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好蝴蝶结,盛京延抬了抬眉骨,对她笑笑,散漫道,“谢什么。”
“还有,该叫我什么?”他牵她下了,低低道,“走走看,合不合脚。”
沿着桌子走了几圈,很合适,运动鞋里的内衬也很舒软,比穿高跟鞋舒服很多,脚趾也不那么疼了。
“老公。”温书走他身边去,牵着他手。
“昂,在呢。”他嗓音略沉,夹着疏淡的笑意。
俩人往回走。
温书凭借着零星的记忆和向路人打听带他回了自己曾经居住的那一条街。
一整列的平房,还有两三层的小洋房,曾载种玉米地的农田现在都变成了商业住房区开发场地,修了游乐场,观光景点。
小孩坐摇摇车,玩竹蜻蜓,吹五彩泡泡,脸上都带着笑。
场景很温馨,可温书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条路过有灰尘的水泥路,那几栋修建规划中的楼房,院子里的鸡冠花,夹着尾巴咬人的狗,看上去近却很远的铁垠山,还有沈籍出工时常骑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阮玉菱女士总丢的电视遥控器,小卖部老奶奶卖的五毛钱一包的辣条,楼下小哥哥在屋里扯着嗓子吼的歌声。
她的童年,她的曾经,她最亲爱的人,都永远留在了过去。
现在这里,山没变,路变得宽敞,建筑变多,汽车随处可见,麻将馆里聚一堆人,过年的灯笼彩灯也挂得到处都是,公路上没有灰尘,也再听不见那公鸭嗓一样的难听歌声。
一切都改变了,故乡掩埋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中。
一个吹泡泡的小孩跑过来不慎撞到温书,温书把他扶正,对他笑笑,“小心。”
那小孩拿着泡泡机又往回跑。
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在训斥他,“贵贵儿,乱跑啥子,快回来。”
那奶□□发已经雪白了,眼珠略显浑浊,可温书看到她时还是一愣。
奶奶似乎也想起来什么,一些尘封的遥远记忆被唤醒般。
齐奶奶杵着手边的拐杖颤巍巍走过来。
温书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目睹他靠近,她一只腿似乎瘸了,走路需要拄拐,她很老了,银丝如雪,脸上尽是皱纹,很瘦,宽大的棉服穿在身上,显得她头更小,人也更孱弱。
十来米的路,齐奶奶走了近半分钟。
眼眶渐渐湿润,温书紧抿着唇角,锁骨随着呼吸起伏,她在克制,在忍耐。
盛京延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扣住她手掌,有意拉她离开。
而下一秒,齐奶奶那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搭上了温书的手肘,她的眼珠很浑浊,眼白也不那么纯粹,眼底却像含着泪。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只是一句话,便令温书溃不成军。
“都这么大了。”
都这么大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如果她的孙子齐明还活着,也会是和她一样大的大人了。二十八岁,青年热血,也该有自己疼爱的妻子,组建家庭,快的话都该有儿子了。
而齐兰也就能抱上重孙子了,四世同堂,安享天伦,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她,祝福她。
眼眶湿润,眼泪啪嗒便流下来,温书握着齐兰苍老的手,她手上有很多茧巴,很粗糙。
温书轻轻喊了一声,“齐奶奶。”
齐兰还认得她,她的老年痴呆时好时坏,忘记了近些年的很多事,却对那场地震之前的事记得特别清楚。
她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成家立业生了个孙子,二儿子打着光棍成天在镇里田埂上瞎逛,三女儿离家多年不归。
可地震来了,两个儿子都被埋了,死后挖出尸体,尸体都变形认不出人样了。
而她最疼爱的孙子齐明,和她一起被压在厕所和空置猪圈的三角区,房梁倒下来的那一刻,十三岁的齐明拉过了她,他挡在她身前,被那跟柱子压垮了脊椎。
他们被困在那黑暗里十三个小时,稚嫩的少年一直在流血,身上背负了一整根房梁,渐渐的,他的肋骨被压断,压碎,肺部可呼吸的空间一点一点缩小,直至最后窒息。
失血过多和无法呼吸夺走了齐明的生命。
齐明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安慰她,“奶奶,你活着。”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奶奶,我给你唱歌吧。”
少年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像公鸭嗓,可这公鸭嗓也快发不出声音,嘶哑得像吞了一大把滚烫漆黑的火炭。
他唱着,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穿越时空……竭尽全力……”
“我会来到你身边……”小少年闷声咳出一口淋漓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肺叶和血块,他没有力气了,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奶奶,随后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齐兰一条腿被轧着,她动不了,她也看不见,黑暗里没有光,她知道自己的孙子没气了,死了,走了,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唱歌了。
不会是楼下那个对着奥特曼的片头曲,扯着难听的公鸭嗓,拼了命地吼着唱,吃饭唱,睡觉前唱,无论何时何时何地都在唱,嬉笑着脸,任齐兰拿着黄金棍追着他打骂,他也不停止的小少年了。
而楼上沈书小姑娘下楼的时候总会目睹这一室的鸡飞狗跳。
齐兰会从冰箱里拿冰棍出来请她吃,并把齐明抓到她面前来,让沈书这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帮他辅导作业。
辅导作业时,齐明也会时不时扯着公鸭嗓唱两句,每每这时,温书都会放下铅笔,翻个白眼,默默堵上耳朵。
可是,再也不会有了。
唱歌唱得难听的齐明明,做作业做得不好的齐明明,孝顺奶奶爱护妹妹的齐明明,死在了他的十三岁。
他长不大,变不老,喜欢的《奇迹再现》也再也不会再现。
现实朝着最后一句歌词相反的方向发展,一语成箴。
齐兰在那无底的黑暗里握着齐明的手流泪,十几个小时,哭得眼泪流不出来,最后流的是血,哭瞎了双眼,地震后她失明了半年。
后面活着,都是无止境的煎熬。
齐兰抓着她的手,苍老的眼里流出了泪,眼底是欣慰和怅惘,“沈家姑娘长大了。”
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她的齐明明和阑川镇上的很多人一起永远留在了震中。
齐兰佝偻着腰,手里拐杖都快杵不稳了,她往右偏要倒的时候,盛京延及时扶住了她。
盛京延:“齐奶奶,小心。”
抬眼往上看,浑浊的眼,哭瞎过的眼,历经沧桑的眼看向他,她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沈姑娘,也结婚了,真好,真好。”
她大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估摸着快要去和自己最喜爱的孙儿齐明明团聚了,真好。
“奶奶,我扶您过去。”眼泪止不住,温书搀扶着齐兰,陪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就看见路周围出现了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何婶,谢叔,康爷爷……
他们身后都站着陌生的人,他们或组建新的家庭,或孤单一人,或留着残疾,或年老衰微。
他们对她笑,皱纹是岁月的写照,神色还留着昔日的痕迹,他们很热情,招呼着她,“沈家姑娘书书回来了,吃饭没?晚上来你何婶这儿吃。”
何婶在她小时候是卖凉虾的,八毛钱一碗,冰冰凉凉,甜丝丝的,她放学最爱去她那儿吃一碗凉虾。
谢叔,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这刻看见她,竟然伸手抹起了眼泪,“老沈的姑娘生得真好看,还找了个这么帅的丈夫,他肯定瞑目了。”
谢叔曾经和沈籍是好友,都在镇里那新开发的建筑工地里上班,他没读过什么书,只在工地里做打灰的活,勤勤恳恳,一年十二个月都埋在水泥灰里,年关时工地包工头拖欠他工资,是沈籍出面去帮他要回来的。他们关系那么铁,在温书小时候还商量过让谢叔收她做干女儿。
康爷爷敲了敲空掉的烟枪,咳了几声,嗓音苍老而迟缓,“书书,来,让爷爷看看,你奶奶生前总夸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标致人儿。”
康爷爷年轻时追过沈奶奶,没追到,一辈子没结婚,想守着她变老,结果她红颜命薄,比她这个老头子先走了。
怅惘,遗憾,难过,悲伤,千种情绪寓于一起,都化为他们脸上的笑容,热切的,温暖的,仿佛小街长巷,落日悠长,从未远离。
温书和盛京延一起, 被这些在昔日地震里幸存的人温暖以待。
那天晚上,那条长街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红光融融, 照亮漆黑,临着街边的一处水泥院子里摆了好几张木桌, 众人围成几桌一起吃晚饭。
每家人都端了不同的菜出来,何婶宰了一只鸡, 谢叔把为过年留的猪脚煮了,康爷爷拿了自己珍藏酿造多年的药酒拿出来。小菜, 凉菜,各种不同的菜品都从自家端出来,汇聚在那几张木桌下。
齐奶奶杵着拐杖在旁边看,看着看着眼里又掉了浑浊的泪。
谢叔借着酒劲,一个劲地灌盛京延, “书书老公,书书她老公, 上次你来,我们没认出你,你真是个好人。”
“镇上那学校也多亏你资助, 你是我们恩人,来, 喝酒!”谢叔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温书抬头看向盛京延, 灯光下, 黑发短而利落, 他今晚一直温和有礼, 对每一个人提的问题都回答, 不再惜字如金, 也对他们笑,感谢他们曾经照顾他的妻子,漆黑眼眸里映照这路灯灯光,他端着酒杯,淡回,“没事,不必挂怀。”
酒杯凑近唇角,他正要去喝,手肘被温书拽住。
温书脸在灯光下带着些许红晕,她开口,“少喝点,胃不好。”
这声音被谢叔听见了,谢叔红着脸在那笑,“我们书书,心疼她老公了,不让他喝酒。”
何婶嗔骂他,“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个酒鬼一样,那么爱喝酒哦。”
“书书做得对,男人就不该让他们喝那么多酒,喝完醉醺醺的,还吐一地,臭死了。”何婶抬头看向盛京延,“不过我看这小伙子人生得好,酒品应该不差。”
咬了咬唇角,温书想抓盛京延的酒杯自己喝。
微一抬手,盛京延仰头直接把杯中酒一口喝尽,眼梢微挑,他笑笑,安慰地摸了摸温书的耳朵,“不碍事,别担心。”
温书气得拍了他一爪子,又在包里翻解酒药给他,监督他吃下去。
谢叔被他老婆揪着耳朵揪走,“你这个老一辈还骗年轻人酒喝,丢不丢脸,丢不丢脸!”
桌上的人看到这一场面都开始笑起来,洒脱又轻松。饭菜热气腾腾,周围的人不住地往温书碗里夹菜,嘱咐她,“书书,你虽然没爸妈了,但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们这些街坊邻里就是你亲人。”
“多回来看看,老沈和你妈妈玉菱看见你们现在这样的归宿,也算能放下心了。”
“书书长大这么好看,比那明星还好看,还找了个这么爱自己的老公,这小伙子也帅,心还好,我们镇上那学校就是他出资建的。”
“你们肯定会幸福的,阿姨先祝福你们了。”
眼眶湿润,忍不住掉了眼泪,温书端起那一杯营养快线向他们回敬,“谢谢你们,谢叔,何婶,康爷爷,齐奶奶,小五,二虎……谢谢你们,这杯我敬你们。”
地震摧毁了带走了很多,可有些真情和温暖,一直留存在那儿。
不感谢伤痛,但伤痛教会我们成长。
那晚他们在那条街上聊了很久的天,有人烧了火炉出来,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着,瓜子花生磕起来,男人们围桌打扑克,小孩骑着卡通车在水泥路上嗡嗡地跑着玩儿。
人间烟火,真实而热烈地存在。
感受着这些温暖,温书低眸,轻轻握住腕骨,她想,或许伤痛可以被治愈的。
过去也可以释怀。
那晚,何婶给他们找了间空房居住,屋内空调不够暖,床也不是很大,但有一扇窗,透过窗能看见窗外一轮要变成整圆的月亮。
洗完澡后,盛京延穿着单衬衫,一手叠好领带放西装兜里,他走近窗边,看着温书在看着窗外的月亮发神。
弯腰伸手搂她腰,搂进自己怀里,拉了房间的灯,他们陷入黑暗里,一起往身后的床上躺,床垫很软,咔吱咔吱的响,他们陷进去。
空调的灯亮着微弱的红光,窗外月亮照耀着遥远的青山,黑夜里,一切静谧无比。
故乡的夜晚,冥冥之中,她还是回来了。原来,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躺在柔软的床上,温书感受着自己身边温热坚硬的身体,闻到独属于他的气息,心里安定下来,他轻轻叫他,“阿延。”
一只手臂如惯常般垫在她脑后,盛京延在淡淡月光下注视着她的鼻尖,他贴她耳边,呼吸轻洒,“在,老婆。”低哑一声,声线独特,好听又让人感觉到安心。
伸手轻轻抱着他侧腰,温书埋在他肩膀边,轻轻开口:“谢谢你。”
“还有,我爱你。”很爱很爱。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回了我的家乡,还帮他们建了学校,你的规划里,永远有我的位置。
她嗓音那么轻,像春夜里一截新冒的柳枝,嫩的芽儿,不惧春寒料峭。
有这句话,他死都可以。
盛京延低头碰着她额头,手肘撑着枕头,腰线劲瘦,解开纽扣的衬衫里看得见流畅的肌肉线条,心跳牵动着呼吸,温热气息流窜在彼此之间,他闻到她发丝的栀香,心里喉咙都长久的痒,翻涌。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盛京延双手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了她的眼睛,低低道,“我也爱你,苏苏。”
我唯一的妻子。
被子掀起来漏了点风,温书笑起来,一把拉他躺下,“睡觉了,晚安,老公。”
“明天,我想去看爸妈。”
“嗯,晚安。”
翌日,后山。
沈籍和阮玉菱的墓在同一块地里,荒废许久的地,杂草疯长,石碑上长满青苔。
墓碑前的空地早被人清理出来,还有烧香祭拜过的痕迹。
温书带了瓶沈籍生前爱喝的白酒,买了下酒菜给他,盛京延手捧一束白菊,弯腰敬放在阮玉菱的墓碑前。
看着墓碑上沈籍和阮玉菱微笑的黑白照,温书眼泪无声流下,她手骨泛白,攥着装满酒的碗,眼泪大滴大滴往碗里掉。
时间太过久远,温书几乎都要忘记父亲母亲的面容了,此刻看到这两张照片,记忆里的他们才有了脸。
阮玉菱生得温婉,鹅蛋脸,杏眼,神韵和温书都很像,沈籍穿着工装,衣服口袋里还夹了支黑色钢笔,他面庞清俊,眼神温柔,也很帅。
他们死去的时候三十多岁,都很年轻。和温书一起在照相馆里书拍照,一家三口的合照,有两人的墓碑照片是从那张合照上截下来的。
所以他们笑得那么真诚,年轻,爱意无限,他们有疼爱的女儿,他们互相爱慕。
“妈妈,爸爸。”温书闭眼,眼泪沿脸颊流下,流到锁骨骨沟里,她穿着大衣,身形却还显得单薄,“不孝女沈书,回来看你们了。”
“我一切安好,只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恩爱长久。”
“女儿也找到了托付一生的人,他救过我,我们互相深爱,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会和他一起再经常回来看你们。”
上香,燃纸,白酒淋在火堆边。
白烟一缕一缕飘散入天空,越飞越远,捎去他们的消息。
盛京延弯腰对沈籍和阮玉菱的墓拜了三拜,他伸手揽过温书的肩,低低开口:“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书书,我发誓会爱她。”
“甚于自己的生命。”
天高云淡,野草疯长,喧嚣很远,一切尘嚣远去,田地里只有他们站立在一起的身影。
渐渐的,起风了,白色菊花花瓣被风吹拂得颤动起来,杂草向同一个方向倒伏。
遥远的地方传来鞭炮声,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正月初八,他们离开阑川镇,一起去了附近的象牙山。
那是山川计划中所资助的小学所在的地方,距离阑川近二十公里以外,处在绵延山脉外的边缘地带,荒僻贫瘠,山路极险。
租的车行至山脉脚边很远的地方就停下,前面没路了,只有一条杂草丛生的泥路,蜿蜒着通向象牙山脉。
象牙山如其名,形状酷似象牙,坡度很陡,海拔近两千米,和毗邻的山脉之间相隔极远,几乎是被孤立完全。
盛京延扶着温书下车,她抬头看向面前前的羊肠小道,绿植丰茂,鸟雀啼叫,像根本不会有人居住的模样。
“小时候,我妈妈就和我讲过象牙山的故事,她告诉我我已经很足够幸运,能在镇上的小学读书,她让我要珍惜读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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