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正欲说话,却听天边轰然一声巨响,继而铁器声铮然,震得昆仑山中一时地动山摇。
二人齐齐愣住,吴掌门赶忙收势,朝天边望去:“这是,这是怎么了?”
但见峰巅不远处雪茫冷光直冲天际,流云似的剑气波动,层层漫开。
木离蹙紧眉道:“有人在破万剑阵。”
昆仑山此一端遽然无声,诸人因为这一阵巨响,纷纷顿住动作,仰头而望,峰巅之上,金莲花台随着巨响,摇摇欲坠。
万剑阵法处,此一端唯见云雾,不见万剑,可法器破空,铁器之音不绝,是一种极为可怖的巨大声响,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剑,多少人,多少法器齐齐撞向剑阵,妄图冲破昆仑山的屏障。
“道君!这可如何是好!”青城派王掌门急道,“是不是,是不是官道又起了异心!”
如此大的响动,绝非是寻常人无意撞进了昆仑山!
他朝前急欲走到玉楼道君身前,却被道童拦下:“王掌门,稍安勿躁。”
纱帐中的人影似乎不为所动,声音冷淡道:“寻常异动而已,官道欲度昆仑山也并非奇事,王掌门,稍待片刻,官道无可解,便会退去。”
“可是,可是今日恰逢宗门大比,诸道齐聚于此,若是被人知晓,道宗颜面何存!”
“颜面?”王掌门听他仿佛笑了两声,“官道也是诸道所兴,若非醉心名利,财帛,官道如何大兴。”
王掌门呆了呆,灵泉派赵雪却出言道:“道君不喜官道,人尽皆知,可若非道君昔年进宫,拜为天师,英宗大兴诸道,何来官道,道君无心插柳,如今官道权柄愈盛,觊觎昆仑,觊觎幻境,道君反而责难诸道,是何道理!”
赵雪此一番话说得不客气, 话音落下后,纱帐之中寂寂然无声。
莲花台中众人脸色各异, 刘紫鹜立在纱帐柱后,后背汗出入浆,心中大乱,此时此刻,若是师兄,他应当如何说,在此情此景下他又会如何应对……
赵雪直言过后, 久未得到回音,面色渐渐沉下。刘紫鹜心知不能够再细想下去了,每多等一刻, 他人便会生一分怀疑。
“诸位,稍安勿躁。”
赵雪一听,正欲迈步上前, 却听一旁的崆峒派掌门孙然插话道:“道君,可知他们此番为何欲渡昆仑山?”
青城派王掌门听罢, 冷笑一声, 横眉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官道欲渡昆仑, 欲取何物, 诸位掌门心中难道不清楚?昆仑此一端天材地宝, 宗门道诀秘术,哪一样不被其觊觎, 若不想放任官道膨胀,早该剪除其羽翼,今日他们尚破不了万剑阵, 不代表明日他们破不了万剑阵。如今再思缘由,已是迟了!”
孙然不愿与他相争,沉吟片刻,转而问道:“道君可想到压制官道的法子,往后诸道该如何自处,长此以往,官道势必愈发张狂,又该如何?”
面前的玉楼道君仍旧不语,赵雪急道:“难道道君不晓得此间厉害,若是晓得,为何还这般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赵掌门未免言过其实了。”孙然徐徐道,“道君为了道宗,这百年来,屡屡与官道抗衡,万剑隔绝昆仑山,又令凡道兴盛,原本不就是求得中庸制衡之道,三足鼎立,可惜,官道反倒愈盛,昆仑山中的道徒,自不长进,此消彼长,这又能怪谁。”
“道君!”赵雪不再理他,只顾看向帐中人影。
天外忽然又是一声巨响,金莲花台随之一摇。
木离见银光刺破苍穹,云雾之外数道猩红光雾闪过,昆仑山另一端的人声,法器声,破空之音倏忽之间散去,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万剑阵挡住了道人?
木离凝神去听,周遭交头接耳起来。
“那些道人仿佛走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并非寻常,如此大的动静,不知昆仑山那一端纠集了多少道人,着实令人生忧。”
好端端的宗门大比生了这样的变故,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金莲花台上传来一声鼓响,一道声音遥遥地自天空落下:“剑阵已驱散误入的道人。”
“是玉楼道君的声音!”有人叫道。
半空之中忽而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圈,圈中雾影腾起。
“是阴阳秘境的入口!”诸道循声仰头望去,一道雪茫自莲台飞下,直入秘境。
刘紫鹜当下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了。纸人撑不了多时,莲花台上又起了争执,唯有让这个‘玉楼道君’先行一步,前去秘境探查是否有凡道入阵,才能堵住众人之口,而纸人一入秘境,化作尘埃,她便能从梓芜派的密道将玄光剑召回去。
秘境的出现使得山中道人的兴致复又高昂了起来。乐天派吴掌门想到派中其余道人,再没功夫纠缠,拂袖而去。
木离笑了半声,眺望了一眼那金圈,不置一词。
“掌门?”她身后有人唤她道。
木离回头一看,却是捏着青玉牌的孔寒,玉上癸字样流光。
“该轮到我了。”孔寒面色微白道。
他先前远远地瞧见了与他对阵的灵泉派道人,是个心动高阶的修士,而他自己只是刚刚突破心动。
要赢下比试,实在是太难了。
木离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宽慰他道:“照我说得,尽力而为。”
孔寒点头抱拳:“是。”
上了阵台,灵泉派道士先发制人,孔寒脚下一晃,踩着的阵台被水光掩盖,他急忙跃上剑端,像一叶扁舟飘荡在水上。水面翻涌波浪,猛地掀翻了他脚下的铁剑。
孔寒站立不稳,狼狈地摔到了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头上的帷帽也飞了出去。
面前的女道士咯咯发笑。他又羞又恼地飞快爬了起来,可那水波绵绵地拖住了他的脚踝。
灵泉派道人袖中金光一闪,数根极细的飞针朝孔寒射去。
孔寒脚下如有千斤,无法闪躲,此一战败得太快了,孔寒心中想道。
面前的水波却突然涌起,如一堵墙挡在了孔寒面前。
灵泉派道人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还有这等本事。”话音未落,她脚下的水波急速地旋转成涡流,转得她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起来。
孔寒惊愕地张开了嘴。
“小道士,还不出剑?”
孔寒心头狂跳,将要呼出声,眼风一瞄,掌门和叽兄都在旁侧,又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他不敢再耽误,手中捏出水诀,剑端流溢的波光化作利剑,飞向灵泉派道人的眉心。
一击即中。
木离吃了一惊,小道士的身手何时这般好了,她定睛去观他的灵台,才发现短短半刻,他竟已突破了一重境界。
木离怔了一瞬,转眼便见孔寒匆匆跑来,拱手拜道:“掌门!”
“你辛苦了。”
孔寒收回手,抬眼道:“我可以去秘境,替掌门取魂引了。”
他的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她,脸上不见笑容,她需得抬头才能正视他的双目。
这一段时日下来,不知不觉间小道士长高了不少。
原本有些稚嫩的神情也慢慢变了,更像是……更像师尊了。
木离被自己冷不丁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孔道友,果不负师尊所望。”身旁的木叽忽道。
孔寒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木道友,今日也着实令人惊讶。”
青檀赢了比试,将走到近前来,就察觉到了二人间的古怪氛围。
他的目光掠过孔寒,朝木离拜道:“掌门,青檀胜了。”
“甚好。”木离不担心青檀会输,如今算起来,他们有四人,加上她自己五个人,已经比她先前预料得好太多了。
又是一声钟响,五行对阵台顷刻消散,赢得比试的道人齐齐涌到金圈之前。密密麻麻的人影次第跃入秘境。
木离旋即变为一片枯叶往前:“跟上来,不要走散了。”
穿过金圈的刹那,疾风骤起,木离眼前一黑,一只手掌从后面捉住了她。
“师尊。”是木叽的声音,“此处狂风甚急。”
风声呼啸而至,穿过金圈的道人摩肩接踵,可此刻听不见人声,木离感觉自己在下坠,不停地下坠,要是落入了一道深渊。
这个开口到底通向秘境何处?
风声响了许久,终于停住。喧闹的声音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嘈嘈杂杂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
稳稳捏住她的手掌,松了开来。
木离望见了澄澈的碧空,暖阳并不刺眼,云彩一丝一缕地被风吹过。
她从手掌滑下,落地化作人影,茫然四顾,眼前是一条长街,往远处延申,十分宽阔,大约一百余步,街道两边是朱漆长廊,叫卖的摊贩设廊下,行人往来其间,廊前有凹陷的青砖砌成的两道水渠,细细的积雨流过。
这个地方……
她立刻回身去望,长廊尽处楼宇耸立,台阶前的水渠汇合成浅浅水溪,莲叶翠绿,可叶中尚未结出花苞。一路斜插的布旗绣着“茶、酒、香、药、漆铺”等字眼,红底黑字。
石板道路尽头是两扇三人高的朱门紧闭,石楼处立着一派军士,门上写着:“宣和”二字。
这里是……木离扭头看向宣和门旁不远处的小巷,巷首第一间楼坊门户大敞,早就坐满了人,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的是“八仙楼”。
这是御坊,这是王城!
凡界的王城!
木离伸手挥去,眼前之景便如水影摇摇晃晃起来。
不,不是王城!
只是幻相!
阴阳幻境为何会生出了此相!
她扭头去看木叽,只有他一人伫立原地,青檀,孔寒,吴浩然都不见了踪影!周遭也丝毫察觉不到其他的道人。
长街人声不绝,整条御坊熙熙攘攘。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道人。
木离心中骇然,难道这幻境有意将人都隔开了,若非木叽捉住了她,他们是不是也会落到不同的幻境之中。
她伸手掀开木叽的帷帽,他的神色似乎惊了惊,却笑问道:“师尊,这里是何处?”
“这里就是幻境,你看到的是王城的御坊,我们需得想法子解开这幻相,去寻找其余几人。”
他却问:“师尊如何知道这是御坊,从前可曾去过?”
木离正要答,耳边却闻听一道人声说:
“师尊允诺过的,待我结丹,便要允我来凡界,师尊莫不是忘了?”
“没忘,不过你私自下山便要受罚。”
“既来之,则安之,等回了玄天峰再罚吧。”
木离瞪大了眼睛,看长街的尽头缓缓走来两人,一人着鹤纹白袍,一人着黛青纱裙,二人说说笑笑,自她身旁掠过。
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捉,将要摸到她的手臂时却像穿过青烟一般,手掌径自从她身影穿过。
这果然也是幻相!
这,这是她和李孟寒,是她第一次来王城的时候!
“宣和门中就是王城内城。”李孟寒开口道。
木离看城门紧闭, 好奇问道:“什么时候城门才会打开?”
“早晨群臣入朝,下朝时, 听说此门便会打开。”
木离对内城并无多少兴趣,连声央求道:“师尊从前就是在御坊这里遇上我的?再跟我说一说吧?”
见她面上激动,袖中红光一闪,李孟寒蹙眉道:“我如何与你说得,既来了凡界,万不可随意使用道法。”
木离赶紧握住拳,压下躁动, “弟子知道错了,只是结丹过后,还未掌握火候。”她转了话头, 问道:“是在御坊何处?”
李孟寒指着八仙楼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了,歇歇脚再说。”说着,便进了门。
楼中伙计快步迎了出来:“公子楼上坐。”
木离左右张望, 这里的凡人可真多啊,除了不见灵根以外, 几乎和昆仑山另一端的道人无甚区别。凡与非凡, 好像就是他们不会法术, 不能长生这一星半点的差别了。
坐了不多时, 伙计提了一壶茶来, 并四碟糕点。
见李孟寒不慌不忙地喝茶, 没有开口的样子,木离干笑道:“师尊, 我知道错了,不该自己跑下山来。”不过她也就逍遥了一日就被找到了。
李孟寒又捏了一块酥饼尝了尝,木离压低声道:“我也不该御剑行了一日, 可根本没有人瞧见我。”
李孟寒斜睨了她一眼,木离笑眯眯地说:“师尊专程来寻我,实在是辛苦了。”伸手提起茶壶,将他手边的茶杯斟满。
李孟寒终于浅笑了一声,木离放下心来,听他悠然道:“当日夜深我自八仙楼出去长街,街上人烟已是零落,一路走到长廊尽头,深巷之中忽而传来一声啼哭,我进去便墙角放着一只竹篮,篮中盖着一块白布,里面躺着的就是你。”
这故事虽是听过数遍,可木离全无当时的印象,不死心地问道:“当时周围真一个人都没有?可有什么铺子如今尚在的?”
李孟寒摇摇头:“我当时四下里寻过,并未见行人,等到隔天白日,我又去问过,可依旧无人见过有谁将竹篮放进长巷。”
“师尊便将我带回了昆仑山?”
李孟寒颔首:“当年王城大乱,若是将你留在此处,你恐怕活不下去。”
木离幽幽一叹,这般来看,要想找到当年丢弃她的人,如大海捞针,若是他们本来就已经不在了……
她晃了晃脑袋,还没试过,怎么能尽说些丧气话。
“徒儿还是想再去那地方瞧瞧。”
御坊两端的铺子各色各样,绕过长廊尽头处几家铁铺和果铺子,果有一条深巷,可早不是当年光景了,巷中人声鼎沸,还住了好几户人家。
木离问过一圈,才知这些人家也是近些年迁到此处,压根不晓得从前光景。
木离颓然地叹了一口气,从巷子里走出来,巷尾的摊贩吆喝道:“姑娘,看一看我家的簪子,钗环,胭脂水粉,应有尽有。”
她循声望去,竹竿支起的木板上盖了一张花布,布上的金银首饰不多,玉石也少,大多是竹子雕刻的簪子。
她随手捻了一根竹簪来看,手艺不错,棱角磨得平滑,碧绿漆了一层。
摊贩见她驻足细看,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李孟寒,笑道:“姑娘既喜欢,郎君何不买下。”又说了句吉祥话,“二位样貌非凡,登对极了。”
吓得木离手上一抖,竹簪跌回了布上,不敢再看,转回了脸。
“师尊……”她正欲开口解释,迎面却见一个粉裙少女走来。
木离一眼就望见了她的灵根。
乍见木离,她也愣了愣,惊讶道:“木道友?”
木离仔细看再她一眼,想起了她是谁:“你是和清音一同的灵泉派,周道友?你怎么会在此处?”
周兰自然认出了李孟寒,面上更是诧异,旋即貌似了然道:“道君也是来此界找寻掌门?”
木离顿时恍然大悟,灵泉派掌门李桂自宗门大比后便不知所踪,灵泉派人心惶惶,道宗在昆仑山中寻了许久,眼下到了此界,想来是非凡之界中已经全然找不到她了。
李孟寒却露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浅笑,周兰喜道:“如此甚好,道君若与我派和梓芜派道友一同寻找掌门,定能事半功倍!”
师尊并未否认,木离微微有些吃惊,见周兰身后又走来几个道人,
她眼睛一亮,出声道:“谢道友。”
谢烬渊和一个梓芜派道人一起走了过来。
自宗门大比后,二人自灵犀洞出来,谢烬渊便回了梓芜山,木离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他了。
他身上穿着惯常的梓芜山素袍,手中却并未提剑,见到她,似乎也愣了愣,拱手道:“木道友。”然后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只短短一瞬,便转向李孟寒:“道君。”
木离张了张嘴,却听李孟寒笑道:“诸位为何会寻来王城?”
周兰答道:“我们遍寻不到掌门,只得来此间,下了昆仑之后,经过几座城池,皆闻王城中新来了个道人,唤作灵山道人,听说其能祈雨策风,传授长生之术,传得神乎其神,故此特意前来查看。”
“灵山道人?还有此等轶事?”李孟寒侧眼去看木离,却发现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谢烬渊脸上,不移分毫。
“避让,避让!”人声高扬,马蹄声由远而近,众人吓了一跳,行人纷纷避让两侧。
八骑铁马开道,身后跟着的是一架青篷车辇,车帘紧闭,根本看不见车中人影。
可车轮行过处,馥郁花香扑鼻而来。
“灵山道人!是灵山道人!”
有些路人闻声便拜:“活神仙度我!活神仙度我!”
车辇之中无声,可跪拜的路人身前,凭空忽然绽放了一朵白莲,如雾影,仅此一瞬,便飘渺消散。
那人喜极而泣:“多谢神仙!”
装神弄鬼。木离心道。
车辇掠过眼前,宣和门大开,灵山道人的车辇一路进了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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