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偏又进退自如的展示温存,气度从容的为自己洒上药,让她一时不会麻木到失去痛觉,却又不会痊愈。
江晚月抬起眸,深吸口气道:“夫君不必帮我抄女诫。”
谢璧一怔,语气低沉:“晚月……”
江晚月道:“我若错了,受罚也心甘情愿,不必你假借你之手,若是无错,自然无需受罚,又何劳夫君你替我抄?”
江晚月抬眸,望向谢璧,轻声道:“夫君代我受过,是觉得此事,晚月做错了吗?”
“此事你做得很好。”谢璧握住江晚月的手掌道:“晚月,就算此事圣上问起,我也会因你是我谢璧的娘子而欣慰,行善助人,何错之有?”
“可母亲大怒,也有她的道理,你身为高门之妇,不顾惜身份,和那等贼人拉扯理论,岂不是又要被旁人当成谈资?”
江晚月和谢璧身份悬殊,谢家因了这门婚事,暗中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谢老夫人是个好面子的人,自是不愿江晚月再有任何风吹草动。
“她身为婆母,想训导儿媳温婉端庄,安分守己,也实属应当。”
江晚月摇头,喃喃道:“可我并不想自己如此。”
她不想袖手旁观,放任恶人。
更不想认错去抄写女诫。
谢璧点头,黑眸中带着笑意:“你做自己就甚好,可母亲也有她的不易,你也要体谅她的心绪和艰辛。”
谢璧从容拿起毛笔,已经开始准备抄写:“外头风大,你去歇下吧。”
江晚月缓缓握紧掌心。
今日之事,她不愿退让分毫,不管这女诫写的人是她还是谢璧,都是她在妥协认错。
可谢璧今夜对她甚是温言相待,甚至帮她深夜抄写女诫。
江晚月本以为自己渐渐心如止水。
可谢璧总能让她无从抵抗,心头再泛起涟漪。
若是她再因此事执拗坚持,似乎是她不体恤婆母和丈夫的难处了。
江晚月默默抱膝陪在谢璧身侧,氤氲的烛火下,他长睫微垂,抄写女诫的侧脸认真坚定,眉眼间映着光芒。
江晚月胸口如被堵了巨石般沉闷,又如身处旷野般茫然。
谢璧笔尖顿住,抬手抚抚妻的脑袋,催她去睡。
江晚月木然的摇摇头,陪谢璧抄写到曙光微亮。
翌日一早,江晚月拿了谢璧抄写好的女诫交由谢老夫人,她心中没有屈辱,没有愤怒,只有迟钝和麻木,还好谢老夫人并未如何为难,只让她放下。
谢老夫人道:“明日安王妃摆宴,也给我们府递了帖子,还专门问了你,你今日早些歇了吧,明日晨起好好打扮一番,记住举止有度,莫丢了谢家的脸面。”
江晚月扯起笑意,点点头。
安王妃是京城极有头脸的皇家亲眷,这还是婆母头次带她去这等重要场合赴宴。
江晚月辞了一声,缓缓按礼退下。
待到当日,侍女早早唤醒了江晚月,先让她吃了两口酥点裹腹,便开始极为精细的给她上妆盘发。
银蟾先将江晚月的长发尽数挽起,盘了个干净仙气的灵云髻,又选了清新淡雅的绿玉松草发簪插于发髻,又选了双蝶鎏金发夹卡在两侧小髻上,衣衫也是天青色的刺绣百迭裙,裙摆上点缀了几条浅色锦鲤,行走时裙摆飘拂,宛若在游动。
春风徐徐吹进窗轩,将月白色绫罗帘帐吹起温柔的弧度,谢璧默坐在床侧看妻晕染唇脂,眼眸泛起一抹淡淡笑意。
成婚后,他并未有多少实感,自从住进霁泉坞,在琐碎日常的时刻里,渐渐意识到,他和江晚月已是陪伴度日,亲密无间的夫妻。
谢老夫人和江晚月一走进去,便被安王妃热情的迎了进来,安王是近支宗室,谢老夫人公主出身,若真论起来,两人还是远方亲戚。
二人寒暄几句之后,安王妃笑道:“前日之事,多亏了少夫人出手相助小女,我家小女也想当面感谢少夫人呢。”
话音一落,一个身穿绯色褶裙的贵女翩然而出,笑容明媚灿然。
竟然是江晚月那日在金明池偶遇的女子。
安王妃看向自己女儿,语气里有几分宠溺:“若珊,你不是天天念叨少夫人,如今好不容易请来了,你可要好好招待客人。”
谢老夫人皱皱眉,救助的人恰好是安王妃之女,于旁人来说是荣耀,于谢家来说,却避之不及,就算这些人表面对江晚月如何交口称赞,实则还不是坐实了她抛头露面的事实。
谢老夫人忙道:“此事不值一提,也请王妃莫要放在心上,拙媳来自乡野,素来不懂规矩,此事也不必再提,免得旁人见笑。”
她不愿让江晚月和若珊接触,那若珊看着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江晚月若见了谢府外的人和事,心野了,就更不好管束了。
“老夫人说笑了,晚月姐姐为人甚好。”若珊噙着笑,语气明朗清脆:“我们都很想和她结交。”
谢老夫人不好再说什么,任由儿媳和若珊一同走了出去。
两人顺着长廊一直走到园子溪畔,春光粼粼洒在湖面上,乍然一看宛若当日金明池的场景。
若珊笑着望向江晚月,笑嘻嘻道:“晚月姐姐,我总算再见到你了。”
还好当日有不少贵眷出行,辗转打探,才晓得江晚月的身份。
面对如此热情看重,江晚月有几分无措,轻声道:“姑娘不必将当日之事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若珊笑意盈盈,直截了当:“做了好事就该被人好好放在心上,若被救之人转头都忘却了,那还有谁愿意出手呢?”
不止要放在心上,她还要以善意相报。
“姐姐,你救人是行善,可我却觉得,你的婆母似乎并不想让你救人。”若珊毫不犹豫将心中所见说出来:“想来你在谢家的日子,一举一动甚是受限,我想你本性不该如此,你也颇不自在吧。”
江晚月:“……”
若是没猜错,她和这姑娘才第二次见面吧。
东都的人这么自来熟吗?
若珊继续单刀直入:“你家是不是有船?”
江晚月点头:“……有的。”
她陪嫁的船只,皆是外公精挑细选的宝船。
可谢家却当成耻辱,恨不得将船悉数藏起,自然从未用过。
自从江晚月进门,谢家对船运,河道等词已甚是敏感,谢老夫人赴宴,吃一顿全鱼宴,都会觉得宴请之人,是在明里暗里嘲讽她娶了船女当儿媳。
可江晚月知晓,若珊的相问,并未有任何奚落嘲讽,只是在询问一个事实。
“有船真好,可以南下。”若珊的笑容明媚耀眼,足以驱散所有暗中的阴霾:“我喜欢马,也喜欢船,他们都能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晚月姐姐,你会骑马吗?今年京城御苑重新修缮,马球场都关了,待到明年,我们可以一起去打马球。”
江晚月的笑意温婉疏离,宛若初冬林间雪:“谢姑娘相邀,晚月不善此道。”
若珊转转眼眸:“你说话能不能别这四平八稳呀,好无趣。”
她还是喜欢那日在金明池的江晚月,落落大方思路清晰,对着持刃的贼人毫不畏惧。
若珊眼珠一转,笑道:“晚月姐姐,我有生意,你要不要接?”
江晚月心头一跳:“我……接生意?”
“是啊,漕运的生意,这不是你的本行吗?谢府的船不能用,可是你家也有船吧。”若珊明快了当,眨眨眼道:“你来京城总不能只是来当谢府的儿媳吧,不若用自家的船接几笔大生意呀。”
江晚月沉默一瞬:“什么生意?”
若珊:“我父亲在宗人府就是管运送皇家所用的,生意多的是,有南来的花石纲,名花名树,还有丝绸衣裳等等,这生意给谁都一样,你家有船,自然不能便宜了旁人。”
江晚月已有了兴致,仔细问了运送的期限和所走水路,点头道:“多谢若珊姑娘,我这边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还要送信再和家人说一声。”
后日,阿文和笛儿要坐船回碧胧峡了,江晚月前去码头送行,望着水面道:“水路怎么也要十几日的功夫,你们何不走陆路?”
“晚月你还不晓得吗?前几日大运河新开了去潭州的线,走水路比陆路要快。若是再坐上快船,五六日就到碧胧峡了。”阿文和笛儿笑吟吟的:“以后你和郎君回家,也甚是方便。”
江晚月怔了怔。
谢璧拒绝和她一同归家的理由之一,便是碧胧峡沿途有山匪,且路程太远,耽搁朝政。
可原来水路已经开了,去一趟,也不过五六日罢了。
谢璧任职户部,定然晓得运河新线通向潭州,离她的家乡不过几十里。
可他并未对她说起过。
江晚月收了心绪,问阿文道:“外公身子如何了?”
旁的也都算了,唯有外公的身子,让江晚月放不下。
阿文笑道:“你外公身子骨好着呢,每日在江山吃鱼饮酒,快活似神仙。”
江晚月眸光黯淡:“走春未曾归家,是我不孝,再过些时日,我定会和……我定会回去看他老人家……”
阿文和笛儿都道:“你外公特意嘱咐了,让你莫要以他为念,你和你家郎君在京城过好了,他在碧胧峡才会好。”
江晚月顿了顿,问道:“外公如今还亲自出船吗?”
外公漕运风生水起,已有上百人,数十条船,但外公向来喜欢亲力亲为,始终亲自押送。
江晚月不想让外公操劳,风大浪急,心头总是不安的。
阿文笑道:“你外公几乎次次跟船,不过你也莫要担心,有你舅舅在,他会照应的。”
阿文口中的舅舅是外公的远方亲戚,认养过继在了江晚月外公的名下,如今也渐渐接手了外公的漕运家业。
江晚月将家书递给阿文:“这信务必带给外公和舅舅,我想这是一个好机会,务必让舅舅三思,莫要错过良机。”
笛儿笑着点点头,蠕动嘴唇,终究轻声道:“晚月,你在京城,要照顾好自个儿。”
江晚月俏皮一笑:“放心,有你们送的双耳锅在,我在吃食上是定然不会受委屈了。”
阿文离别时拥了拥江晚月瘦削的肩,奇道:“都春末了,你怎么还披这么厚的氅衣?”
江晚月下意识强笑:“我素来畏寒……”
阿文挑起眉心:“可笑,你可是雪日封河,还能一身薄裙在湖畔安然垂钓的人,你若畏寒,全碧胧峡的乡亲都要笑了……”
阿文顿了顿,终究只低声道:“太为旁人着想,消磨的都是自个儿……你……你要疼惜顾念自己……”
江晚月鼻尖涌上淡淡的酸涩,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已是仲春,自己仍盖厚被,谢璧问过一次,江晚月说自己畏寒,谢璧深信不疑,未曾多问。
可但凡留意过她的零星过往,便能瞬间道破她的谎言。
第16章 第16章
气温日渐热似一日,炽热的午阳晒着京都街头满架蔷薇,花盛荷香,夜风熏人,转眼已到了立夏。
谢璧手持竹扇立在窗前,眸光深处闪过一丝晦暗。
气候渐渐升温,与之形成对比的,却是妻子对他的态度。
也许是因了太过疑心,谢璧这些时日,总能察觉到江晚月对他的方式和以往不同。
之前每早醒来,江晚月用香炉亲手熏好的朝服已规规整整放置在床畔,温暖中萦绕淡淡香气,不同于他熏的雪梅香,是江晚月衣衫上常常出现的枇杷和茶糅合之味。
衣袍穿身上的瞬间,谢璧总生出被妻轻轻拥住的错觉。
可最近,江晚月不再刻意早起,熏暖朝服。
初夏,月光洒在雕花窗格上,微燥的风缓缓吹拂进床畔的纱帘,谢璧半躺在床畔,手持一卷书,状若无意问道:“这些时日晨起,未见朝服熏香?”
江晚月侧身,轻声道:“入夏炎热,香炉熏衣已不合适,雪影每日都在朝服里放了香丸,也可留香。”
谢璧捏了捏书,眸色沉了沉笑道:“也许是闻惯了,还是你熏得更妥帖……你用的……是哪一味香?”
江晚月轻笑摇头道:“夫君说笑了,都是我从永州赶集时随手买的农家香,哪儿比得上京城御香。”
谢璧也不好再追问,笑道:“那等今年冬天,还要劳烦夫人熏衣。”
江晚月勾起轻而薄的笑意,昳丽面容笼着月光,如隔云端。
“对了,我明日休沐。”谢璧心里没来由的不安,他放下书,走过去,在灯影里拥住妻的肩头,低声道:“你来东都这么久,还没怎么出过门。”
江晚月纤细的睫毛垂下。
她至今也忘不掉,她刚进京城说起灯笼时,谢璧轻轻皱眉的模样。
谢璧甚有气度涵养,却在那个瞬间,露出对她无知的鄙夷不耐。
可如今想想,不止是她,无论是谁来到新的地方,都会对周遭风物不甚了解,都会手足无措。
谢璧若有心,尽可以为她提点。
谢府位于皇城附近,只需一盏茶的时辰,就能走到最繁华的金雀街,谢璧腹中有诗书无数,闲谈时自可将京城之事说与她听。
可她如何能要求他呢?
刚来京城的她,于他只是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如今,她总算等到谢璧这番话,已算是难得可贵吧?
江晚月轻轻笑了:“好,明日我们一同出去走走。”
朝廷的休沐日,从首辅近臣,到小官小吏皆是休沐的,这一日天气放晴,暖阳高悬,不少人都出们游玩赏花。
二人本想去金明池,谁知到了附近才发现马车望不到尽头,处处人头攒动,江晚月在马车上掀帘,看了看乌泱泱乱糟糟的人群,想着谢璧喜静,便道:“人太多了些,再说前些时日我也恰和阿文她们去过,不若另换个地方。”
谢璧远远看到人群已经开始皱眉了,自是不愿过去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到一处好地方:“也好,城北有一处香湖,周遭遍种荷花,还能泛舟荷池之上,上次还是崔漾带我去的,地方僻静,游人甚少。”
江晚月点点头:“那就去此处吧。”
马车一路飞驰而去,到了谢璧所说的地方,却未曾看到湖,只看到几条细窄清浅的水渠。
谢璧下车,微微皱眉,奇道:“我记得崔漾带我来的就是此处,怎的未见湖?”
竹西也下了车,站在一块高大的石头上眯着眼眺望:“郎君,这儿不像是有湖的模样啊,你是不是和崔郎君夜里来的,又吃醉了酒,记错了。”
谢璧蹙眉,坚持道:“此处有湖,湖畔还有无主的小舟。”
他们二人还泛舟湖上,饮酒吹笛。
江晚月手持团扇缓缓走到高处,看了看一时望不到头芦苇:“此处湖泊是否无人打理?”
谢璧点点头:“极少有人踏足此处。”
江晚月沉吟,垂眸看了看地面上蜿蜒的水渠:“湖面的水渠有出水和进水两道水渠,这条水渠定然是出水的水道。”
竹西忍不住道:“为何是出水的水道?”
“唯有湖畔有芦苇,你看这水中有飘落的芦苇叶,想是流过湖畔时夹带的。”江晚月穿了一身碧绿色月华裙,莹润柔美的侧脸在夏阳下愈发无瑕:“湖面若无人清扫,还会有水藻或鱼虾等杂质堆积,出水的水道会略略有灰白之色。”
竹西瞪大眼:“我看这水渠里的水还挺清澈的。”
谢璧微微蹙眉,他不愿妻被人反驳质疑,没曾想江晚月倒毫不在意,笑笑道:“未曾比较,是看不出的,等找到湖,你可以看看。”
谢璧对芦苇印象深刻,沉吟道:“岸边确是有芦苇的,只是不知要如何走?”
江晚月轻声道:“我约莫是知晓路的。”
竹西拿了竹杖在前头拂开芦苇,开芦苇江晚月提裙在后头指引着路,谢璧在她身侧跟随,三人在宛若碧浪的芦海中穿梭,不辨西东,唯有脚畔有清澈的水渠缓缓流淌。
远山环绕下,一泓宽阔的湖面现于眼前,湛蓝湖面在日光熠熠生辉,白鹤,灰雁和水鸟在湖面舒展姿态,上下翩飞,两岸碧绿的荷叶如翡翠圆盘一一绽放,偶然有飞鸟停栖在荷叶上,如诗如画。
竹西连连赞道:“能看到这般美景,多亏了夫人。”
谢璧不由望了眼妻的侧脸,本想着此地路遥地僻,妻怕要叫苦叫累,谁知她一路思维明晰脚步轻快,竟带着差点迷路自己寻到了湖畔。
他从前只觉妻来自乡下,无知无识,如今看来,也算冤枉了她。
至少和水有关的乡下见闻,她还是懂几分的。
水雾氤氲,碧水夏荷,唯有一只小舟停泊在岸边。
谢璧三人上了小舟,谢璧跃跃欲试笑道:“上次我和崔漾来,坐的便是这个小舟,这次我划船带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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