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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相片日益褪色,人也逐渐衰朽。
又过了很多年。
某天,徐志怀发现,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压了一张离婚呈请,上头填满了字,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
唯独没上交法院。
徐志怀不明白。
他困惑、暴怒,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抓到跟前,质问她,他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一时想不开,同他赌气,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她总是这样,幼稚、天真,充满了孩子气。
都不重要了。
一缕香魂已入土,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

第八十六章 海上花
苏青瑶坐在板凳上,一圈一圈数着转动的秒针,竟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她觉出有人走到面前,蹲了下来。苏青瑶的心突得窜到嗓子眼,一口冷气涌进喉咙,险些噎住她。
她睁眼,呆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苏青瑶问。
“刚到。”于锦铭仰起脸,几缕额发落到眼前,应是有段时日未剪。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少女的指尖,五指收拢,太轻柔,倒像她拉着他不撒手。“走吧,我带你去找谭姐。”
苏青瑶点点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忽得拉住于锦铭。她踮起脚,想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发丝捋到头顶。可他个子太高,苏青瑶胳膊抻到最直,也摸不到他的额头。于锦铭愣了下,瞳仁霎时张大了些,接着很乖很乖地弯下腰。
“头发要剪了。”苏青瑶淡淡道。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叫他的心肝脾肺全乱套。
离开警察厅,只见月光白蒙蒙地照在地上,一片寒光。苏青瑶坐上他那辆斯蒂庞克轿车,透过玻璃窗,看着眼前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开始摇摆。
不多久,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公馆前。
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于锦铭。于锦铭拔了钥匙,同她解释,谭碧今晚有局,又问她要不要在车里等着。苏青瑶想了想,说不用,开门下车。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白色月光铺成的沥青路,在门关揿铃。
少顷,一个高瘦的男人打开一道门缝,目光从缝里伸出来,将他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找谭姐的,”于锦铭抢先一步说。
男人眼神游移了会儿,慢吞吞让开。于锦铭推门,让苏青瑶先进。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便浸泡在暖黄色的灯光中。一群人在大堂跳交际舞,脸贴着脸,唱片转得飞快。
紧贴墙壁绕开舞池,走到二楼,扑鼻的脂粉味。上到三楼,一间套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壮年男子。于锦铭上前,说是谭碧叫他来的。守卫交换眼神,其中一个进了屋。
很快,那人出来,说于锦铭可以进去,至于苏青瑶,则安排了其它的房间,让她先去那里等候。
于锦铭不放心,送苏青瑶到等待的房间里,才折返。
他进屋,见宽敞的客厅中央,摆一张麻将桌,四方坐着四个男人。三个人手边摆着陶瓷的烟灰缸,满是烟头。零星的火光如同蚕的口器,吐出一缕缕蚕丝般的余烟。
离房门最近的是贺常君,他听门关有动静,第一个转过头。
看到是于锦铭过来,贺常君紧绷着脸,没说话,眼角眉梢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左手边是上回见过的谢弘祖。
他望向于锦铭,泰然自若地笑了。“呦,于四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于锦铭冲他礼貌地点点头,目光转到右边,看到一个面颊消瘦、眼眸狭长的男人,他没见过,但本能觉得此人是个狠角儿。若是苏青瑶在场,兴许能认出这个男人。她曾在谭碧的公寓见过他。当时她去找谭碧,这男人刚巧从里头出来。
最后一个男人,坐在贺常君对面。他约莫三十来岁,不超过四十,梳着油亮的背头,打扮相当讲究,领口别金针,袖扣也是金的,烟灰缸边放一双褐色的羊皮手套。
而谭碧正坐在这个男人身边。她穿一身乌青色的倒大袖旗袍,明黄色的圆领长马夹,手托腮,翘着二郎腿,露出一截深紫色丝绸衬裤,头发用丝巾全然包裹,望去恰如一尊泥金色的菩萨。
瞧见于锦铭,谭碧既不打招呼,也不笑,端坐原处,指间夹一根薄荷烟,烟笔直往上升。
“陈主任,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于锦铭快步上前,隔着牌桌伸手,先与这位打招呼。
陈道之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牌理好,方道:“先前听南京的同事讲,于锦城急急忙忙把你叫回去,像有什么大事……现在怎么又回上海了?”
“哪有什么大事,就是父亲想我了,叫我回南京尽孝心。”于锦铭收回手,笑道。“看完就回来了,我这人在家里呆不住。”
陈道之又瞥他,似笑非笑地将手搭在谭碧的腰上,狎昵道:“你叫来的?”
“也不爱看看几点了,”谭碧娇嗔道。“人家贺医生就是来送个药,非扯着他打麻将……”
“我看贺医生精神头还挺足,”谢弘祖笑着说,“阿碧,你可别自作主张,扫了别人的兴致。”
谭碧“呵”得一声轻笑,不接话。
“没事,接着打吧,我明天没有病人。”贺常君淡淡说。“陈先生呢?您可是调查局主任,我怕打到日出,耽误您第二天办公。”
“不碍事,”陈道之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几日有租界巡警帮忙,将那些搞罢工的,抓了七七八八。至于剩下那些,急不得,得叫他们每日活在恐惧中,然后主动露出马脚。譬如我昨天去书局,捉到的那对小夫妻。”
说着,男人脸上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不是夫妻,看上去像一对普通小夫妻,实际是两个潜伏上海的间谍,充当其它间谍们的情报枢纽。两个人被带到地牢,也就花了两晚上,全招了……”
谭碧急忙道:“行了,打牌呢,说这样吓人的话。”
于锦铭垂眸,手暗暗抚上贺常君的肩,故作轻浮道:“常君,要不我替你打几轮?我好几天没打牌了,手痒。”
“别瞎凑热闹。”贺常君推开他的手,摘下圆框眼镜。“有空在我跟前逞英雄,倒不如先把苏小姐照顾好。”
于锦铭抿唇,仍看着他,一时进退两难。
“好了,别担心。”贺常君声音压得极低。“苏小姐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必定有缘故。锦铭,你要担起责任,照顾好她。”
于锦铭又看向谭碧。
谭碧也偷偷使眼色,叫他先走。
“行,你打完了就叫我。”于锦铭说罢,向陈道之微微欠身,转身欲走。
这时,贺常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
“锦铭,”贺常君伸进长衫,摸出一个旧怀表,抛给他。“我的表坏了,有空记得帮我去修。”

于锦铭点头。“一定记得。”
他将怀表揣在内兜,走出门,一脚踩在长毛地摊,皮鞋突得打滑,险些栽跟头。迎面是大堂顶的吊灯,被唱片机挤出来的爵士乐推得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小刀般的水晶倒吊着,看起来像一只从黑色幕布里钻出来的眼睛。于锦铭与它对视,总有些不踏实。
苏青瑶等在房内。
她无所事事,便用脚量着套房的尺寸,兜了一圈。
累了一日,那双不争气的跛脚走起路,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颤颤巍巍。舞曲从门缝爬进来,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惊梦》那一出,依稀记得杜丽娘在戏台陈词,道: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昔年听,只觉可笑,怎有人因春情而亡?如今回忆起,竟心有戚戚焉。可杜丽娘去阴曹地府走一遭,能死而复生,而她苏青瑶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魂的可能。
这般想着,她手撑着墙壁,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印在地上的人影,恍惚觉得那是一摊蠕动的泥沼,要往她身上爬。
房门轻轻一颤。
于锦铭侧身进来,后背靠着木门,一仰头,将它合拢。
“怎么就你一个人?”苏青瑶道。“阿碧呢?”
“谭姐他们……”于锦铭欲言又止,“他们在打麻将,打完了就过来。”
说罢,他垂眸,神色凝重地停顿片刻,再抬头,便带着微笑问她:“你呢?大晚上,怎么整警察厅去了?”
“没找到公共电话,就去警察厅借了。”苏青瑶道。
于锦铭抿唇,几步走到身边,带她到床畔坐下。
他一手绕道后背,一手环在前腰,脸也随之低下,温热的面颊轻轻摩挲着鬓角。仿佛一场轻薄的春雨。
“怎么了?”苏青瑶问。
她抬头,从他湿淋淋的眼神里看到自己——惨白的一张脸,微微透着青,如同一块坚硬的玉石。
“没什么,就是好想你。”他说。
吐露的呼吸似逆流渗入皮肤,阵阵涌上心头,苏青瑶骤然软了。
他是爱她的。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地确认过别人的爱,甚至比她自己的心思都要确定。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和徐志怀在一起待久了,她的想法总要排在很后面。不喜欢也是喜欢,喜欢也成了不喜欢,一套为人妻的标准闸刀般悬在头顶,而在众多守则中,第一条便是以丈夫的喜好为先……她已经太久没做过决定。
只那一瞬,苏青瑶心弦微微一颤,望向于锦铭。
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柔软的、流淌着的琥珀色,叫她回忆起在女学读书时,蒙蒙朝阳穿过的教堂的玻璃,落在长椅和地面,伴着管风琴声,脚尖追逐光斑轻轻踩下,美丽且虚妄。
苏青瑶呼吸一滞。
“锦铭……”呼气喷在他的耳边。
“嗯?”胸膛震动,他有一丝甜蜜的窒息。
柔荑撩起蓬松的额发,恰如手指拂过金色的草地。
“谢谢你。”她叹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
于锦铭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大堂传来一阵高亢的小号声,堵住了他的咽喉。夜半了。舞池内,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在地板上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乐声、脚步声与谈笑声,极富节拍地敲打着玻璃窗,窗外,秋风在灰黑色的树杈内打着旋,枯叶随风而去,一片追着一片,的确,到了衰败的季节。
徐志怀下车,裹紧纯黑的羊毛大衣。
司机也赶忙下来,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前,为雇主开门。
警察厅的接待处有一位年轻小伙。
徐志怀见到他,熟稔地上前,递出一根香烟,接着从衣兜取出一张相片,指向身披婚纱的女人,道,这位是他的妻子,晚上两人吵架,她离家出走了,请问今夜是否方便出警搜寻。
那小伙眯起眼瞧了瞧,叫来另一位年长些的巡警。“这是不是刚才过来借电话的那个人?”
巡警过来,点头。“就她,没得错,个小姑娘卖相瞎嗲。”
“她在这里?”徐志怀问。
“没,她被一个男的接走了,大概这么高,人很白。”小伙伸长手臂,比了个高度。“说要一起去找谭——谭——”
“谭碧?”徐志怀挑眉。
“对、对,就这个名字。”
徐志怀收回相片,低沉地道一句谢,转身离开。
风愈发紧了,灰黑色的叶浪从这头翻滚到那头。男人站在树下,沉默地点燃一支香烟,没抽到三分之一,便抛掉,转身同司机说:“回去。”
到家,徐志怀先打了几通电话,问谭碧今夜在哪儿——要是谭碧在家,自然是由她来接人,不必让姓于那小子去警察厅,除非她今夜有聚会,恰好不在,才会由那家伙过来接人——他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得知谭碧今夜在谢弘祖名下一个的公馆,招来一帮男女通宵跳舞。
徐志怀挂断电话,叫管事去将所有外出找太太的佣人叫回来,自己则转身上楼,朝卧室走去。他开灯,进到衣帽间,打开柜门,最底下有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
徐志怀单膝跪地,手指紧贴冰冷的旋钮转了几圈,打开保险柜,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把银白枪管、皮革枪托的手枪。
他又取出一盒子弹,继而起身,走到桌边,卸下空弹匣,将子弹、手枪、弹匣一一摆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男人两手撑在桌面,面对手枪,一阵短暂的无言后,他开始给弹匣上子弹。佣人陆续回来,交谈声打门缝里钻进来,可徐志怀只管数子弹,一颗、两颗、三颗·····共七颗,装满了。
他将还未上膛的手枪放入大衣的内兜,转身回到衣帽间,对着穿衣镜将大衣理平整,然后顺手拿起一根实木的文明杖,镇定自若地下楼,重新坐上乌黑的轿车。

夜已深。
浓稠如石油的夜晚,唯独此处公馆灯火辉煌,仿若臃肿的黑纱帐里藏着千盏燃烧的油灯。滚热的灯油一如模糊的爵士乐,从窗缝、门缝里一声声滴出来,淌到大门外,粘住了男人脚底。
徐志怀垂眸,瞟了眼门底渗出来的光亮,按铃。
“你找谁?”高瘦的男人拉开一道门缝。
徐志怀冷淡地开口:“谭碧,在不在?”
“不好意思,谭小姐今晚不接客,”说着,男人便想合门。
徐志怀轻巧地一抬手腕,文明杖的前端插入缝隙。
“我说了,找谭碧。”他重复,面无表情。“在,还是不在。”
“先生,谭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了,恕不接待。”男人脸上显然带了几分愠色。“您要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徐志怀听了,微微眯眼,薄唇抿作一条暗粉的线,继而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眉头却压低,缓慢将手杖撤出。
守门的男人悄然松一口气。
正当此时,徐志怀突然抬起手杖,狠狠撞向门板——
“咚!”
一声闷响。
于锦铭往前半步,脚尖撞到了床脚,两臂紧搂着腰,抱住她,脸低下去,埋在颈窝。发丝蹭着脖子,苏青瑶的心轻飘飘地痒。她侧身,见他重新抬头,仔细地盯着她。
“怎么了?”苏青瑶小声问。
于锦铭静了一会儿,突然小孩似的笑起来。
“没什么。”他深深弯着腰,额头抵着她的。“就是很开心……看到你开心。”
眉眼逼得那样近,近到快看不清他的脸。
额发落在她的眼角,发丝间里藏着小小的皂荚香,粉扑似的拍在脸上。苏青瑶听着房门外欢快的舞曲,一时失神。真的对吗?这样做?这样……她犹移地想着,眉心忽而一痒。抬眸,原是他俯身凑过来。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咽,再度亲她的眉心。苏青瑶苦笑着蹙眉,抬手抵住他的胸口,背脊绷成一根伸长的皮筋。
“不要弄了,好痒的。”她说。
于锦铭却呢喃。“喜欢。”
“什、什么?”她没听清。
舞曲越发急促,他在管弦乐细小的杂音里,含着微笑倾诉:“说喜欢你。”
苏青瑶听闻,默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整日想着、盼着,要围着你打转,可又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不容干涉,便只能忍着、等着。你偶尔肯理我一下,我就高兴到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瑶瑶,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别人围着我打转。”于锦铭继续说,语调轻且急。“讨厌吗?瑶瑶,我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蠢了?”
苏青瑶咬牙,无言以对。
如同火车轰隆隆驶过铁轨,带出一团白雾,而她是那个新铸成的轨道,在鸣笛声中止不住震颤起来。
舞曲响起了属于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是一声上扬的小提琴。“呜”一声,顺滑地泼洒出去,亮闪闪的音符在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接着噼里啪啦地落下。一曲奏罢,该换舞曲,舞池中央的摩登男女不约而同地往边缘撤。
徐志怀迈入大堂,一袭黑衣,擎着手杖,径直贯穿了舞池。
谭碧探身,瞧见徐志怀的身影,赶忙拉来一名侍者。
“快去叫于少出来。”她竭力捺低声音,说得飞快。“赶紧的。”
说罢,谭碧拎起衣摆,匆匆下楼。
“哎呦,徐老板,稀客呀。”她停在楼梯上,慌乱地挤出笑容。
徐志怀开门见山:“苏青瑶呢?叫她出来。”
“不好意思,徐老板,阿瑶不在我这儿。”谭碧两手抱在胸前,无名指上沉甸甸的钻石戒指,将上臂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大晚上的,都过零点了,您跑我的场子找老婆,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徐志怀轻笑,一抬手臂,文明杖顺着惯性往上窜。
他轻巧地握住手杖的中段,走到谭碧跟前,头不动,眼珠子移上去,冷冷道:“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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