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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队长,我们去卧室说。”他直起腰,同魏宁招手,又对苏青瑶点头。“苏小姐您小坐。”
说罢,他拉魏宁进卧房。
苏青瑶解开包头的围巾,小口啜着热茶。散碎的茶叶在杯底浮浮沉沉,最终完全沉落,如同一条死了的青鱼,沉进塘底的淤泥。她拿起热水瓶,正要续茶,忽听卧房起了异动,像在争吵。
苏青瑶担心地走到房门前。
她听见里头传来两个模糊的声音。
一个说:“我寄信了,我寄信了!你们怎么会没收到!”另一个说:“江浙皖一带在打仗,信寄的慢,寄丢了也是常有的事……”
一个发怒了,说:“混蛋!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呆着!长脑子了吗!那么大一个活人,不见了,你们不会立刻去找吗!”另一个流着泪,说:“队长,弟兄们发现师娘不在,就立刻去找了,我怕九队人手不够,还去找四大队的高队长帮忙。可是,可是……太迟了。队长,太迟了。”
一个大哭起来,说:“要是在九江,我能早一天出发……要是火车开快点,没准就,没准……老天爷,我魏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么对我!”另一个哽咽地说:“魏队,弟兄们需要你,国家也需要你……你要为之复仇,赶快振作。”
两个声音交织,逐渐衰弱,最终余下一声声悲凉的哭嚎。
苏青瑶心如刀绞。
她自觉不大适宜再呆在此处,便重新戴上围巾,转身走出房间,去外头换换气。侧门衔接着一块小花园,花园内有一个极高的松树,松枝上停着两只乌鸦,兴许是知道这里有丧事,正冲苏青瑶嘎嘎笑着。
忽得,前门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吓跑了怪笑的乌鸦。
苏青瑶并未将这声鸣笛放在心上。她仰头,出神地望着苍绿的松枝与灰白的天,指甲盖无意识地掐着围巾边缘。殊不知,于锦铭跟在高以民身后,正从前门的汽车下来。魏宁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四队,高太太与魏太太关系要好,于锦铭又是跳水的当事人,高以民就带他来这里,想尽可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好让魏宁多些安慰。
房门虚掩,高以民敲敲门,没人应,就带着于锦铭径直走进去。
魏宁哭过一场,佝偻着腰,倚在床头抽烟。这一哭,像哭掉了他十年的寿命,从头到脚,难以言说的憔悴。
高以民同他打过招呼,简单讲了他所知道的,着重在凌晨魏太太被送往医院救治。接着是于锦铭,他依照记忆,断断续续地复述魏太太跳河前所说的话。
说到那句“可我不甘愿”时,魏宁蓦然流下两行热泪。
他吸烟,道:“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两全,是我害了她。”
不过,于锦铭没有告诉魏宁有关孩子的事,人已死,无可挽回,说出来毫无益处,反而在他的痛苦之上,再添一层痛苦。
于锦铭说了很久,才说完,魏宁指缝里的香烟也随之烧到尽头。他再点上一支,含在嘴唇,沉默地吸着。众人坐在卧房,谁也不说话,出神地听着烟草灼烧的声响。
直至一阵漫长的沉默后,高以民看一眼手表,起身告辞。
于锦铭走在前,要替队长开门。
还未拉开,他瞥见门缝里显出一截湖绿色的围巾,原是苏青瑶在小院里待了一会儿后,觉得时间差不多,走回来了。但在那一瞬,于锦铭并不知道门后的人是谁,他只觉出一股推力传来,连忙后退几步。
下一秒,那扇木门徐徐打开,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她用围巾包着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从头顶到下巴,那一圈的湖绿色衬得她的眉目是那样鲜明。
于锦铭脑袋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从尾椎一直麻到头顶。他抬起右手,颤抖着要朝她伸去,可刚抬起,就收回来,攥成拳头。他觉得是她,又好怕不是她,而是错认、是误会、是一场梦。最终,他启唇,舌面黏到上颚,吐出了许久没有说过的那两个字:“瑶瑶……”
苏青瑶一时有些失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这跟她先前在南京见徐志怀的感受完全不同。徐志怀与谭碧同处社交场,偶尔会碰见,即使不见面,她也会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徐老板如何如何。因谭碧的缘故,苏青瑶时常会收到有关徐志怀的消息,再见面,尽管惊讶,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心里的某一处模拟过与他重逢的场景。
但自从教堂一别,于锦铭就彻底从她的世界失踪。五年了……不知不觉,竟过去五年,掐指一算,他们分别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在一起的。这五年间,她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他再见。
而他此刻出现的又是这样的突然,不让她有多加思考的工夫。苏青瑶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同样不敢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她记忆中的于锦铭,似乎没那么高,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黑,见人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脸,而非眼前这般,紧皱着眉头,眼眶中含着泪。
泪?苏青瑶回过神,看向于锦铭。
他眼眶变得通红,里头闪动着泪光,又低沉地喊她一声:“瑶瑶……苏青瑶?”
“你……”苏青瑶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左右。“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于锦铭险些要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大声问她。这几年你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上海开战后,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照顾你?你是怎么来得汉口,又是怎么认识的魏队长?
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噎得他嗓子好疼。
幸好,一旁的高以民及时站出来,缓解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
他问于锦铭:“锦铭,你认识这位小姐?”
于锦铭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点头道:“认识,她——”话到这里,舌头打了结,于锦铭难以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得对高以民说:“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有五年没见了。”
这句话也像是给苏青瑶递了个台阶,让她虚飘飘的神思找到了立足之地。她俯身,向高以民问好。高以民也客气地低下身子,同她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接着又问她,是不是来找魏宁的。
“算是吧……”过程太过曲折,苏青瑶一下子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况且,她也不想当众诉说这一路的狼狈。思索着,她垂眸,尽可能简要地说:“我在去九江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魏队长,就与他结伴来了汉口。”
苏青瑶的语气十分平淡,于锦铭却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吓得脸色发白。
他急促地问:“你一个人去九江?那谭姐呢,她不和你在一起?”
“她应该还在上海。”苏青瑶轻声答。
高以民转头望一眼安静的卧房,想着站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实在不像样,便问道:“苏小姐,你定好旅店了没?要是没有,不如先跟我们回去,四队的宿舍楼还有几间空房。”
“好,那就麻烦高队长了。”苏青瑶弯腰道谢。
她拿起行李,跟着高以民出门。于锦铭走在最后,关了房门,而后几步追上苏青瑶。几人走到汽车旁,高以民最先坐上副驾驶座,于锦铭是负责开车的司机,苏青瑶自然坐到了后座。
到车上,依旧是谁也不说话。
于锦铭偶尔通过后视镜,看到苏青瑶湖绿色围巾的阴影,模模糊糊的,黏在他的眼角,恰如一块潮湿的苔藓。他一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一手摇下车窗,好让那湖绿的影子更清晰些。这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入,于锦铭深深吸气,再长长地呼出,终于有了点切实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章 痴虫 (四)
回到四大队驻地,高以民请管理员帮忙,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单人宿舍,又让妻子拿一床被褥,给苏青瑶用。高太太点头,进储物间,刚要搬,一双胳膊突然横过来,将被褥接了过去。她仰头一瞧,原来是于锦铭。
“师娘,我来吧。”他说。
高太太看着于锦铭古怪的神情,一愣,又随即察觉出端倪。
“锦铭,那位苏小姐,与你是什么关系?”她挤着眼睛问。“女朋友?”
“称不上……”于锦铭苦笑。“五六年前的事了,说来话长,而且真讲起来,师娘您是要骂我的。”
“吁,不就是谈朋友。想当年你高队为了娶我,跟我爹、我大伯二伯在祠堂里动手,险些砸了太爷的牌位。你还能闹得比他凶?”女人推了下于锦铭的后背。“行了,赶紧送她回房间吧,我就不跟去煞风景了。”
于锦铭颔首,抱起被子走到厅堂。苏青瑶望向他身后的高太太,见她没有同去的意思,便与高氏夫妇轻声道别。
两人去到宿舍,推门,灰尘冷不然扑到脸上,迷住眼睛。苏青瑶拉起围巾一角,遮住口鼻。于锦铭放下被褥,为她打来一盆温水,往地上洒了点,压住灰尘,接着又去拿扫帚扫地。苏青瑶也不好意思闲着,浸湿抹布,去擦床板。围巾时不时往下掉,她擦几下,就要停下来拉围巾。于锦铭瞧见,问她是不是冷。苏青瑶不答,当没听见。
简单收拾完,于锦铭让苏青瑶先坐。
他出门接一壶冷水,放到屋内的小炉上烧。
旧炉子,旧水壶,随温度的升高,壶嘴呜呜咽咽地叫。
苏青瑶坐在床畔,正用毛巾擦手。于锦铭拖来一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他不安地翘起腿,放下,又翘起,又放下,最终两手搁在大腿,垂首紧盯着皲裂的手背。
分明是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人,但真到跟前,不知怎的,哑口无言了。
彼此默默无言,听愈来愈响的烧水声。
安静许久,苏青瑶率先开口:“真是——好久没见。”
“是啊,”于锦铭想看她,又怕看她,睫毛颤动。“怎么就五年了。”
“果然,你还是去参军了,”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领口的金色三角。“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二十二年。”于锦铭答。“因为常君那件事,我被囚禁了一年,后来经过军事法庭的裁定,被派往陕西……”讲到这里,他停住,实在说不下去。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回忆那两年多屠戮同胞的飞行,简直是太痛苦、太可笑、太荒诞了!
他苦笑,尽可能轻松地同她说:“我在陕西呆了几年,到二十五年,汉爷与杨将军兵谏蒋委员长,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当初不是闹得很大嘛,国共停战什么什么的。东北军失去汉爷,又爆发了一次内斗,慢慢也就散了。加之北平沦陷,我顺势被调职到杭州,编入空军第四大队。哎,其实没什么好说,就是跟着部队四处跑,保卫上海,保卫南京,现在保卫武汉……刚才你见到的高队长,是我们四队的大队长,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
“我听魏宁说,他之前也是笕桥中央航校的教员。”
于锦铭点头:“难怪师娘和魏太太那么熟。”
提及魏太太,他的心猛地一疼。
“说说是过去了五年,可仔细一想,竟然没一点儿感觉。”于锦铭抬起头,刻意地朝她扬起笑脸。“没准人就是这样,到了一个岁数,就开始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况且,我本来就是不着调的人,就更……所以,真没什么好讲。”
换作五年前,于锦铭绝不会说这样丧气的话。
他也知道自己变了许多,以致于回忆起从前的自己,竟会感到陌生。
苏青瑶听后,没出声。
于锦铭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攥紧,掌心满是汗。
先前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句句话,此时变成了一阵阵的怕。
他不奢求她爱他,关于这件事,于锦铭早就想明白,且下定决心了。他爱她,完全出于自己的情感,与她无关。不为别的,只因他这人从不欺骗自己的内心。
可他好怕自己变得惹她讨厌,怕她介怀他当年所犯下的错误,怕两人往后永远都是这样,没话可讲了……
“怎么屋里还戴围巾,是不是冷?”说着,于锦铭起身就要去烧火盆。
“没、没,不用了,我不冷。”苏青瑶急忙阻拦。
于锦铭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心想,他已是第二次问,自己要再装傻,当没听见,未免显得太别扭,便在一阵迟疑后,摘下围巾,露出那一头凌乱不堪的短发。她垂下头,不愿接触对方的眼神。而面前的于锦铭看到她这副模样,惊诧地说不出话。
他嘴唇颤动,一眨眼,泪水盈眶:“瑶瑶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逃难嘛。”苏青瑶轻柔地说。“长头发太麻烦,又显眼。”
她重新系上围巾,包住头发,左右转转头,同他开玩笑:“你看,这样戴围巾,头发不容易被吹乱。”
这下于锦铭再也忍受不住,别过脸,簌簌泪下。
“对不起,瑶瑶,对不起,”他说。“是我太没用了。”
“锦铭,你别……”苏青瑶叹息,伸手想将他扶正。
不料那一声“锦铭”,倒像狠狠刺激了他。
于锦铭反握住苏青瑶递来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他浑身颤抖,背在抖,手在抖,连牙齿也在抖,连带着苏青瑶的手臂,亦如微风拂落夜般,微微颤动。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能早一步,把常君送到国外,他就不会被抓住,更不会被枪决。当初我要是能成熟一点,提前给你铺好后路,你也不会进监狱,更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吃那么多苦。当初我要是、要是不去招惹你,就好了……瑶瑶,是我害了你。”
他说得又急又乱,一口气讲了太多的当初,每一次出声,都好似在验证那句古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青瑶端坐在于锦铭跟前,听不大清楚他所说的话,只觉他颤抖得愈发剧烈,简直要把骨头给摇散架。
她抿唇,左手搭在他深深弯曲的背脊,安慰道:“锦铭,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
于锦铭听闻,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又缓慢地松弛,最终伴着他长长呼出的那口热气,彻底放开。
眼角还残留着泪光,他抬手揉去,再开口,嗓音沙哑。“这些年,我因为常君的事,怕连累你们,不敢寄信,还以为你一直待在上海,和谭姐在一起。”
“我原本是和阿碧住在一起的,后来为了考大学,才去了南京。”苏青瑶说。“也是民国二十二年。”
“读的哪所大学?”
“金女大,读的中文系。”
“好,金女大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于锦铭低声感慨着,想到了她的学费。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托兄长送给谭碧的那张支票,又觉得时间不大对得上,便问,“学费是谁出的?谭姐吗?”
“阿碧说,贺医生在被抓的前几天,带着一份自己编写的书稿去见过她。”苏青瑶解释。“书稿内夹有一张支票,里面的钱差不多够我付学费,签的是你的名字。”
于锦铭听后,眼睛不由发酸。
那是贺常君与他约法三章后,替他提前存下的钱。
“我欠常君太多……”于锦铭掩住脸,长长叹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是今年刚毕业?”
“嗯。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之后就是上海开战。”
讲到这里,苏青瑶停住了。
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对他隐瞒了南京沦陷时,自己正身处南京的事。
“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组织民众撤离,我也跟着坐轮船离开南京,然后遇到了魏队长。”
“在九江碰见的?”
苏青瑶迟疑地答:“对,在九江,他逃到了九江。”先前她说在九江碰见魏宁,是顺口胡说的,眼下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心虚地移开眼神,半真半假地继续往下说,讲她是怎么碰见了受伤的魏宁,又是怎样坐火车到的汉口。
说说叹叹,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掠过许多往事。
苏青瑶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直至讲完,她都没流一滴眼泪。兴许是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连流泪的力气都被耗尽。
而对面的于锦铭听完她的这一番话,面色惨白。
他动动失血的嘴唇,想说话,却觉得自己所有的话在她刚才平淡陈述的衬托下,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说什么呢?问她缺不缺钱?问她有没有地方住?需不需要他帮忙?这些可笑的言语如同刀片,来回割着他的嗓子,一开口,喉咙眼似是冒着血沫,弥漫着淡淡的甜腥。
他低头,盯着地板,又抬头,偷偷地看了眼苏青瑶。她侧着脸,望向窗外,无比阴郁的天,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自窗框的右下角斜斜地生长,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于锦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慌到快要把心脏从口中呕出来,便匆匆移开目光,往自己的手背看去。下一秒,苏青瑶转头看向于锦铭,他眼帘低垂,睫毛盖住褐色的眼瞳,指尖颤动,似乎在数着手指的关节。她颦眉,挪开视线,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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