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竹怒不可遏,差点咔一声捏断了指骨。
洛洛认真追问:“师父真的认为自己能够掌控那一段感情?”
清虚嗤一笑:“那不然呢?”
“可是师父,”洛洛道,“你连一张脸都掌控不了。”
清虚不以为然:“你说秦无衣变成泠雪的脸?那是虚空梦魇干的好事。”
洛洛摇头:“不。不是虚空梦魇,是师父你自己。”
她上前一步。
“师父,我在陈玄一的记忆里都看见了。”
她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你站在南风楼上时,刚刚‘应付’过那个很粗鲁的、一身汗臭味的人。你脸上、身上那些很脏的污渍,我都看见了。”
清虚的微笑像冰花一样,一点一点凝固在脸上。
“你打从心底,认为自己不配。”洛洛眼神悲伤,“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有多么渴望把泠雪师伯也弄‘脏’。”
“闭、嘴。”
洛洛才不闭:“你没有负心,你只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希望——你的心,期望着泠雪师伯能够像梦魇中的秦无衣一样接受你,接受‘肮脏’的你。”
“我、叫、你、闭、嘴。”
“明明心中有了期望,但你却不敢试,也不敢信。师父你就是个胆小鬼。你宁愿搞砸一切,也不敢把你的悲惨过去告诉她,你也太看不起她了——嫌弃你的,从来也只有你自己。”
她怜悯地看着他:“好可惜。”
清虚额角迸出一道道青筋,眼睛里密密炸开红血丝。
他的眼珠子一颤一颤,薄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他似乎想要抬起双手来抱住自己的胳膊,但在三个小辈面前,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流露出脆弱的态度。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我有什么好可惜。”
那段情,是他自己弃如敝屣。
泠雪妨碍到他了。对,是泠雪妨碍到他的大事。是他不要她。
“呵……”清虚低低笑开。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像那些愚蠢弱小的女人一样,在乎什么愚不可及的贞洁牌坊?
只要成功,只要屹立在世间之巅。
这世上的一切,还不是予取予求?他若是看得上谁,谁不得伏跪在身前,恭恭敬敬舔他鞋面?
脏?堂堂男儿,会以为自己脏?
真是笑话!
他用力点头,唇角浮起了笃定的笑容。
“呵……哈哈哈哈……”
趁着洛洛吸引住清虚的注意力,李照夜不动声色开始观察环境。
这里是那一年的桃花,陈玄一与清虚经营多年的老巢。
想必藏了不少道道。
视线一转,竟然是个很眼熟的地方。
一条小河在身边流淌。
河水流过鹅卵石,发出“洛洛、洛洛”的声音。
照明的光线来自一轮幻月,它幽幽冷冷悬挂中天,月色明亮,照耀着周围,石子投在清水里的影子粒粒分明。
李照夜失笑:“这老头。”
做着最狠绝的事,却又那么害怕孤独。
他居然把那一年的桃花弄成了洛洛家门前的小河——那个月色流淌的夜晚,他带着李照夜去了那里,捡回一只洛洛。
月光下,三个人走在河边的身影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那个夜晚,他很不耐烦,但也很不孤单。
李照夜神色感慨:“老头啊老头,你被人*过又怎样,偷了真息又怎样,根本无人在意——你本可以跟泠雪一直斗嘴,本可以跟我们一直烤鸡。”
泠雪不会在意清虚的过往,就像洛洛和李照夜也不会在意那个鬼真息。
他但凡当面说一句“鸿瞢真息就在为师手上哟”,这两个还得屁颠屁颠想办法帮他把封神殿糊起来。
世上最遗憾的就是“本可以”。
李照夜轻飘飘笑道:“怎么样,到了今日,后悔不死你!”
没有人喜欢自己藏起来的心思被戳破,清虚也一样。
他沉下脸色,平平举起一只手。
桃花薄雾在他周身氤氲,整个空间里隐隐约约幻化出无数桃花瓣,细看时,那花瓣上俨然是一张张诡笑的鬼面。
“咻——咻咻咻!”
飞旋的桃花雨化为一场密不透风的杀机,卷袭向河对岸的三个人。
徐君竹挥剑去挡。
“唰!”
一片桃花瓣如幻影般穿过剑身。
“嗤”一声轻响,它贴在了徐君竹的手背上。下一瞬间,桃瓣上黑色烟丝凝成的鬼面张开了嘴巴,一口咬住她的血肉。
“嘶。”
她身形疾退,低头去望。
眼前恍惚重叠了一幕幻觉——漆黑的鬼面童子从她手背钻出,冲她呲牙咧嘴地笑。
徐君竹甩了甩头:“这神魂攻击防不胜防,当心!”
李照夜一手抓起洛洛,另一只手荡出封印线,放风筝似的飘上半空,避开了迎面袭来的大片桃花。
“好你个老头!”他惊奇挑眉,“有这好本事,竟然藏着掖着不教徒弟!”
洛洛跟着他骂:“枉为人师!
漫天桃花雨后,清虚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们啊……”他轻声笑叹,“还是那么天真可爱。难道是想说,为师当初不应该抛弃你们——即便为师犯错,你们也愿意跟着一路走到黑?”
他越笑越大声。
“真可怜,”他啧啧摇头,“知道你们此刻的模样像什么?好像两条丧家犬,两只落汤鸡。”
话音犹在,他的身躯轰然散去,化为漫天密密麻麻的桃花雨。
他这一身魂术已臻化境,虚虚实实,无形无定。
洛洛皱起眉头:“打不到他了!”
李照夜拎着她避开一片桃花巨浪。
“不对,”他微微眯起双眸,“这世间,怎么就他一个人会使魂术?”
洛洛回道:“他从鸿瞢君那里学来的,有什么问……咦?”
这世间的心法、招术都是由一位宗师创立,然后在一代代传承中不断改进,逐渐形成派别体系。
鸿瞢君名留青史,可是关于他的魂术却没有任何记载与传承。
怎么可能呢?
这一门术法仿佛就是凭空习得,又莫名其妙凭空失传。
“是不是和封神殿里最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有关?”洛洛猜测,“圣人到底做了什么呢?你脑子什么时候可以再吃一吃啊?”
李照夜:“……”
他垮下一张帅脸,没好气道,“你问幽女!”
洛洛忙中嘀咕:“它又不会说话。”
李照夜:“我脑子也不会说话。”
两个人碎碎斗了几句嘴,洛洛偷眼一瞥身后飞旋的桃花,失望道:“哎呀,他没生气。”
清虚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并没有被他们二人故作轻蔑的态度激怒。
桃花漫天飞旋,清虚本体毫无破绽。
李照夜:“我就说他不吃这套。”
洛洛:“你什么时候说啦?”
李照夜:“我用眼睛说。”
洛洛:“呵呵,你眼睛能说话,脑子就不能说?”
李照夜:“啧。”
桃花漫了过来,一张张诡笑的鬼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音波重叠,搅动视野。
“嗤。”
一枚桃花瓣擦过洛洛脸颊。
她脑海里“嗡”一声响,眼前瞬间幻视七岁那个血色黄昏。
幻觉与真实重叠,她看见了爹娘破碎的身躯。
他们在血泊里拼命挣扎,冲着她伸出双手。
“好痛啊……救救……救救我……”
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像一片片凋零的桃花瓣。
洛洛呆呆望着这一幕。
真实的画面在眼前湮灭,她站在自家小院子里,脚下踩着冰凉的泥土,一步一步,走向惨死的爹和娘。
“洛……洛……”
她低下头,慢慢去看。
人碎成了这样,竟然还能蠕动着发出声音来。
“要不是为了你……我们早就跑掉了……是你害死我们……是你……”
阿爹用力摇晃着只剩下半边的厚脚板子。
洛洛俯下身去。
“我们不死,就是你死!”阿娘半边面容发出凄厉的尖叫,“就是你死!”
洛洛探出手。
她小小的手掌就要碰到爹和娘。
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全是血,一片片像桃花瓣。
她的指尖距离血渍越来越近。
毫厘处,她停了下来。
“师父,”洛洛轻声说道,“你又暴露自己了。”
她的手上浮起火焰,“轰嗡”一声轻响,撞上了桃花般的血。
“滋……滋……”
血与火在指尖僵持。
“你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错,想要我承认我也是个胆小鬼。”洛洛用力抿了抿唇角,“师父,这只能说明你真的很在意。”
“滋……滋……”
“谁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啊,师父你也一样。”洛洛了然,“你害死父母,却不想承认自己有错,只好自己骗自己,告诉自己是他们想要易子而食,是他们对不起你。可是一不小心就被我捅破了真相,你没办法了,只能拉我下水,想要我承认我和你是一样的人,这样才能给你一点可怜的安慰。”
“可是师父,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是不需要极力证明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卑劣的。”
“轰!”
指尖火焰暴涨,顷刻吞没了桃花般的血,吞没了眼前这幕幻觉。
洛洛恍惚回过神。
漫天飞旋的桃花瓣微微凝滞。
“嘶。”李照夜惊奇,“你这嘴上功夫很是了得!”
洛洛:“……”
她也很无奈,“打得过,谁爱逼逼。”
李照夜一听就不答应了:“不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不过他?我这不是顾忌你,不好放手跟他大干一场?”
洛洛:“啊对对对。”
他作势掐她:“你再敷衍一个我看看!”
徐君竹无语凝噎:“我说你俩,真是够够的了!”
嘴上吐槽,手里倒是没闲着。
趁那桃花露出些许破绽,徐君竹眼疾手快荡出寒霜,细细密密的霜花降在了虚虚实实的桃瓣上。
只见白霜毫无停顿地穿透了那一整片虚幻花瓣。
其中却有数片花瓣,沾染上了浅白的霜。
“抓到你了。”
李照夜勾唇一笑,封印线唰地荡出,同时刺穿了每一片魂体化物。
神魂受痛,凄厉的尖啸响彻那一年的桃花。
李照夜反手一拽。
漫天桃花瓣陡然消失。
清虚的身影自虚空中浮现,微一踉跄,抬起一对充血的眸子。
他的眼珠微微颤动,气息也不甚稳当。
观他神色,徐君竹不禁轻叹:“越是老实人,说起大实话来越诛心。”
李照夜轻笑:“上了!”
他打头阵,封印线疾出如瀑,瞬间封锁了清虚的气机和退路。
徐君竹手一晃,青女无霜爆发出青白二色霜火,剑过之处,空间仿佛冰封。
清虚睁大了双眼。
“阿雪的剑……么。”
洛洛抿紧双唇,一瞬不瞬望着他。
她这个师父,向来惫懒,身上功夫实在很一般。
此刻被封印线禁锢,面对徐君竹的复仇一剑,他周身不自觉流露出无措和狼狈,电光石火间,竟然没有想出任何后手,只眼睁睁看着剑尖抵住心口,刺穿。
“噗呲。”
洛洛张了张口。
她绝不会叫停,更不会出手阻止,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就这样轻易被斩于剑下。
“师父……”
她看见他的心口漫出了鲜红的血。
潋滟心头血攀向青女无霜,仿佛要亲昵地吻一吻剑身,却被冰霜无情冻住。
“铮泠——”
霜血簌簌向下坠落,跌成粉末。
他怔怔抬起一双逐渐失神的眼睛,嘴里涌出带冰渣的血。
他缓缓转头,看着洛洛。
眉眼结起霜花,他微缩肩膀,用力扯起唇角笑了笑:“听,师父我,像不像个,薄脆饼?”
洛洛呆住。
思过崖下,风雪夜。
她就是这么一边发抖,一边逗他笑。
她用力抿住唇,抿到唇角直发酸。
等不到回应,清虚冰冻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委屈。
洛洛盯着他,忽地,头顶落了一只大手。
李照夜用搓澡一样的力气搓了搓她的头,随后摁着她后脑勺,轻轻往前推了一把。
就像他当年示意这个憨憨上前拜师一样,他道:“去啊。送送他。”
洛洛:“……哦。”
清虚绝不是一个好人,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不过李照夜足够大度,杀了就行,杀了就不跟他计较了。
“洛洛……洛洛……”
小河在一旁静静流淌。
清虚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幸好鬼使神差在这里放置了一条河,最后的时刻,它替他呼唤小徒弟的名字。
洛洛,洛洛。
他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却没有真正做出伤害她的事。
李照夜是祭品,她不一样。
捡到她之后,他才真正意义上有了一个“徒弟”。
洛洛走到清虚面前。
徐君竹悄无声息拔走了剑,冰霜冻住他心口,没有再流血。
洛洛抬手扶住他肘弯:“……师父。”
他的身躯微微踉跄前倾。
最后的时刻,他极力想要维持一点仙风道骨的风度。
就像那天,他踏着风,穿过月色,出现在河畔小女孩的面前。
他随手施舍了一点善意,却在十一年里回报给他许多真心实意的快乐。
洛洛,洛洛。
洛洛搀着他,缓
缓、缓缓地坐到地上。
“洛洛太纯粹了。”徐君竹目光复杂,语声轻叹,“她就像一面清澈的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她那么懂他,因为他是她放在心里珍重的人啊。
“师父……”洛洛没有哭,她认认真真地交待清虚,“你记得,千万别去找泠雪师伯,她不会想看见你。你想说的话,我们会替你烧给她。”
清虚:“……”
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看他不敲破这小兔崽子的头。
“记住了吗?”她勾下脑袋来盯他眼睛。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芒了。
就像一只死掉的鱼。
终于有一瞬间,无光的鱼目彻底凝固。
洛洛,洛洛。
小河在他身旁缓缓流淌,带走一幕幕欢乐的倒影。
“死了?”
“嗯。”
“行。”李照夜蹲到她身边,抬手搓了搓她的头,“我处理一下尸体。”
洛洛沉默片刻,起身退开。
李照夜拎出幽女,刚要扎清虚额心,忽闻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啸从尸身中爆发出来。
“滋嘤——”
下一瞬间,只见一蓬黑雾漫了出来,一晃,散向四面八方。
风中传出桀桀怪笑。
“嘻嘻嘻……嘶嘶嘶……呵呵哈哈哈!”
“当表子立牌坊的蠢货,早该去死了。”
“这顾忌,那顾忌,束首束尾,婆婆妈妈,虚伪至极!”
“恭喜你们,杀死了坏得不够彻底的李二苗,本座终得解脱!”
“从此本座再无弱点,小的们,咱们来日方长!”
笑声渐行渐远。
洛洛与李照夜对视。
她问:“是那个?”
他点头:“对。”
这便是李二苗因为软弱而召唤出来的那个“他”。
“他”受制于他本人,却也在不经意之间影响他、左右他。
“他”引导他追逐神魂术以壮大自身,在今日成功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洛洛沉默片刻:“你们都杀过了,下一次轮到我来杀。”
李照夜大方:“行!”
徐君竹微微蹙眉:“可是上哪里去抓这样一个魂……”
她眼角抽搐,收了声,目光古怪地望向李照夜。
只见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尸体。
“你这是要……”
李照夜得意一笑,反手召出长天剑,原地给自己的尸体来了个开膛破肚。
洛洛:“……”
徐君竹:“……”
李照夜手脚不停,一面取出徐君竹带来的珍贵药材,一面往自己尸体里面打下封印。
“不是,”洛洛浑身发软,“你干嘛跟自己尸体过不去?”
李照夜头也不抬:“做个尸傀来引路。”
洛洛:“哈?”
他一边忙活,一边随口解释:“你想想,当初他一边杀我,一边让陈玄一夺舍,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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