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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靡宝)


表盖相片里,少女依旧巧笑倩兮,猫儿似的双眼似乎能说话。
袁康将怀表合上,紧紧握住。
冷怀玉的事虽算不到宋绮年头上,可事故毕竟是在宋绮年的店里发生的。次日,宋绮年还是准备了一份礼物,上冷家赔礼道歉。
不出宋绮年所料,冷怀玉收了礼物,却没见她。
可这事还没结束。
冷怀玉有个弟弟,今年十五岁,正是鬼神都烦的年纪。
也不知道冷怀玉昨日回去后对家人说了什么,冷少爷居然带着几个小伙伴,往宋家的院子里丢臭鸡蛋和潲水。
那时宋绮年正把两位客人送出门,一股黄汤从墙头被泼了进来,客人们险些被潲水溅了一身。
宋绮年追了出去,就见冷少爷带着一群少年一哄而散。
宋绮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可见冷怀玉心胸狭隘、尖酸刻薄,并非为了迎合覃凤娇而故意为之,而是家风就是如此。
本以为冷少爷闹了一次便算了。没想就在柳姨骂骂咧咧地打扫院子时,又有一堆垃圾越过高墙从天而降,险些砸在柳姨头上。
墙外传来一阵哄笑,继而是脚步声飞速跑远的声音。
柳姨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没家教的小赤佬!不长毛的兔崽子!看你们哪天折到老娘手上,不打得你们屁股开花!”
四秀也不理解:“冷家不是收了小姐的赔礼了吗?怎么还来闹事?”
宋绮年道:“为什么?这不摆明了就是故意欺负咱们吗?”
没想冷少爷好似玩上了瘾。第二天又过来了两趟,泼了两桶潲水。柳姨虽然时刻警惕着,但到底年纪大了。等她追出去,那群猢狲早跑远了。
这么一来,不光院子里气味难闻,客人们也一时不敢上门来。
柳姨勃然大怒,打算从娘家叫几个年轻力壮的子侄过来,等冷少爷来时好好较量一番。
宋绮年将她劝住:“他是官员家的少爷,我们是平头百姓,要有什么闪失,我们可赔不起。”
“那就让他这么闹下去?至少也要告诉傅老板,让他想办法。”
“我会和傅先生商量的。这事你暂时别管了。”
柳姨等着傅承勖出手,好好整治一下那群兔崽子,可傅承勖那边毫无动静。
冷少爷反而天天上门捣乱,去学校上课都没这么积极。
宋绮年这两日也一心赶工,把江映月定的两套衣服做了出来。
她给江映月去了一通电话:“江小姐,您的衣服大致做好了。您上身试一试,不合适的地方我好修改。您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一趟。”
“我明天抽空去你店里吧。”江映月道。
宋绮年为难道:“我当然欢迎您来。只是最近店里……有人上门捣乱,不是很适合接待客人。还是我上门为您服务比较适合。”
“怎么?”江映月道,“谁在找你的麻烦?”
宋绮年叹气:“还不是那位冷小姐。她把前两天那件事怪到了我头上,受了我的赔礼,却还是让她弟弟来捣乱……那孩子年纪小,我又不好和他较真,更不敢伤了他……算了,这事和您无关。您看试衣服这事……”
“那你过来吧。”江映月退让了一步,“我明天上午在家里等你。”
宋绮年挂了电话,发觉今日外面吵得特别厉害。
四秀满脸通红地冲进屋,找宋绮年告状:“小姐,冷家人太过分了。你听听他们都在骂您什么?”
原来这冷少爷见闹了几日,宋绮年连面都没露,觉得很没面子。他听了一个同伴的主意,一伙人编了些淫词秽语,在门外大嚷大叫。
“臭婆娘,装什么装?什么服装店,我看就是个私窑子!”
“成日露胳膊露腿的,还不就是为了给男人看吗?”
“赶快出来,让我们冷少爷好生看看你!”
“呸!一把年纪的老女人了,打了霜的茄子。本少爷才不稀罕!”
柳姨气得浑身颤抖:“不行!今天不打破他们几个脑袋,我就……”
宋绮年一把将柳姨拉住,又将四秀叫了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柳姨和四秀双目放光:“真的?”
“我和傅先生都安排好了。”宋绮年道,“本想着民不与官斗,能息事宁人最好。偏偏这冷少爷这么不识趣。那就让他尝尝什么才叫‘报复’!”
冷少爷和同伴们在墙外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得开心。宋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柳姨冲了出来。这群少年同过去一样,哄笑着朝巷子口奔去。
就这时,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正走进巷子,把这群少年堵住了。
“滚开!快滚!”
少年们胡乱推搡着货郎,乱成了一堆。
货郎左躲右闪,团团打转。少年们不是被绊倒,就是挨了一扁担,气得直骂娘。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见那个老太婆又没有追过来,少年们松了一口气,嘻嘻哈哈地朝路对面走。
警笛声骤然响起。
不等冷少爷他们反应过来,两辆警车包抄而来,将他们这群人围住了。
“那婆娘难道报警了?”一个少年惊慌低呼。
“怕什么?”冷少爷整了整衣服,“有我在呢。”
他朝着走来的那位警长笑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我是……”
“搜!”
警长一声令下,警员们将少年们拿下,立刻开始搜身。
这群少年大都出身不错,哪里遇到过这种待遇。他们立刻大声喊冤,拼命挣扎。
“你们做什么?”冷少爷嚷得最大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海关覃副司长的秘书冷家勇!”
咔嚓一声,镁光灯闪烁,一名记者将冷少爷自报家门的一幕记录了下来。
冷少爷再缺脑子,此刻也觉得不对劲了。
“头儿,搜到了!”
“我也搜到了!”
随着警员们相继汇报,一件件珠宝首饰从这群少年的身上被搜了出来。
围观的群众哗然。记者拼命按着相机快门。
“这不是我们的!”冷少爷茫然。
“当然不是你们的。”警长严肃道,“这些都是这几日附近居民家中失窃的东西。街坊邻居都能作证,你们最近几天一直在这一带出没。是不是?”
“是……”冷少爷下意识老实回答,“但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是去宋家捣乱的……”
冷秘书要是人在现场,怕是要给这宝贝儿子几个大耳刮子。
“现在人赃俱获,由不得你说不是就不是。”警长铁面无私,大手一挥,“带回巡捕房,好好审!”
这群少年被戴上镣铐。
围观的群众纷纷鼓掌叫好,直夸警长是青天大老爷。
警长谦虚:“我乃公务人员,秉公执法是我本职,不值一提。年末是盗窃案频发的时候,各位要守好门户,不要让小贼有机可乘。”
冷少爷拼命喊冤,冷不丁一颗臭鸡蛋飞了过来,糊了他一脸。
冷少爷的手被铐住,无法给自已擦脸。他呜呜惨叫,被警员塞进了警车里。
警车呼啸而去,群众散开。
柳姨和四秀看完了热闹,兴高采烈地返回家中。
“绮年,你和傅老板的办法可真有效!”柳姨一进门就高声嚷嚷,“看那群小赤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闹事!”
“小姐,有个记者把他们的丑样子全拍下来了。”四秀也兴高采烈,“您错过了真可惜。”
“她不好露面。”柳姨道,“要是给人看到了,没准又要多想。”
“对了,那些首饰是怎么放到他们身上的?”
“傅老板的手下肯定有办法。一定要把那几个小赤佬好好关上几天!”
“虽然我也巴不得让冷少爷多吃点苦,但冷家应该会很快把他保释出来。”宋绮年一边裁剪布料,一边道,“证据不足,定罪很难。不过,明天的报纸一出来,冷家这个脸丢得满城皆知,够他们应付一阵的了。”
“一个小秘书的儿子就敢把自已当祖宗,笑话!”柳姨讥笑,“上海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二世祖。他姐姐都给覃小姐做应声虫呢,他算哪根葱?”
四秀担忧:“可是,小姐,万一冷家又把这事算到咱们头上,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绮年剪着布料,咔嚓声中,剪刀的利刃将厚实的呢绒布轻松裁开。
“只不过下一次,我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了。”
冷家或许没怀疑到宋绮年头上,又或者忙着给冷少爷的丑闻善后,总之,一时没有新的动静。
次日早上,宋绮年拎着工具箱,一手挽着装在布袋里的两套衣服,走进了孙公馆的大门。
孙公馆的内部采用了传统的法式装修风格,鹅黄和浅粉色的墙壁,雪白的墙裙和浮雕线,极富女性气息。
屋内的摆设品——宋绮年如今已很有这方面的鉴赏眼光了——都精美、雅致,却并不昂贵,挂在大堂里的画也是高仿品。
值钱之物显然都放在那个小偏厅里。
二楼女主人卧室里,江映月穿着睡袍,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正在看报纸。
“宋小姐,你看到这条新闻了吗?”江映月笑着念,“覃副司长的秘书的公子涉嫌盗窃珠宝,销赃时被人赃并获!”
宋绮年出门早,没来得及看早报。
虽然傅承勖保证过新闻一定会刊登出来,可这个标题还是出乎宋绮年的意料。
因为里面只提了覃副司长的名字,却把冷秘书一笔带过。看不仔细,还以为是覃公子偷东西被抓了。
既把覃副司长也拖下了水,又挑拨了这对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一箭双雕。
起这样的标题,用心真毒。
宋绮年很喜欢!
“冷秘书今天上班后,对着上司恐怕有一番解释要讲了。”宋绮年道。
江映月瞅着宋绮年:“宋小姐,这件事里没有你的手笔吧?”
“我?”宋绮年谦虚,“里面的事哪一样是我有能力做的?”
“冷家人骚扰了你几天,冷少爷就在你家附近被抓了,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我也觉得这事太巧了呢,”宋绮年道,“但天下也不是没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吗?好了,江小姐,我们来试一试你的新衣服吧?”
宋绮年一手拎着一套新衣,向江映月示意。
江映月终于放下了报纸,起身试衣服。
孙公馆装有新式的热水暖气片,屋内十分暖和。江映月换上春装,露着肩膀和胳膊,也并不冷。
黑色真丝面料的衬托下,江映月的肌肤略有些苍白。
她手腕上的淤青已消失得快看不出来了,但衣服挂脖的款式也让她后背的细小伤疤有些明显。

宋绮年没有在江映月身上看到新的伤痕,这让她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
“裤腿放量我觉得正好,这样看着有些太宽大了,但是走动起来就正合适。”宋绮年调整着衣服,“但我觉得衬衫还可以更短一点。您腰短腿长,天生衣服架子。”
江映月照着镜子,不停变换姿态。看她的表情,对新衣服十分满意。
“很难吗?”江映月问。
宋绮年道:“只是改短,很简单。”
“我是问,做一个裁缝,独立开店的裁缝。”江映月朝宋绮年看了一眼,“上海但凡有点名气的裁缝大都是男人。想要在被男人统治的行业里占据上游,不容易吧。”
“我才刚入行,还是底层的小鱼虾呢。”宋绮年道,“不过,天下绝大部分行业自古都被男人统治,女人们进入其中都不容易,更别提取得好成绩了。”
“我昨天打听了一下你,宋小姐。”江映月别有意味道,“你在‘小巴黎’的所作所为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真的差点烧了他们家铺子?”
“我只烧了我做的几件衣服罢了。”宋绮年蹲了下来,将裤脚一点点用珠针别起来,“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换一种不那么……激烈的方法去抗议。不过我并不后悔和李家决裂。”
“这不怪你。”江映月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该勇敢反抗。而激烈的抗议才更容易被听到和重视。”
宋绮年立刻想起冷怀玉身上的那把火。她定了定神,道:“可是同行们都认为是我有错。行规,徒弟不能这么反抗师父。”
“去他的行规!”江映月冷哼,“这些破规矩一直由男人说了算,全都是向着他们的。你可知道,就连我这样的歌星,我的唱片分红份额居然只和一个普通男歌手一样多!我和那种没名气的男歌手,哪个给公司赚钱更多?”
“当然是您!”
“我也是这么和公司老板说的。”江映月气愤,“但那些男人告诉我,这就是行业规矩,女人就是不能拿得比男人多!”
“捏住了我们的钱,也就捏住了我们的自由。”宋绮年低声道。
“你说得太对了,宋小姐!”江映月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宋绮年,“所以你得好好努力下去。我已经自暴自弃了,可你的前途很好。我最高兴看到女人踩着男人的脸做出一番事业了。”
说到这里,江映月耸了耸肩,语气有些无奈。
“就像是看到……自已有可能过上的人生吧。”
看来这一只夜莺住进金笼子时,也曾有过一番矛盾挣扎。她并非迫不及待地寻找了一个归宿,而是经过一番权衡,做了取舍。
这样一来,宋绮年都为自已将要偷孙家的画而有点抱歉了。虽然那幅画和江映月毫无关系。
屋内的灯突然齐齐熄灭。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又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江映月问。
女仆道:“十二号人家的电箱坏了。电力公司正在抢修。估计是影响到咱们家了。”
“别他们家的修好,咱们家的又坏了。”江映月嘀咕。
话音刚落,孙公馆的灯又闪了闪。
江映月紧抿着嘴,不再多言。
宋绮年将衣服收好:“江小姐,我这就把衣服拿回去修改。您还有什么要求?”
“就这些了。”江映月道,“你的店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只要没人再上门捣蛋,这几日就能打扫干净。届时一定请您过来喝茶。”
江映月点头微笑,吩咐女仆:“送宋小姐出去。”
宋绮年跟着女仆走出了卧室,低声道:“我还是从侧门出去吧。”
侧门就是仆人们和身份低微的客人走的门。在讲究的大户人家,宋绮年这样的裁缝本就该走侧门的。只是孙公馆是外宅,规矩没那么多。
女仆觉得宋绮年很识趣,带着她从副楼梯一路下到了负一楼的工作间。
孙公馆是标准的洋房结构,厨房和下人的工作间都位于半地下室。这里逼仄阴暗,空气中充斥着油烟气。
时间已快中午了,厨房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虽然家中只有江映月一个主人用饭,但厨娘还要为佣人和保安准备十来份午饭。
女管家将领路的女仆叫住:“今天中午吃锅子,太太在哪儿用午饭?你赶紧去问一下。”
宋绮年趁机对女仆道:“抱歉,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女仆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指了指后门:“你待会儿就从那儿出去。”
说罢撇下宋绮年,上楼去了。
宋绮年进了卫生间,注视着手表。
秒针走到正点那一瞬,整栋孙公馆的灯全灭了。
只是这一次,电力没有立即恢复,陷入黑暗的工作间很快乱作一团。
厨房的帮佣切伤了手,女仆把水洒在了地上。两个男仆相撞,托盘里的茶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快去库房把煤油灯取出来!”管家急忙吩咐,“你们两个,把地上收拾了!”
两个男仆刚刚走进库房,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库房的门合上了。
不光如此。为了防止下人偷拿库房的东西,库房的门上装的是一把球形门锁。这锁偏偏在这个时候卡死了。
管家前去救援,不料手忙脚乱之下,钥匙又折断在了锁眼里。
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到一道黑影窜上了楼。
今日天色本就十分阴沉,随时可能下雨,停了电的大屋内一片昏暗。
宋绮年一袭黑衣,顺着副楼梯来到顶楼,从一扇天窗钻了出去,爬到了房顶上。
孙公馆有两根烟囱,都没有盖子。宋绮年将缓降装备固定在烟囱口,顺着烟道滑了下去。
早在慈善酒会失手后,他们就立刻制定了新的计划。就那时,宋绮年提出可以从烟囱进入。
“院子里有狼狗,侧厅的门口有一个保安站岗,但是烟囱没人守着。”宋绮年指着图纸道,“侧厅的烟囱直通楼顶,烟囱道也很宽,我完全可以钻进去。”
“会不会有点太脏了?”傅承勖有点嫌弃。
“应该还好。”阿宽道,“孙公馆修好后一直没住人,直到孙开胜和江映月去年春天搬进来。男女主人的卧室都在东侧,西侧那边的烟囱应该没怎么使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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