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月听到脚步,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谢璧竟跟了过来,她并未诧异,只平静行礼道:“大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问题,也看不出丝毫情意。
谢璧怔忡望着她,压下心头酸涩快走几步上前道:“晚月……他们说的福,是我曾给你写下的福字……对吗?”
“你……你听到了我吹的笛声,才想去学笛,是吗?”
谢璧眼眸沉沉落在江晚月身上,轻声道:“你……是因为早已心中有我,才进京成婚的,是吗?
江晚月在秋日澄澈的日光下颔首,侧眸答道:“确是如此。”
她站在他面前,眉眼娴静,坦荡而淡然的承认了那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谢璧心头渗出的酸涩缓缓上浮,哽在喉间,他紧紧握拳,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强烈冲动。
原来江晚月早已在暗中喜欢他许久了。
她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怀揣甜蜜又沉重的秘密,孤身进京,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他们好像真的极有缘分,否则上天则会突然成全她的心愿?
他们又好像有缘无分,否则他又怎会始终茫然无知,连她的心动都未曾来得及回应……
往事不可追。
可谢璧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禁不住一遍一遍的想,如果新婚之时,他对她能更爱重几分,是否一切都会和此时不同?
江晚月不着痕迹退后两步,在谢璧灼热的眸光中轻轻侧了脸:“大人,从前之事已宛若前世,追问因果也并无用处,大人生性淡泊,想来也不会执意于从前。”
谢璧微微怔忡。
是啊,事已至此,追问因果又有何用。
就如同东都沦陷,沦陷之前也有无数选择和机缘,可最终,事情只会有一个结果。
如此看来,一切都若命中注定。
可他又偏偏遇到她,是否……是否如今也仍身在缘法之中,一切都还未曾尘埃落定。
谢璧心头盛满怅然的热意,他想知道他们最终的结局,又怕……此刻已是终局。
江晚月仍然轻轻弯起唇角,很明丽,也很疏离,身侧藤萝随风而起,如一场朦胧的梦境。
谢璧不敢再看江晚月的笑意。
那样的笑意,那样的语气,都平静得如同局外人在旁观。
谢璧本也觉得,自己也已放下。
毕竟只是一场短暂的婚后时光,他未出恶声,且对她尽力帮扶,早已尽到了丈夫之责。
若论责,他已自问,了无愧悔。
可他为何,又有愧有悔?
这份情绪甚是隐秘,甚至在江晚月和离后,谢璧都未曾太过发觉。
一直到这次重逢,他才一点点察觉出心底滋生的无限愧悔,如同连绵生长的藤蔓,似有若无,却坚柔细韧,捆住他的肺腑,让他牵心挂怀。
刀斧砍不断,春风吹又生。
江晚月想起一事,对谢璧道:“对了,袖箭我已托人做好,大人若是得闲,可以遣人去拿。”
谢璧望着江晚月,忍不住轻声道:“我此时无事,若姑娘方便,一道走一趟吧。”
他想和她走在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路上并无旁人,谢璧心头竟然生出几分诡异的遗憾。
他想让旁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克制情绪,清醒的知晓自己不该和她有太多关联,可偏偏,又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谢璧不知为何忽然掠过一个江晚月小心翼翼等在家中,想和他一同拜访东都高门的画面。
那个时候他猜测妻是想融入高门,如今却渐渐理解那番想要和爱人并行的滋味。
两人一起沿着江岸小巷到了江晚月的住处,江家的院子紧挨着碧胧峡的潇湘门,两扇木门纹理厚实,庭院很小,一共两进两出,一进院有棵玉兰树,想必在春日定然花开满院。
谢璧立在一进院,等江晚月进去拿袖箭。
他四处望了望,忍不住想探寻几分江晚月过往的痕迹,却看到窗沿上摆了个竹笛。
谢璧心口一抽,不由朝窗沿走了两步,窗扇半掩,正好能瞧见靠窗的黄花梨木桌上摆着卍字纹的银粉盒,一旁还有两个刻着卷叶花纹的竹匕,想是用作挖取胭脂,或点唇色。
这些是雪影都嫌弃的物件,可她却始终用着。
竹匕干干净净,带了山间清风,望去宛若青玉。
恰好听到江晚月脚步走来,谢璧心头有几分不是滋味,低声道:“你……一直用这些妆奁吗?”
江晚月将袖箭递给谢璧,点头道:“从前一直用的样式,习惯了。”
谢璧颔首。
那些不起眼的物件,被她打磨出了温润洁净的气质,能看得出,她很惜物,哪怕这物件,根本上不得一个丫鬟的台面。
听说惜物的人,皆是重情之人,那他们……
谢璧止住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不再遐想。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江晚月蹲了个安,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碧胧峡天色暗得早,山路不便,大人若是无事,也请早回。”
谢璧立在院门前,任由碧胧峡微凉的晚风吹起自己的衣角。
他尚且记得,在谢府一个个晨起,她送他上朝,未曾说什么,却将朝服认真熏染,将笏板妥当装在笏袋中,眼眸却写满对他的眷恋。
如今她微微弯起的清透眼眸中,再没有一丝挽留,眸底深处,甚至藏着几分焦躁。
谢璧很想……很想呆在江晚月曾经住过的小院里,哪怕只是吹吹风,和她寒暄几句碧胧峡的天气。
可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谢璧胸口发闷,闷得整个腔子都沉闷生痛。
风簌簌吹起,满院秋叶微动,半晌,谢璧声音低哑道:“我这些时日,都在碧胧峡,你有何事,都可来寻我。”
说罢,未曾等江晚月说什么,谢璧转身,大步走出巷子。
随着战局平息,潭州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秦凌处理好政事,立刻找了个德高望重的和尚,给女儿秦婉除祟驱邪。
和尚按部就班为秦婉做了场法事,却仔细凝望着秦凌,皱眉道:“阿弥陀佛,大人近日可有不适?”
秦凌被和尚看得心头不安:“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说句不怕施主见怪的话,贫僧看姑娘模样还好,可是大人您……眉眼中隐有黑沉之气,似是有对您不利之事向您逼近。”
秦凌刚好被说中心事,脚步一顿:“大师可能算出来,究竟是何事?又为何说是在逼近?
“大人可以思索一下,您最近是否遇见过和您曾有前怨且您意外相见的故人?”
秦凌沉吟:“故人?”
“故人,或是和故人相关之人。”和尚思索着严肃道:“因果相应,贫僧看大人您的模样,也许是从前做过不利故人之事,此事也一直是您心魔,但从未有人提起,时日一久,您也渐渐忘却,可最近您却看到了和故人有关之人……”
“此人,也许就是您不利之人。”
此人是潭州有名的高僧,所说之事极为灵验,秦凌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施主可否详说?”
“此人来自京城方向,且似乎是属阴的女子……再多的天机,贫僧也不便再对人言……”
秦凌强笑着谢过了高僧,转身便叫来了贴身的管家朱福。
秦凌将方才之事告知朱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从京城来,女子,和故人有关……本官听了真是心惊,那江延之女江晚月,想必就是高僧所说之人……”
朱福是几十年的老管家了,秦凌这句话让他面色登时泛白:“大人,欺瞒朝廷,谋害朝廷命官之事若被知晓,大人恐有杀身之祸!江延之女,属实留不得了!”
秦凌面色阴沉。
江延出事后,他曾经也想要斩草除根,但想了想,又觉得那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和外祖相依为命,想来也不至于碍着他。
一念之差,秦凌留下了她的性命……
可谁能想到,十年过去,她长成了如此昳丽明媚的模样,竟还和京城谢家有婚约,且抢了本该属于他女儿的婚事……
但这毕竟只是儿女之事,秦凌私下派人监视着到了京城的江晚月,知晓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在谢家循规蹈矩当儿媳妇。
当年的事早已过去,江晚月又嫁入了谢家,秦凌想着犯不着为了多年前的事犯险,后来江晚月和谢家和离,却又趁着战事,救下了南下的少帝……
万幸当年之事江晚月并不晓得,秦凌也不愿意多此一举,只当从前那件事并未发生……
可和尚这番话,说得他全身发冷,几乎坐立难安……
难道江晚月知晓了她父亲当年之事?
秦凌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大约不会,他当年的事情做得隐秘,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察觉,那年江晚月年纪也小,更是无从知晓事情真相。
再说……这次相遇,对他也无半分异常不妥之处。
“老爷。”管家看出了秦凌的犹豫,急得团团转,劝道:“听说朝廷还有风声,要将那江延之女封为县主。老爷不可不防啊。如今她在碧胧峡,那正是老爷的治下,让她出个事儿,还不是易如反掌?只要计划妥当,定然无人察觉。”
那是她爱过他的证据。
自从那天夜里偶然听到他吹的笛,不通音律的她,忽然很想拥有一个笛子。
她还想听到那夜他吹的曲子。
可碧胧峡的集市里有卖布料的,有卖椅凳的,唯有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笛子,无处可买,那时外公尚且在潭州跑船,若是和外公说一声,定然也能捎带笛子给他,江晚月却不愿告知旁人,自己悄悄寻了竹子,按照书上所教的,亲手打磨出这支小小的竹笛。
她跑去碧胧峡唯一会抚琴的老师傅那里求教,也许是有几分天分,也许是翻来覆去练得太多了,谢璧吹得那首曲子,她也依稀能吹出旋律。
还是他在月夜里吹的那首曲子,一遍一遍,她吹给自己听……
江晚月望着竹笛不由失笑,眸中却明澈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湖面。
情窦初开时的她,爱意澎湃静默,用尽全力朝他的方向奔跑。
她不后悔曾经付出的爱意,也并不悔恨这桩婚事。
曾经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她真的拥有了。
唯有拥有过,才更易释然。
回首再看,这场好聚好散的短暂婚事反而是她忘记他最好最快的方式。
江晚月迈出院门,淡淡吩咐道:“秋璃,收拾收拾院子吧,把从前的东西都丢了去。”
从急匆匆成亲,到前一阵子回家抗戎,时间仓促,她还没来得收拾院子。
这所院子有太多她未嫁时的痕迹,似乎停滞在了从前。
可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她。
既然不合时宜,还是早早收拾丢了好。
秋璃英哥二人立刻着手收拾,将江家的两进宅院收拾出来,因江晚月曾说了体己物件她都已收好了,旁的旧物皆可丢弃,两人看江晚月似乎并无眷恋之心,收拾起来也没了顾忌,一日之内,已经收拾出不少杂物,两人在院中收拾归类着,有小茶壶,有竹笛,还有一些面具,笔墨纸砚等……
碧胧峡是乡下地方,这些东西在当地也都算是稀罕物,两人在院间收拾,倒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前来,眼巴巴瞅着这些物件,秋璃想着这些物件本就是要扔的,倒不如分给这些孩子,便让这些孩子自取。
有些孩子好奇的拿了毛笔,有人拿了面具,还有个孩子拿了竹笛就跑……
秋璃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仍然低头收拾着老院子里的物件。
低头看到几本诗册,秋璃倒很是意外,她本觉得像江晚月这等生在乡下的姑娘,定然是不怎的看书的,毕竟就算是京城高门之女,大多也是读女诫孝经,并不看旁的闲书,谁知在江晚月的院子里,倒是翻出不少从前的旧书和画册,从画册到入门文选都有,甚至还有诗册,秋璃信手翻了翻,更是惊奇:“这不是郎君从前出的诗词集子吗,没曾想姑娘也念过……”
英哥笑着道:“这也不算稀罕,毕竟谢家在碧胧峡当过官,因此书铺里喜欢印谢家人的书,姑娘瞧见诗册,也许就信手买过来了。”
秋璃喃喃道:“如此说,倒也是有缘分的……”
说着说着,又不觉叹口气。
毕竟以姑娘和郎君如今的模样,实在也说不上多有缘分……
拿了竹笛的小孩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却正好碰到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孩子停住脚步,有几分慌乱,他知晓这是巡抚大人,进城时很多人都来拜见他,父母也跪在路边,想来,他是个很大的官儿,但他却很是温和的朝自己笑了笑,倒像是邻家哥哥一般:“我这里有个更大更好的笛子,能和你换换吗?”
孩子眨巴了眨巴眼睛,原来巡抚大人是相中了他手里的竹笛。
可巡抚大人手中的笛子明显更鲜亮更大,看上去比自己手里的简陋竹笛好多了……
也不晓得巡抚大人为何将这笛子给他……
孩子转转眼珠,怕谢璧反悔似的,立刻交换。
谢璧垂眸望着竹笛,摇头轻笑。
那日瞧见的简陋竹匕,还有那简单的胭脂一直在谢璧脑海里徘徊,他并不觉得这物件寒酸,相反,觉得很是衬江晚月。
如同竹影清风,不染凡俗,却又实实在在属于凡尘。
但他还是想让她用些好物件。
谢璧特意给江晚月打了青玉胭匕,望去和她从前用的竹匕倒是差不多,又顺带去买了些上好的胭脂。
从前是夫妻时,他也从未亲自给她买过胭脂水粉,也并未曾留意她平日用的物件。
如今买了送她,谢璧反而有几分不自在,贴在胸膛前的胭脂,宛若一团灼灼的火焰,滚烫得让人手足无措。
他如今的身份立场,来送这些物件似乎甚是不妥……
可他并未曾多想,他只是晓得了世上有好物件,有些女子每日都在用,而江晚月,也许从未拥有过……
如若自己不送她,想必她也不会特意去寻来用上一用……
压下心头的忐忑纷杂,谢璧朝江晚月的院子走去,没曾想刚走进院落,还未曾进去,就被两个穿粉裙的少女拦住了去路。
谢璧认出了,这两人是笛儿和阿文,都是江晚月的好友。
阿文立刻上前请安道:“巡抚大人,这儿是江家的院落,如今只有一女在此居住,不方便见外男……”
笛儿看他要走进院子,眸光也有几分慌乱:“大人请留步,如今晚月一人在家,大人若是有事,不如让她改天亲自去拜见。”
谢璧微微怔忡,此时倒愈发明了自己的身份。
在旁人眼里,如今的他纵然官至巡抚,于江晚月,却不过是一外男。
一个连她门槛都不便踏入的外男。
他有何资格,去给她送胭脂,送首饰?
这是夫君该做的事,从前他有夫君之名时,他从未想起去做,如今已无名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惹是非?
谢璧压下心头的酸涩,目光扫过二人:“无妨,我本也无事,不必让她再来。”
顿了顿,谢璧又道:“你们是否去过京城?”
他记得江晚月的两个朋友从碧胧峡来京城寻她,若是没记错就是阿文和笛儿,只是那时他忙着去处理秦婉的事儿,并未和她们一同出去。
笛儿快人快语:“是啊,当时晚月还在京城夫家,我们是去看她的,谁知她那夫君,连面都未曾露……”
谢璧望着二人,心里涌起几分空落落的酸涩。
这二人是江晚月从小的闺中好友,自己和她夫妻一场,可她们却并不晓得自己是何人,江晚月也从未像好友提起过自己。
倒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从未和她亲近过……
这曾经是他刻意要求的,让妻莫要张扬,莫要告诉旁人和谢府的婚约,免得节外生枝,引起祸患……
可射出的箭终究扎在了自己身上,如今真的瞧见她的好友,又看到她们对自己茫然无知,丝毫不识的模样,心里又止不住的难过酸涩。
秦婉已许久未曾接到丈夫的讯息,山高路远,她也不好打探,只能让父亲通过熟悉的官员打听,谁知近日,秦婉却忽然收到一封张小公爷给的信,信写得很简短,大约是说自己染了时疫,战时缺医少药,已是一病不起,很想让秦婉来照顾。
秦婉看罢,一阵天旋地转,立刻便要收拾行囊前去。
但还未成行,已有人来报,说是张小公爷已经去了,且时疫严重,让秦婉不必再去了。
秦婉晕倒在地,醒来后大哭了一场。
突遭战乱,她倒也渐渐觉出张小公爷是自己的依靠,想着以后安安稳稳,和张小公爷过平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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