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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他从未如此疲倦过。
眼见多年来笃信的一切逐渐崩塌,留下一片废墟,而他正坐在废墟之中,迫切地想找一个人去怪罪,从而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他想:也许文景说的对,天底下女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对的,对的,再找一个就是,上海的女人很多,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当苏青瑶从未存在过,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去当铺处理掉那些皮袄,转手卖掉珠宝,熔掉黄金白银,打造成新的首饰,也可以送给新的人。
然后重新开始。
她通奸有罪,离婚不分他一分钱的财产,他也费不着给赡养费,当年花出去的彩礼,就当买了她四年,真要细细计算,他也相当慷慨,她没什么地方有理抱怨。
等这段时间过去,等风波平息,他的生活依旧美满无比。
但是……但是——但是!
耳畔忽而一阵自行车的铃响,叮铃铃、叮铃铃……天亮了,报童来送报,是苏青瑶订的报纸,夫妻俩都是读报的人,她还会剪报,他有时没空,会端一杯咖啡,直接读她剪贴好的内容。
车铃声远去,白日上移,太阳躲藏在层层云幕后,天气欲雨不雨。
徐志怀睁眼望向灰白色的天花板,分不清这一夜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
他起床,换好衣服下楼,见张文景已经在桌边吃起小笼包。
“早,”张文景招呼他一声。“刚叫人去买的早点,坐下吃。”
徐志怀点头,坐到餐桌旁看起报纸。
本日要闻:宁古塔附近有剧战,刘文辉缩短川北防御,蒋任郭外峰为农村救济处长,三十七军克复黎川,顾维钧对美发表播音演说,伦敦失业者二次示威。
“有没有什么大事?”张文景咬开热腾腾的小笼包,蘸镇江香醋。
“没。”徐志怀淡淡道。“东北义军在黑龙江跟日本人打,四川军阀混战、二刘大战,郭外峰任农村救济处长,国军在江西搞围剿,以及欧美经济一塌糊涂,外贸萎靡……你看,没什么变化。”
“郭外峰?好耳熟的名字。”
“证券交易所的常务理事。”徐志怀翻动报纸,眼神挪到“破天荒好书大拍卖”这条广告上。“我结婚的时候,他送了我几千股。”
“有点印象。”张文景搁筷,拿毛巾擦嘴。“你不吃点?”
徐志怀眼皮不抬,淡淡道:“没胃口。”
张文景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一下,应是想再狠狠贬低一番徐志怀那关在拘留所的前妻。好在小阿七过来送电报,及时打断了他未出口的冷嘲热讽。
电报从重庆发来,徐志怀接过,展开一看,上头只不过二十几个字:“弱女孤苦,若系狱,再岁出狱,无所恃赖,必沦落风尘,霜月慎重。”
落款:从之
张文景好奇地探头过来看。他先瞧见沈从之的署名,再读完了电报内容,不由指责:“好一个沈从之,我叫他发电报来安慰安慰你,他倒好,怎么什么事儿都能当老好人。”
说着,他又招手让小阿七拿纸笔来,写:“武大郎体谅潘金莲?你沈从之少发癫。”
张文景唰唰几笔写好,随口让小阿七去送电报。可人还没出房间,门关又一声铃响,说有一封电报送给张先生,依旧是从重庆发来。小阿七便转回来,先将新的电报递给他。
张文景打开电报,里头不过孤零零两个字:家贫。
沈从之这是算到他要发电报骂人,提前后退一步,把手一摊,表示自己口袋光光,发不起电报,更懒得和他争。
张文景气不过,将电报稿纸拧成一团,提笔又写:少来,不过一字两角银钱,我出!
他写完,递给小阿七,让她去电报局发给沈从之,接着又转头看向徐志怀,提议两人出去散散心。
徐志怀婉拒,说要去新厂办事,等晚上再说。张文景说行,又说自己要去市政府走一趟,问徐志怀借他那辆福特汽车。徐志怀点头,让他直接跟司机说。讲完,他叠好沈从之发来的那短短二十余字,放入裤兜。
新工厂建在杨浦,乘车过去的路上,徐志怀一件件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他想了很多、很久,可真到了,又一下无从做起。站在二层,他俯视着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人,觉得周遭一切是如此井然有序,反将他衬得格格不入。
这是徐志怀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一只终身紧闭外壳的蚌,不知怎的,被一粒细小的白沙侵入了。现在这粒沙子卡在他的心头,只稍稍一想,便能感受到那种硌人的滋味。
但这不对。
他们已经是要离婚的人了,等签完字,各走各的路,她坐不坐牢、坐几年牢,干他什么事?她不是喜欢那个姓于的小子,叫他去救啊?自己选错了路,又怪的了谁?
徐志怀胡乱想着,朝兜里摸去,想拿银质的烟盒。手伸进去,指尖却碰到那张电报稿纸。沈从之的话如烛火一般,在他幽暗的脑海深处闪烁——“再岁出狱,无所恃赖,必沦落为妓”,是的,徐志怀内心深处一直清楚会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他只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是为了报复她吗?也许。毕竟离婚总这样,一方想叫另一方跪地求饶,为此不惜变得比最深的仇人还要面目狰狞。
可当沈从之将这种可能说出来,赤裸裸摆到他跟前,徐志怀又跟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头昏眼花,摸不着一个方向。
他一面为自己从未有过的优柔寡断感到耻辱、愤怒,一面在想,难道他真要对自己说“无所谓,到大马路接客也是她自找的”?不,这话他真的……真的……
徐志怀长叹一声,转身回办公室处理报表,直到傍晚回家。家里突然缺了女主人,晚饭也一时没着落。新厨子还没找到,家里做不了大菜,至多让吴妈去煮个面、炒个白菜,或是打电话给饭店,再派人去打包点饭菜回来。
别墅的窗户全开着,徐志怀坐在沙发上,眼见赤红的太阳一寸寸沉落,稀薄的云层也逐渐消散,留下一片清亮的蓝夜,像凝固的海。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外寂静。

第一百零二章 孤独者 (下)
徐志怀起身接起,是张文景。他人在五马路的一家宁波堂子里,招呼徐志怀去喝酒。徐志怀也没别的事可干,欣然答应。
别克轿车绕过三菱洋行大楼,开上广东路,徐志怀瞧见了停在楼下的福特车,便让司机停下。堂子里闹哄哄的,徐志怀一路走进去,到了相对僻静的座位,碰巧遇见一个宁波帮的伯父过来喝酒,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小脚女人在陪酒。两人简单寒暄后,徐志怀上楼,来到张文景跟前坐下。
他点了两壶杨梅烧酒,几道下酒菜,白青色的瓷碟依次摆开,盛着糟鱼、咸螃蟹、醉泥螺和豆干,还点了两个宁波娼妓来陪酒。
隔着一道帘子,穿过走廊,就是留客的卧房。
来客如果想睡女人,就到那里另开房间。
“我在这里有存酒,”徐志怀落座,“要不先喝我的?”
张文景瞥他,笑道:“怎么,你常来?”
“嗯,谈生意。”
“有没有熟悉的姑娘?”张文景促狭地调笑。
“有个会唱武林调,琵琶弹得还可以,把她叫过来?”
“算了吧,我听不来你们浙江人的调调。”张文景并起筷子,眼神示意徐志怀身边的女人倒酒。
十多岁的小姑娘,娇软的身子贴过来,脂粉发油满是茉莉香。她生了一张小圆脸,耳畔挂着珍珠耳坠,眉毛剃得极细长,是时下最登样的细弯眉,苏青瑶为了画这种眉毛,也经常拔眉,因而徐志怀知道。身上穿的是一件豆绿色的棉纱旗袍,学阮玲玉的样子,开衩到膝盖以上,露出修长的腿和一双踩着高跟鞋的小脚。
酒斟满,徐志怀垂眸,朝她点一下头。
少女抿唇而笑,用宁波方言同徐志怀搭话。
“以前没见过你。”徐志怀道。
“刚来两个月。”少女的嗓音很干脆,讲起方言像鹅卵石落到地上。“先生果真是熟客。”
徐志怀不咸不淡地应一声,转回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从端午储藏到深秋的杨梅烧酒,甜味与酒味都十分醇厚,冰凉的酒液淌过喉咙,一路进到胃里,逐渐升温。
他一连喝了三四杯,才拿筷子,夹起一块咸蟹。
“许多年没回宁波了。”徐志怀忽道。
“好端端说这话,难不成你要学从之,到乡下教书?”张文景挥动筷子,夹碎盘子里的糟鱼。
“想想罢了,一回去就要应付人情往来,太花钱。”
“回去也好,散散心,免得你触景伤情。”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一跳,口气仍淡淡的:“胡说八道。”
“这是事实。”张文景耸肩。
他小口啜着烧酒,吃光了甜口的糟鱼,又与徐志怀聊了会儿闲话,顺带逗一逗身边陪酒的长三。男人的手臂环住女人的细腰,手指自下而上掐她微微颤的胸脯。
徐志怀心不在焉地应着张文景的话头,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咸蟹与醉泥螺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海腥味,他口舌灵巧地嗦着螺肉,等泥螺壳装满了拳头大的青瓷小碟,一旁的小倌人便会替他收走。
不一会儿,一壶杨梅烧酒喝完,还剩一壶。但张文景嫌杨梅酒太甜,便起身离座,打算选一壶其它的。
等着张文景选酒的工夫,小倌人又与徐志怀攀谈起来。夜色低沉,弹唱之声嘈嘈切切,来此的客人大多酒足饭饱,嬉闹的话音也逐渐大了起来。小倌人的话音压不住他们,嘴唇便往徐志怀耳边凑。
她也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粉白的脸,嫣红的唇,像一只稚气的珍珠鸟。
徐志怀看着她,突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苏青瑶也差不多是这样……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琵琶声愈发急切。
徐志怀眉宇间显出一丝挣扎。
他倒酒,倒得很满。
一口气喝掉半杯,徐志怀温声问起身边的小倌人,问她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他对外面的女人总是更和善。
“蛮好的,阿桂姑姑很照顾我,”少女歪头一笑,笑意里掺杂着些许扭捏。她怯怯地瞧他一眼,眼眸里随即映照出男人的面孔,说不清是期盼还是畏惧。“就是……就是我不大做得来那事儿。”
眼波流传,含情脉脉的眼神递过来,徐志怀当即便懂了弦外之音。
她知道他有钱。
她希望他睡她。
大约觉得他是个和善的客人,模样不差,看上去也不会太吝啬钱财。堂子里的女人总要过这一关,先上一个男人的床,再上百来个男人的床,运气好的能在茫茫苦海中抱住一根浮木,勉强上岸,运气不好的便在嘈杂的妓院内浮沉,日复一日,昏昏沉沉地静候容颜老去。
徐志怀在那一瞬涌出许多想法。
其中一种是怨恨。无法遏制的怨恨,宛若黑炭内残余的火星,在心口暗暗地燃烧,促使他去做点什么,好让自己脱困……而理性也在一旁教唆,说,他马上要离婚,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更别提他的前妻因犯通奸罪关在拘留所,他哪怕在妓院嫖到下个月,于道义上都毫无污点。
可脑海里又有一个微妙而含糊的念头,散发着柔软的玫瑰花香,在轻轻问他:如果在这里的……是她呢?
如果是她,那也算老姑娘了。在长三堂子,超过二十岁就是老姑娘,何况她坐了两年牢,又只裹了一只脚。
两只脚都裹了,讨旧人欢心;两只都没裹,讨新人喜爱。
而她夹在其中,不伦不类。
为了生存,她得努力将自己卖出去,不停卖,卖到香消玉殒。那他呢?他会在某个妓院谈生意时碰到她吗?会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吗? 他又能……真的装作毫不在意吗?
徐志怀想着,垂下手臂,放到腿上。塞在裤兜里电报稿纸像一柄无比锋利的小刀,快要割破他的掌心。
小倌人见他没有回应,眼神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闷声为他斟酒。
琵琶声打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忽高忽低,忽清忽浊。
徐志怀凝神听着,手指曲起靠在嘴唇上,冷冷地微笑,齿间细微的笑音如雄狮奔跑后的喘息。
不、不,那又怎么样?
活该,你自己选的路,你自作自受。小贱人、小贱人!你应该很得意吧,这样狠狠地羞辱了我,把我傻子一样玩弄,很有意思吧,很有成就感吧。难道还指望我会去救你吗?我难道会去救你吗!不会的,苏青瑶,我绝不会……你,我……天啊,苏青瑶,天啊!
硿——极远处,似有琴弦断裂的声音。
徐志怀惊醒般抬起头,见张文景拿着黄酒折回来,放到他跟前。男人坐下,身子朝外侧,手伸到外衣的内兜摸烟。长三见状,识趣地拿来火柴盒,替他点上。
“抽不?”张文景说着,递出一支香烟。
徐志怀含在口中,拿出打火机点燃。
“你比我抽的还呛。”细烟上下一动,烟雾泄出来,他说。
张文景牙齿叼着烟开口:“提神,不抽干不动活。”
说着,他咬住烟嘴,拿起酒盅斟满玻璃杯,又道:“对了,于锦城这两天可能会来找你。”
徐志怀狐疑地瞧向他。“你怎么知道?”
“瞎打听。”张文景说。“我猜他是怕你去法院告他弟弟。毕竟于四少通敌卖国的罪名大概率坐不实,但破坏家庭罪是实打实的,搞不好也要判一年。”
徐志怀点头,胳膊肘撑在桌面,指缝夹着细烟。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佯装不经意地转了话头,与对面人聊起闲事。低沉而沙哑的谈话间,酒壶又空了,留下一桌残羹冷炙与惨白的烟灰。徐志怀结账,两人出门。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幕中央,是极静的夜。
晚风一阵阵地拂上来,微微发冷,这深秋的清气催人泪下般叫两旁的行道树凋光了黄叶,两人踩着树叶,慢悠悠地走,悉悉索索。
走着,徐志怀忽而想起来白日的事,便问他:“从之有发电报回来吗?”
“要回也得等明天。”张文景耸肩。“但他估计也不会回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上学那会儿,他一瞧见率典有想找你吵架的苗头,就躲得远远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志怀想笑但没笑出来,只唇角动了动。“从之是这样。”
“搞不懂他有什么好劝的。”张文景愤愤道。“什么事他都能劝。”
“他有他的道理。”
张文景紧蹙着眉头,不满道:“搞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婆婆妈妈的,都不像你了!等于锦城来了,你敲他一笔大的,然后让他带他弟弟滚回家去。至于那个‘潘金莲’,纯属自找。你少听沈从之的鬼话。她就算出狱之后当妓女,又与你何干,谁逼她通奸了?”
徐志怀没说话,吸烟,大团烟雾呼出来,在面颊结网。
张文景见状,不由啧了声,嗤笑道:“不听就算了,无所谓你。”
“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我也很赞同。”徐志怀指间夹着细烟,说着,灰烬一寸寸地烧。 “但我总忍不住去想从之的话。”
“你太自寻苦恼。”
“不,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很稳,青筋却在额上跳动。“她与我共同生活了四年,这是第五年……我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晚上闭眼前,最后看到也是她……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过往的日子,又算什么? ”
“少来,”张文景冷冷地笑。“我养只小猫小狗,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知道感恩我,冲我摇尾巴!”
徐志怀听了,突然顿住脚步。
张文景回头一看,见他停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掐在拇指间的香烟快烧到头。万物都静了下来,月色穿透摇动的树杈,照在男人肩头,背负着沉重的霜雪般,半边莹白。
张文景张张嘴,想开口,又觉得他有话要说。
果真,男人垂眸,指尖微微一动,弹走了剩余的烟灰。
嘶——火星熄灭。
他抬眼,抿紧的唇角急急一颤,又渐渐松弛,眉头却又抖起来,慢慢的,一点水痕在眼眶颤动,他提起一口气,呼出来,两行清泪随之落下。
“张文景,她不是一条狗。”

张文景无言以对,便垂下眼,不去看他。
少顷,他又听见低微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徐志怀走到跟前。他已恢复了往常那副冷淡的面孔,高颧骨,薄唇,月色涂抹下,一层浅灰色的阴影,海崖般冷峻,好似方才的落泪不过一场幻觉。张文景的嘴像黏在了一起,没能张开,徐志怀沉默着指一下手表,示意两人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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