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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靡宝)


可出门之际,宋绮年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苗小姐,你的这一番话,是想为自已辩护,还是想说服自已?”
苗小妹愣住。
宋绮年在她木呆呆的注视下快步离去。
要真和苗小妹辩论,宋绮年可以说上一整天。
但是,何必呢?
一穷二白,无谋生技能,又不愿吃苦的年轻女孩,所能走的路,和苗小妹的相差无几。
这女孩其实已经选择了一条最适合她的路。
宋绮年顾不上吃晚饭,又匆匆赶往纺织厂找苗大姑娘。
鸿丰纺织厂所在之处,是上海的工业集中的地区,自然也不是什么环境优美、居民富裕的区域。
这里街区肮脏,房屋破旧,行人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神色麻木疲惫。
作为一个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女人,宋绮年并不紧张害怕,也不在意那些男人异样的目光。她如重游故地,从容前行。
因她气场强势,面带冰霜,一些街痞很识趣地远远止步,不敢上前骚扰。
工厂的管事将一身鲜亮的宋绮年上下打量了好一番,接过她给的小费和香烟,把她带进了工厂大院里。
鸿丰纺织厂显然生意很好,订单颇多。大晚上的,厂房灯火通明,机器轰隆作响。
苗大姑娘是夜班女工,此刻正在上班。
过了好半晌,管事才把苗大姑娘带了出来。
工头还在他们身后嚷嚷:“有话快点说,别耽搁了干活!”
苗大姑娘穿着灰扑扑、毫无廓形可言的工服,戴着发套,可修长优美的身姿依旧在粗布衣服里若隐若现,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夜里闪着光。
可见人若得天独厚,就如锥处囊中,总会脱颖而出。
这一刻,宋绮年决定一定要说服这个姑娘。
苗大姑娘认得宋绮年的脸,却不记得她的名字,一脸困惑。
宋绮年递上名片,道:“我叫宋绮年。我经营着一家服装店,想请你来给我做店员,兼模特。”
苗大姑娘从乡下来上海有一年多了,知道服装店和模特的意思。
但她先是警惕,继而露出厌恶之色,摇头后退。
“我不做什么模特!我不出卖色相!”
从苗小妹那里过来,宋绮年对苗大姑娘的反应已有了准备。
她从容微笑:“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又在上海这地方谋生,肯定不知道受过多少诱惑了。什么捧你做明星呀,找你做画报模特呀,其实都是想占你便宜罢了。可我和他们都不同。我开的是一家女土服装店,只给女人们做衣服。我店里的,客人们和店员都是女人。其中两个店员,还是从济慈院出来的。”
苗大姑娘的抵触之色渐渐消失,明显心动了。
宋绮年继续道:“我的店员的主要工作是招待客人和做一些杂务,怎么也比在厂里要轻松些。但我希望你还能给我做模特,展示我设计的衣服裙子。”
苗大姑娘如听天书一般:“可是……模特?我?”
“对呀,你。”宋绮年笑眯眯,“之前在济慈院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相中你了。你身上有一股野性,一股灵巧又干练的气质,让我非常喜欢!我想为你设计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拍成照片,画成海报,登在报纸和画报上。”
苗大姑娘震惊。
宋绮年所描绘的,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景象。
虽然在过去,不是没有人向她做过相似的承诺,可不知怎么,她却相信宋绮年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已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喂!”工头站在厂房门口朝这边大喝,“还没说完吗?”
两个女人都露出厌恶之色。
“怎么样?”宋绮年问,“你在这里拿多少钱一个月?”
“十……二十五!”苗大姑娘努力挺直腰杆,“我是小组长,管着二十个女工呢!”
这么辛苦,居然只拿这么一点钱?
宋绮年不禁皱眉。
苗大姑娘却误解了她的表情,急忙道:“我什么都能做!我能踩缝纫机,会针线活,会做饭。我……我学东西可快了!我来上海后自已学识字,现在都能看懂报纸了……”
“我给你三十。”宋绮年温和地打断苗大姑娘的话,“包三餐一宿,还有穿不完的新衣服。但你得听我的话,维持好身材,而且不准背着我接私活。我要你做我的一面活招牌。怎么样?”
“还磨蹭什么?”工头又在催促,“你今天耽搁的时间,全都要从你的工钱里扣!别想给老子偷奸耍滑……”
苗大姑娘不再犹豫,冲宋绮年低声道:“我答应!”
宋绮年长舒了一口气,展露笑颜:“你不会后悔的。”
“阿苗,你聋了吗?”工头朝这边走来,“赶紧回去干活!”
“她不会跟你回去了。”宋绮年替苗大姑娘道,“她要跟我走。”
苗大姑娘拉了拉宋绮年的袖子:“厂里还欠我半个月的工钱……”
“我补你十块钱。”宋绮年道。
苗大姑娘愣了一下,毅然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宋绮年身后。
工头回过神来,气得破口大骂。
苗大姑娘脚步果决,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一眼。
机器轰鸣的厂房和一段血汗经历,就此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苗大姑娘的全副身家装在一个小小的藤箱里,就这么被宋绮年带回了店里。
她望着店门外灯光明亮的招牌觉得眼熟,好像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进店一看,只觉得里面华丽得堪比想象中的西洋皇宫,顿时紧张得都迈不开步子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走了过来,热情地朝宋绮年打招呼。
苗大姑娘吓了一跳,急忙往宋绮年身后躲。可她比宋绮年高半个头,缩头缩脑的样子不免有些滑稽。
宋绮年把苗大姑娘交给四秀:“这是我新找来的模特。带她去安顿下来,然后带去工作间等着我。”
然后才来招呼曹立群。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忙着处理你家被盗的事呢。”
“那点小事,早处理完了。”曹立群道,“你昨天走得很匆忙,我有点担心。怎么样?事情都解决了吗?”
宋绮年得想一想,才能弄明白曹立群问的是什么事。
毕竟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事多得都快数不过来了。
“算是解决了大半了吧。”宋绮年不想和曹立群细说,“倒是你家,被偷了多少东西?”
“几件小玩意儿,不算什么。”曹立群一副无所谓的口气,“不瞒你说,我家很多东西来路并不正,被偷了也不可惜。”
宋绮年又道:“报纸上说,是个叫‘玉狸’的女贼偷的。你撞见的就是她吧?长得怎么样?”
“你们女人打听另外一个女人,首先问的就是模样。”曹立群笑,“当时黑灯瞎火的,我就只看她身段是个女人,根本没看清脸。哎,扯远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说,我最近要出城一趟,过几天再回来。怕你找我找不到,误以为我逃跑了。”
宋绮年调侃:“你家的古董又不是你偷的,你逃什么?”
曹立群哽了一下,才哈哈笑起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着无忧无虑、心思单纯的富家少爷,会偷自家古董去卖。
曹立群那无懈可击的教养和亲切的笑容,一度让宋绮年觉得他和傅承勖有些相似,下意识对他心生好感。
现在看来,两人连心思深沉这一特点也有些相似。
就在宋绮年和曹立群应付的时候,苗大姑娘也被四秀她们带下去洗澡换衣服。
其实在过来的路上,苗大姑娘冷静了下来,便有些后怕。
她怕自已太冲动了,为了摆脱工厂里繁重的工作,被骗到了外头的私窑里。
说什么服装店,也很有可能是淫媒。
可等到了店里,见几个女店员都衣着朴素,表情正经。除了那个叫贤文的有些姿色,其他的女孩只算清秀端正而已。苗大姑娘才把心放下一半。
“你运气可真好,能被宋小姐看中。”德芳念叨着,“宋小姐对我们可好了。我们每天都有肉吃,活儿也不重,还能跟着裁缝们学点手艺,赚的钱基本都能攒起来做嫁妆呢。”
贤文则道:“那些太太小姐们大部分都很好伺候,打赏也大方。济慈院里的姑娘都羡慕我和德芳呢。”
苗大姑娘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等宋绮年送走曹立群,走进工作间时,苗大姑娘也已洗过澡,换上了一件西式绸缎睡裙,正被四秀她们围着欣赏。
这姑娘头一次穿西式睡裙,露着胳膊和肩膀,很不自在。可她高挑匀称的身段也引来一片赞美声。
“难怪小姐大费周章地也要把你带回来。”四秀赞道,“你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吃什么长得这么高?”德芳羡慕,“这身段,围一块麻布都好看。”
“我还觉得自已太高了呢。”苗大姑娘十分羞赧,“打小我就被笑是竹竿。”
南方女子确实大多身材不高,时下也以丰腴娇小为美。
可洋装本是为洋女设计的,还得身段高挑、肩膀宽一些的女人穿着才更好看。比如宋绮年因常年习武,身材高挑健美,穿西式晚礼服就傲视群芳。
苗大姑娘身材高瘦,穿着旗袍或许不够窈窕,但穿洋装却正合适。
宋绮年将布料围在苗大姑娘身上,不断比画着。
脑海里,碎片化的灵感飞快地组合在一起,渐渐拼成了一张图。
“对了,”宋绮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大妹。”苗大姑娘不好意思。
如果宋绮年要用这姑娘作为专属模特,这个名字有些太普通了。
“我也不喜欢这名字,早就想换了。”苗大姑娘低声道,“就是不知道换个什么名字的好。宋小姐觉得呢?”
宋绮年笑着,又将另外一块布披在苗大姑娘身上。
“现在不是旧社会啦,我只是你的雇主而已,也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可不敢随便给你起名字。你不是识字的吗?我这儿的书也多。你多翻翻书,给自已起个称心如意的名字吧。”

她下笔如有神,只改了几遍,就将设计在图纸上定了稿。
不用劳烦裁缝,宋绮年亲手裁布、缝纫,一个个部位的布料在人台上拼成型,再一点点缝上珠子和亮片。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女子专注,近乎虔诚的脸上,照进她因沉迷创作而燃烧着热烈火焰的眼睛里。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自已真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已的工作。
她并无雄心壮志,没想去改变这个世界,或者创造一个富饶的帝国。她只想像此刻这样,创作出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衣服,让穿着它们的女人能自信而快乐。
清晨,阳光盈满工作间,窗外飘来悦耳的鸟语。
柳姨在门口探头望了一眼,然后朝旁边让开。
傅承勖轻轻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从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宋绮年身上扫过,继而落在那个穿着长裙的人台上,眸光闪动。
赭红色的长裙被晨光一照,如燃烧的火焰,金色的珠花就是迸射而出的火星。深浅不一的蓝色拼接而成的薄绸如水一般,打着精致的皱褶,从肩头、后背流淌而下。
由布片和珍珠拼接而成的莲花纹精美华丽,长而飘逸的披帛宛如蝉翼。看着这条裙子,仿佛能听见来自千年西域的鼓点和乐声。
用色如此大胆,造型兼具了古今中外各个特色。这种设计风格,极具宋绮年个人特色。
模模糊糊之中,宋绮年闻到了熟悉的皮革香水气,缓缓醒来。
转过头,便望见了那个伫立在人台前的高大身影。
“这真是一件杰作!”傅承勖低声赞叹。
宋绮年微笑,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被袖子褶皱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也乱蓬蓬的,还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往日里精明干练的女郎,此刻活脱脱一只才睡醒的小猫。
傅承勖的目光霎时充满了怜爱。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宋绮年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良友》那边,明天就要给模特们统一拍照了。我该怎么告诉钟小姐,我不用她做模特了?”
傅承勖刚要回答,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居然就是《良友》特刊的主编刘英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真是对不住你,宋小姐。”刘英兰一开口就道歉,实在不像她的风格,“是那位钟小姐,她刚刚突然告诉我,她有事要去外地,明天不能来拍照了!”
宋绮年好生一愣,下意识朝傅承勖望去。
那男人斜倚着斗柜,脸上浮着清浅的笑容,仿佛早就知道了通话里的内容。
“她这个时候不来了,我们上哪儿临时找个合适的模特?”刘英兰抱怨,“早知道她这么不靠谱,我当初绝对不会把她推荐给你。现在这样……”
“刘主编,我正想请您过来一趟。”宋绮年忙道,“我昨天得到了新的灵感,连夜做了一个新设计方案。我觉得,您应该会更喜欢这一个。”
“啊?”刘英兰惊讶,“新方案。主题是什么?”
宋绮年望向人台上的裙子。
“敦煌!”
等放下话筒,宋绮年转头看向傅承勖,感慨万千。
“你……做了什么?”
“做了媒。”傅承勖把玩着一个铜顶针,笑容狡黠,“钟小姐之前和一位青年本已私定终身,却被她父母拆散了。那人去了武汉,另娶他人,钟小姐则一直未嫁。可我的人却打听到,那个青年不仅没结婚,最近还生了重病,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钟小姐得知这个消息,当晚就买了火车票,赶去武汉了。”
说到这里,傅承勖自恋地啧了一声:“我还真是月老转世,丘比特再生!”
宋绮年的喉咙被充沛复杂的情绪堵住。
如此一来,宋绮年找到自已喜欢的模特,做出了满意的作品;《良友》也不会被迫开天窗;钟小姐又能和旧情人破镜重圆。
皆大欢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宋绮年竟然有点哽咽,“但是,傅先生,你还……真是一个最好的合伙人。”
“我说过的,我会尽一切支持你。”傅承勖道,“你只管用尽心去创作,其他的让我来负责。”
同傅承勖的双眼对视着,宋绮年再度感到那一种被轻轻托举起来、沐浴着阳光的感觉。
之后一连数日,各处风平浪静,连小报上都没什么可读的花边新闻。
曹立群人虽去了外地,却让花店每日送鲜花来。这份热情和体贴很得店里小姑娘们称赞。
宋绮年却并不怎么欣喜。
因为傅承勖告诉她,曹立群并没有离开上海,只是搬到外面的公寓里。他倒是没有和女人同居,只是整日请老同学们来家里做客。
宋绮年一没爱上曹立群,二来心思还放在那个下落不明的浑天仪上的,对曹立群这个举动没什么兴趣。
江映月这边的事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映月的律师很是管用,替她退了公寓的租,打包了家什行李,又把她从饭店里接了出去,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连宋绮年都不知道地址的地方。
“这是为了防孙开阳。”江映月在电话里道,“他找不到我,肯定会去骚扰你。你不知道,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了他。”
“那你什么时候走?”宋绮年问。
“等买好车票就告诉你。”江映月的声音低了下来,“想到这一走,下次和你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难受得很。我对上海没什么不舍,就舍不得你。”
宋绮年也不舍江映月。
江映月在旁人眼里有诸多缺点,可她身上有一种江湖儿女的气息,和她相处起来最轻松。江映月的世故油滑,也给宋绮年提供了许多涉世经验。
“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宋绮年叹息,“傅承勖说,孙开阳这次闹得太大,内部已经有人在弹劾他了。最好让他丢官,起码也要调得远远的。这样你就能回上海了。”
“那我可盼着那一天了!”
宋绮年又道:“对了,我给你做了一条晚礼服裙子,你在香港登台的时候可以穿。待会儿让你的律师给你送过去。你试一试,要是有哪里不合身,现在还来得及改。”
“绮年,你对我真好!”江映月哽咽,“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的好。”
“朋友之间,计较这些做什么?”宋绮年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你先忙着。你走之前,咱们一定要好好聚一下。”
江映月所料不差。孙开阳找不到人,果真就来寻宋绮年了。
这日午后,正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孙开阳穿着军装,带着两个土兵堂而皇之地闯进了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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