵相接。
只是一个照面,他那把用了许多年的长刀便崩碎了细小裂口,荆望虎口发麻,被这一击的力道震得气血翻腾,口中却还是道:“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坊市中行走的庶民黔首站在原地,停下手中动作,静默地望着这一幕。
荆望左手仍高举战旗,当他的血也溅在旗上时,口中那句话似乎也越发多了几分可信。
坊市中楼阁错落,楼上回廊逐渐也有人聚集,低头向下方望来,旁观这场突来的变故,神情难掩复杂。
他如此行事又有何意义?
一介庶民,胆敢拦下世族车驾,便是身死于此也无人问津。
而今日之后,徐平津仍会是高高在上的世族,在北燕朝堂得居高位。
在场大多数人都觉荆望此举愚蠢,但当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即便为徐氏护卫逼下马,青衣为鲜血染红仍不肯住口时,四下议论声都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尽归于寂然。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冬日的朔风中,这句话回荡在无数人耳边,又像是震响在他们心中。
如今在这坊市中的,多是无甚身份的庶民黔首,此时如何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或许有一日,同样的灾祸亦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他们身上。
和銮轻响,原本喧闹熙攘的坊市静默无声,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落向坐于车中的徐平津。
车轮碾过雪地,纵使他从未将身份低微的庶民放在眼中,此时也觉出微妙寒意,但更令他生恼的,是乐坊回廊上数名世族投来的戏谑视线。
荆望跪倒在了雪地中,染血的战旗落下,他持刀撑住身体,徐平津的车辇逐渐行近,距他不过数丈,他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这短短数丈,却仿佛是他不能逾越的天堑。
不过没关系,荆望顶着满脸血污笑得很是痛快,就算他杀不了他,至少今日之后,有许多人都会记住徐平津干了什么。
他身上华贵袍服,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永远也不能涤清!
徐氏的护卫看着荆望,不知为何,动作中竟也有了几分迟疑。
乐坊楼阁上,南明行渊开口道:“这便是他明知不可,仍要为之的事?”
以性命为代价,作垂死之鸣。
到了此时,南明行渊终于有些正视起对于魔族而言,近乎不堪一击的孱弱人类。
高举的长刀将要落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将以此作结时,泛着寒光的兵刃滞在空中。
撑伞的少女自后方行来,声音有些缥缈:“公无渡河。”
乐坊中琴声未绝,和着她的话,落在荆望耳边。
荆望咳出两口血,在闻听此言时,喃喃续道:“公竟渡河……”
话出口时,已近力竭的身体像是被重新注入了力量,于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架住徐氏护卫挥下的刀锋。
刀刃相错,发出刺耳铮鸣,刀势带起无形风浪,将周围几名徐氏护卫尽数逼退。
荆望神色中闪过怔然,但抬头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车辇,他没有犹豫,振身而起,挥刀向车中安坐的徐平津。
他要,杀了他——
少时家破人亡的惨祸中,阿母对他说,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们报复不得的大人物,所以将一切都忘了,才能活下去。
可原来是忘不了的。
这一刀,是为后丘村无辜受戮的乡民,为死在狱中的小苍山大师兄,也为了那个叫杏花的小姑娘。
徐平津以刀鞘抵住荆望这一击,神情难掩惊怒,显然不明白将要授首的荆望,怎么忽然突破护卫,到了自己面前。
“区区庶民,也敢以下犯上——”徐平津冷声斥道,他着锦袍玉冠,与粗布褐衣的荆望有如云泥之别。
他原本并未将荆望当回事,不过是个尚未引燃命火的武者,连宗师境都没有,又如何能与他匹敌。
只是长刀携雷霆之势而来,在车辇中掀起风暴,伴随着轰然巨响,镌刻着阵纹的车辇炸裂开。
徐平津未及拔出刀,只能以刀鞘相抵,身体颇有几分狼狈地向后退去,落在了雪地中。
“庶民又如何?”荆望开口,乱发下一双眼亮得惊人,“你能戮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你!”
难道庶民,生来就该是猪羊,任世族所戮么?!荆望心口像是燃起一团火,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焚尽。
徐平津体内灵力运转,长刀脱鞘,被他反手握住,随即欺身而近,落向荆望颈间要害。
荆望不退反进,刀身相撞,他手中本就崩裂的刀刃发出一声脆响,竟是从中折断,落在雪中。
眼见这一幕,周围人群中不由传来声声低呼,许多人面上都闪过不忍之色。
在他们看来,兵刃已折,荆望如何还能有胜算。
但当徐平津的刀风在荆望脖颈间留下道长而深的血痕时,他握着那柄断刀,角度奇而险地斜刺入徐平津的心脏。
徐平津不可置信地看向荆望,怎么可能?他既非修士,又未入武道宗师之境,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刀势在体内肆虐,他体内经脉随之爆裂,穴窍中灵力尽散。
鲜血喷溅在荆望脸侧,他恍惚想道,原来世族的血,也是热的啊。
原来世族,也不是杀不了的。
不属于自身的力量抽离,荆望力竭,他半跪在地,看着面前徐平津缓缓向后倒下的身躯,顾不得伤口传来的痛感,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
徐氏护卫惊惶围上前,取出灵光蕴藉的丹药,想救治重伤濒死的徐平津,但还是难以阻止他的气息断绝。
“你借了他多少力量?”南明行渊问。
逝川伞浮在肩头,溯宁看向前方:“不多。”
正好与徐平津等同罢了。
如此才算公平,不是么?
“这世道本就已经很不公平了。”溯宁望向灰白天空,平静道。
当徐平津倒在雪地上时,坊市中陷入了难言死寂。
在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已经引颈就戮的荆望竟然会于绝境中暴起,反杀了徐平津。
他不过是个庶民,却将世族出身的公卿斩于刀下。
原来血脉高贵的世族公卿,也会死于庶民之手——
诸多邺都黔首心中模模糊糊地升起这个念头,这是他们从前不敢想的事,但眼见徐平津身死,便再也难以克制这会被视作大逆不道的想法。
比起他们,见证这场交锋的邺都世族却是惊怒交加。
他们未必与徐平津如何交好,却难以不为他当众被庶民斩杀之事感到震怒难言,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不可言说的畏惧。
畏惧他们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死在从前任其践踏的庶民奴隶手中。
这是邺都从未有过之事,也是在他们看来绝不应该发生的事。
能为太子封离成看重,以如今年纪便出任陵安郡都尉,徐平津的资质与实力自不必多言。
他体内穴窍已开二十四宿,数年间便有望突破至上三境。
荆望只是个未曾接触道法的游侠,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有世族将目光落在溯宁身上,目光忽地一凝。
素衣执伞,她是——
乐坊第三重的回廊上,姜云来也认出了溯宁,他并未因徐平津身死而觉物伤其类,反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很痛快。
从眼见杏花身死便憋在心头的愤懑终于得以消解。
他能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他?!
姜云来终究还是姜云来,不是北燕公子封离晟。
颈间鲜血喷涌而出,荆望终于也倒在了雪地上,感受到体内热度流失,他望着惨白天空,神情坦然。
用他这区区庶民的命,换徐平津这等大人物的命,怎么算都不亏。
鲜血浸入积雪,就在这一刻,有灼热气息在他经脉中游走,最终尽数汇聚于心口。
刹那间,有灼灼命火燃起,凛冽寒意携天地灵气没入体内,颈间伤口在无声无息间止住涌流。
在与徐平津一战后,荆望得以踏入修行之境。
感受到灵气没入伤口,他神情不由有瞬间怔然。
嘈杂议论声响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荆望并不在意,他艰难地撑起身,向溯宁所在深施一礼。
“多谢姑娘。”
“杀了他的,是你自己。”溯宁执伞向前,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她只是给了他与徐平津公平一战的机会。
她从荆望身旁走过,声音听起来仍有几分缥缈:“你的酒不如何,但那阙诗还算不错。”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荆望再次向她拜下,笑道:“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定请姑娘喝好酒。”
白雪满地,坊市尽头,耀目灵光闪过,有人挡在了溯宁面前。
自燕王宫而来的老内侍微微垂首,显出谨小慎微之态。他身上气息被压制得几近于无,但体内命火凝实,更胜过已经死在溯宁手上的应矣之。
邺都之中,尚且还无人察觉应矣之已然陨落在神魔遗迹中,如他这等境界的修士,闭关数年也都是常事,何况如今不过是消失数日而已。
老内侍向溯宁躬身,礼数周到,口中道:“王上恭请尊者,入宫一叙。”
传闻中还在闭关的燕王,要见溯宁。
他的声音也透出股垂老之感,说话时将姿态放得很低。
溯宁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语气不见多少起伏:“不去。”
北燕境内,尚且还没有人能拒绝燕王之命。
即便对溯宁的实力有所耳闻,老内侍的神情也不由沉了几分,她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抬起头,身周顿时腾起无形气浪,悉数席卷向溯宁。
溯宁脚下未停,风中卷起的浪潮似乎对她没有半分影响,连她一角裙袂都未能惊动。
转眼,她便已经到了老内侍面前,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风挟裹着地面积雪形成的浪潮便倒卷而回,逼得他不得不为溯宁让开前路。
身形难以控制地向后倒退,他体内灵力运转,想稳住重心,但还是在数十丈外才勉强止住去势。
老内侍半跪在雪地中,万钧压力加身,即便他尽力相抗也难以起身,只能目送着溯宁的身影离开,心中深觉震怖。
溯宁自伞下抬眸,望向坐落在都城中的恢弘宫阙,不知在想什么。
世人皆言,燕国是北荒最为强盛的国家,为何她却在这座城池中嗅到了浓重的腐朽气息?
急促的马蹄声在坊市中响起,都城禁卫皆着银甲,策马而来。马蹄踏过雪地,溅起飞雪,为首者面上难掩焦色,正是如今负责统管北燕都城诸事的邺都令。
在这邺都城中,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禁卫军手下养了许多眼线,总不是吃白饭的,坊市中发生的变故很快便被禀于邺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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