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去,徐志怀已经出门,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
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叠报刊杂志跑来,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
从《申报》《时代》《新月》到《良友》《戏剧月刊》《电影月报》一应俱全。
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粗略扫过。
“……全体工商学界,一致休业,会场群众拥挤,形势悲壮,反日空气,异常紧张”
“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浪漫女子》。”
“少见多怪:第十一次结婚,美国一妇人,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该妇从前夫十人,其中三人去世,七人离婚……”
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转头看向窗外,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
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
第三章 观音像
徐志怀没作假,初回上海,他的确忙,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上海滩势力纷繁,黑白交错、中洋交杂,想挣大钱,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
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预备回一趟娘家。
桂月湿热,艳阳晒着砖块路,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别野户牖尽开,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又清又腻,清朗的是风,腻的是花。
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已是九月下旬,银桂大多凋谢,丹桂重重叠叠,桔红压着淡黄,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
“太太,你要去哪里呀!”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站在楼梯问她。
“我回趟娘家……先生要是到家早,你和他说一声,让他先吃饭,不用等我。”苏青瑶说。“还有,你记得提醒吴妈,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别让飞虫进来。”
“好。”小阿七语调轻快。“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
“他忙。”苏青瑶轻声答。
小阿七长长“哦”一声。
苏青瑶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自己坐上家用的福特轿车,往父亲家去。
苏青瑶的父亲苏荣明,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租来的,每月花费不多,不过十五块。但说回来,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一百四十块左右,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民国十年赶风潮,他随朋友投资炒股,结果上交股票惨落,亏本至九百元,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也因此与叔伯闹掰,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
浑浑噩噩十余年,养家糊口尚可。
苏青瑶沿小路走到头,拐进洋房内,楼道羊肠般窄,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
进到厅堂,里头亮堂许多。
出来招呼她的是苏青瑶的继娘。
女人不知她要来,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方如梦如醒,邀她进门。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一间用来待客,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
礼拜天,学校放假,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女人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与苏青瑶对坐到沙发上,叙了几句客气话。淡淡的口吻,无关紧要的话,一如入了秋还闷得窒息的九月。
不多时,套话讲完,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
“你爹出门买东西了……你先坐,我去找他回来。”女人站起,僵僵地说着,又转头叮嘱起伏桌的男孩。“连耀,你乖乖在家做功课,不要吵你姐姐。”
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知道!”
门扉一开一关,屋内更添一丝沉闷。
苏青瑶独坐,目光向四处探寻。
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凡人遥遥远观,分不清塑成她的,是玉还是瓷。视线下移,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摆了一尊黄铜三足小香炉,炉内齐齐插三柱香,通红的芯子灼烧,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
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愿上帝保佑你”。
信上帝、信佛陀,有什么区别?都是虚的。睁眼看,到处是不幸的人,什么神仙皇帝,都是虚的。
思及此,苏青瑶不由苦笑。
她站起,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
男孩斜眼瞧她,扭捏地叫了声“姐”,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可惜用心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拿着笔涂起草稿纸,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
苏青瑶身子微低,去看他的数学题,默默在心里计算。
她蒙学在七岁,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教了两年,头一年仔细,后一年潦草,因为在后一年,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到第三年初,继母诞下一名男婴,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
她成绩不错,除了数学与体育,其余都是 A。因此读到高级班后,开始在闲暇时教富人家的小小姐们读古诗,带她们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来贴补家用。
后来苏青瑶毕业,是一九二六年。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但沪江是教会大学,学费太贵,同济、南洋倒是公立,可不收女学生,也没她想读的专业。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她无亲无故只身去,不切实际。
再往后便披上婚纱,嫁给徐志怀,去往杭州,什么复旦、沪江全不再想。
按父亲的话说——嫁了人,就好好过日子,这是门万里挑一的好亲事,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抬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柔声道:“这么不用功,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可怎么办?”
男孩道:“没关系,爹说了要送我去留学,东洋、西洋各三年,就和他一样。”
“哪来的钱 ……”苏青瑶无奈地笑。
“爹亲口说的!他还讲钱已经存好了,就在银行里。”男孩瞪大眼睛,显然是不服气。“不信你去问他!”
“嗯,我信。”苏青瑶声音骤然放低了。
恰逢此时,继母携父亲归来。
“志怀呢?他怎么没来?”她父亲苏荣明见她第一眼,便问起女婿。
苏青瑶答:“他忙。”
苏荣明脸色不佳,觉得徐志怀这当女婿的,竟欺辱到自己这老丈人头上。继母见状,慌忙打起圆场,让两人先坐,自己折进厨房又奉两杯新茶出来。
苏荣明抿了口茶水,脸色稍缓,问苏青瑶在杭州四年过得如何。苏青瑶只说不错。他冷哼一声,又说,去年过寿,徐志怀托人送来的贺礼——巴掌大的金老鼠——他是满意的,但今天不和她一起过来拜见岳父,着实没礼数。苏青瑶低头附和他,连连说:是、是 ……
“四年了,你也没生个孩子。”苏荣明找不到东西教训青瑶了,便说起生养之事。“看过医生没?别是哪里有毛病。”
“爹,你生弟弟不也花了三四年。”苏青瑶看向他,瞳仁黑得出奇 。“人各有命,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
苏荣明一时心头悚然,暗暗想:这丫头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浑身透着股邪性。
勉强坐到日头西斜,辞别。
苏青瑶闷得慌,便去附近的商铺买打火机和香烟,香烟要小仙女牌掺薄荷叶的那款。她站在栽满法国梧桐的行道边,低头拆开纸盒,指甲盖熟稔地弹出一根细烟,点燃。
徐志怀从不知她会抽烟,她也一直瞒着他。
因为抽烟的女人……不像是他会喜欢的妻子。
苏青瑶含着香烟,吸着,抽得极猛,很快便烧尽一根。她吐气,口中含着的烟雾徐徐消散,继而抛掉烟蒂,去取第二支,衔在淡粉的唇间。
临街边,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不甘寂寞,折来七八根缀满桂花的枝条。她们围着彼此,奔跑转圈,玩起操办婚礼的游戏,手里一面使劲挥舞着桂花枝条,一面轻快地大喊“当新娘子喽,当新娘子喽”。
细小的花朵纷纷而落,恍如黄昏时突然下了一场缠绵的雨。
苏青瑶夹着薄荷烟,静静凝望她们,忽而心里一哀。
她心里轻念:傻孩子,不要轻易当人家的新娘,你会流泪的。
第四章 红花白雪 (上)
到家,已近日暮。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云层间涌动着消沉的暗紫色,色泽仿佛甜得快能拿去酿冰酒的冻葡萄。
苏青瑶回到家,刚进门,小阿七急忙迎上来,叫她赶紧去卧房看徐志怀。
小阿七说先生喝醉了,回来后无缘无故训了吴妈一顿,有的佣人想去劝,连带着被骂不说,还扣了半个月的工钱。
苏青瑶点点头,神态没半点着急的意思,看得小阿七更是心如火焚。
“阿七,那些被扣工钱的佣人,你让他们明天下午来找我,扣掉部分由我来贴。”苏青瑶不紧不慢地交代。“志怀说的是醉话,清醒过来不一定记得,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把话收回去。要是你们过后自己去提,徒惹他生气,不如就当没发生过。”
小阿七脱口而出:“那太太你怎么办?”
她手上的钱也是徐先生按月给的,前不久花出去四十捐东北军士,今天又要填补下人的工钱,一来二去,钱花完了,东西没见买回来,万一先生询问起来,事情会很麻烦。
苏青瑶道:“没事,我会想办法。”
上楼,进到卧房,苏青瑶见徐志怀躺在床上看她买的申报,徐志怀也在她进门时,抬起头。
他靠着枕头,衣冠楚楚,神态自若,不似醉酒。
“小阿七说你喝醉了。”苏青瑶站在门口,说。
“喝了一点。”徐志怀收起报纸,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苏青瑶走过去,温顺地坐在床畔,帮他脱衣。她脚尖点地,弓着身,旗袍是鹅黄的,耳畔的金饰在徐志怀眼前轻晃,活像一枚弯月亮。
徐志怀搂住她的细腰,掌心隔着光滑的面料抚摸着妻子的身段,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男人麻料的西装外套被浮华的香水味腌渍过,满是招摇的脂粉味。苏青瑶瞥了眼,随意搭在胳膊,接着去解他的衬衣扣。他衣领有一片胭脂痕,蹭了有半个掌心大,好魅的颜色,是海棠红,油亮亮地粘在领口。
男人的许多生意都要在妓院谈,喝酒吃饭、听曲看戏,招来三四位窈窕的小姐配坐,嫖也行、不嫖也行。
苏青瑶不清楚徐志怀出去嫖没嫖过。
他要是没干,那很好,在当下甚至是高风亮节的。若干了,她也没话说,因为所有说出口的话,都将是女人无理取闹的诉苦,而唯一愿意喝这苦水的,该是与她亲到看过彼此裸体的朋友。
可惜苏青瑶没这样的友人,故此她愿当他没干那事。
况且闹又怎样,他为家世斥资八千大洋买的她,她被自己父亲明码标价卖给的他。两人成婚前,仅约着出去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两顿饭,喝过三杯咖啡。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更不感兴趣。
苏青瑶眼帘低垂,逐个解开衬衫的衣扣,脱下来,和西装外套一同搭在手臂,紧跟着,两手去解皮带扣。
男人的手开始不老实,隔着鹅黄色的旗袍,捏着她颤巍巍的软肉。
咔嚓一声脆响,金属扣在少女指尖弹开,长裤下,男人那东西几乎要跳出来。苏青瑶闷声不响地拽出皮带,身子朝后微撤,意图转身离开。
徐志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回原处,然后将她臂弯搭着的衣裳全抽出来,扔到身旁。
“今天回家,你爹有没说什么?”他的指腹刮着她的脸蛋。
苏青瑶手臂不甘愿地挣了挣,可惜拧不过他。
“没什么,他就问我怎么还没怀孩子。”她舒了口气。
“是该着急了。”徐志怀说。兴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话音显得相当含混。
苏青瑶明白他的心思,没动,眼睛直勾勾望向他。
徐志怀笑了下,压着她的脖子靠过去,舌头强势地闯入她的唇间。
他亲了会儿,放开她说:“都是烟味。”
苏青瑶心一颤,有些怕,手指扣着被单反驳道:“你嘴里传给我的。”
徐志怀又轻轻发笑,像一只温顺的野兽。
“是我的错,熏着小青瑶了。”边说,他的头边挨过来,额发蹭着她的脖颈。
苏青瑶本想制止,又觉得无能为力,他一喝酒就听不进人说话,提不提都一个样。
徐志怀搂住她的腰,压到床榻,薄唇隔丝滑的衣料狠狠咬了下她的脖子,继而去扯胸前的盘扣。
苏青瑶抿唇,主动放松四肢,不去想小腹下钻动的温热。目光漂浮在半空。她看见半空飞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蝇虫,飘飘忽忽地左右晃动。
可能是吴妈关窗晚了,让飞虫跑了进来。
苏青瑶鼻子吸气,冲着它,撮口猛吹一口气。小虫觉出强烈的气流,半透明的翅膀猛烈震颤几下,飞快往台灯逃去,啪一下,迎头撞上五彩的灯罩。
徐志怀察觉出她的分神,趁势将她翻过来,压着她的胳膊。苏青瑶想跑,刚往前爬了几下,便被他握着脚踝捉回来,紧跟着,他闯进来,恍惚后腰被使劲刺了一刀,苏青瑶头皮发麻,滚烫且酥麻的触感扎着她的后脊,动弹不得。
她彻底没了力气,老实趴在床上,面颊贴着床单,盯着等下不停扇动翅膀的小虫,很久很久……
次晨,苏青瑶打床上活活饿醒。
徐志怀搂着她,仍在睡。
苏青瑶忍住浑身酸痛,轻手轻脚爬出他的臂弯,踉跄地进到盥洗室。
旗袍还勉强套在身上,皱巴巴的,腿间与胸前满是干涸的斑点。
她厌烦地扔掉那件不成型的曳地旗袍,洗净身子,换一身新衣,身姿摇摆着下楼去吃饭。
过些时候,徐志怀也下楼来。
他到她身侧,俯身吻过额头,道声早。
苏青瑶手里的调羹搅着鸡汤馄饨,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声:“早。”
“下周跟我去一趟黄家公馆,给黄老板祝寿。虞伯牵的线。”徐志怀落座,在她对面。“寻常谈生意无所谓你在不在,但他们是青帮的人,你必须去,要不然显得我不够敬重。”
“好,”苏青瑶颔首。
徐志怀口中的虞伯曾是上海总商会会长,二人乃宁波同乡,徐志怀就读南洋大学时就承过他的恩情。虽说虞会长如今已从上海总商会会长的高位退下来,但手里还拿捏着大把的人脉,与委员长私交颇深,早年又有恩于黄老板,眼下愿意帮徐志怀这个忙,不知是爱护后生,还是念着自己年纪渐长,意图培养宁波帮未来的接班人。
但不论哪类,其中玄妙,都非苏青瑶所能评头论足。
转眼一周过去,到启程去黄公馆的日子。
入夜隐有秋季的寒凉,苏青瑶畏冷,披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待下车,厮役领他们两人穿过前厅等候的人流,进到内里的花厅。
刚进屋,热浪袭来,苏青瑶脱下氅衣交予佣人,露出里头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内搭鸡心领的塔夫绸长背心,耳畔是美国时下最流行的几何耳坠,一眼瞧去,西洋味十足。
她长发照旧盘起,发顶至耳畔水波似的纹路用发油抹亮,乌光水滑的,鬓边戴一串透玉簪绿的铃兰烫花,挽着西装笔挺的徐志怀轻盈盈迈入,恍如乘着一阵风吹进礼堂的初雪。
厅内吵得慌。
屋檐下,贵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拜寿的往最前挤,贺礼垒得似小山。一侧酒席开了几十桌,另一侧麻将也开了十几桌,觥筹交错间,说笑声嘈嘈切切。
徐志怀先领她到黄老板的八仙桌前拜寿,款款屈膝行礼,送金玉佛像,再领她到杜老板面前请安,到虞会长跟前喊人。苏青瑶挽着他的胳膊,温顺地挨个行过礼,生怕旁人觉出她脚的异样。
好容易止歇,屁股沾到了板凳,苏青瑶勉强松了口气。
徐志怀仍在另一桌与商界的人攀谈。临别前,他想妻子不会玩牌,扔牌桌去现学要被捉弄,一晚上输个几百大洋,便将她安排到几位青帮老板的夫人们身边陪聊。
苏青瑶素来闲静少言,安到这帮成日腥风血雨的太太们里头,不多说讨好的话,只耐心地听着她们的闲谈,时而附和几句,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润一润要冒火星的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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