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看非经营项目文件,何扬取了一支红酒,照例加冰块倒满,然后递给易允,“允哥。”
易允接过,喝了口,放在一边,继续翻阅,过了两分钟,忽然顿住,微眯眼睛:“——女子学校?”
有点意思。
他翻出相关资料,了解到梁城某贫困区县向上级申请增添一所公益性质的女子学校,保障女孩自读书起所有的学杂费、住宿费、生活费等。
起因是几个支教老师经历了一起恶性事件——山里的女孩基本都是多子家庭,幸运的能读完整个小学,但多数只能到三年级,大点就被叫回家干农活补贴家用,等再大点来了月经就觉得是大人了,可以嫁人生子帮衬兄长弟弟。偏远大山里有不少封建愚昧的人,觉得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女子学校的提议已经有三年了,但仍没有进展。
划地、建校、招老师给予的福利待遇、日常学校开销、学生们的所有费用等等,经年累月是一笔巨款。
“这个倒是不错。”易允点了点文件。
何扬看过去,如实道:“前期投入巨大,等女子学校一旦开课,随着时间递增,产生的费用几乎成指数增长。”
是一件极为费时费力的事情。
易允嗤笑,往后一靠,懒洋洋道:“慈善嘛,不都这样,就这个了。”
十二月十六日,冷了将近一个月的梁城终于迎来一个气温短暂回升的暖阳天。
蓝嘉做了今天的检测,评估正向,得到医生许可后,坐着轮椅出去‘走走’。
阿糖推着她到住院部外面散散心,整天窝在房间里,人都要木了。
蓝嘉里面穿着病服,外面套着暖和的大衣和绒裤,脑袋上戴着大帽子,系着围巾,脚上踩着一双羊绒鞋,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透不了一丁点风。
“这是什么花来着,好香啊!”阿糖站在蓝嘉身后,仰着脖子对着空气吸了吸。
蓝嘉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淡笑:“是腊梅。”
“在哪在哪?”
“喏。”
阿糖连忙推着蓝嘉过去,靠墙而立有一棵巨大的腊梅树,树干粗壮,枝丫繁茂,嫩黄的小花全都开了,一簇簇,又多又好看。
蓝嘉坐在树下,仰头观赏。
阿糖踮起脚尖,伸手够了一小枝,闻了闻,又递到蓝嘉的鼻子前。
“嘉嘉,你闻,好香。”
“你要是喜欢,等回了东珠,也在花园里种两株。”
“好呀!”
阿糖站在她身后,将腊梅花枝别在蓝嘉的脑袋上。
不远处隐秘的角落,有人拿着相机偷拍,接连咔嚓了几十声。
十二月十九号早上,易允回到东珠。
有关女子学校的事,过去一周已经跟当地政府接洽了。
建校用的土地规划、资金援助、公益项目落实之后的备案等,各部门会跟易允派的人对接,保证有条不紊进行,争取早日办校开学。
下个月三十号就是除夕,往前推两三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弘兴商会年会。
临近过年,易允又忙起来了,商会和集团大大小小的会议——年末季度汇总、后半年汇总、整年汇总;关于财务的、新一年发展方针的、涉及新领域的战略部署的。
整个十二月下旬,易允还抽时间去了趟泰国,签订和政府合作的最后一笔订单。
时间来到九五年一月,东珠也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月十日,易允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有了一天休息的机会。
书房的桌上摆着两个密封口袋,男人熟练地拆了线,打开,里面装着厚厚六沓照片,少说也有几百张。
关于蓝嘉的照片,现在基本上一个月送过来一次,但是里面每天都会拍,详细到几乎是人形移动监控。
右下角有白色的字体,标注xx年xx月xx日xx时xx分xx秒。
照片定格的瞬间,易允可以根据时间知道蓝嘉当时在做什么。
今天休息,他有的是时间来慢慢欣赏。
易允拿上这六沓照片回到卧室,洗了澡,腰胯间系着浴巾,往沙发上一坐,一张张仔细看过去。
1994年12月16日10时23分48秒。
蓝嘉乖乖坐在轮椅上,被阿糖推到腊梅树下。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头顶的腊梅。
阿糖把她养得不错,长肉了,脸色也没有那么苍白,跟卧室里之前贴在墙上的照片有明显不一样。
易允比对了一下,指腹摩挲光滑的照片,似乎要透过这层薄薄的纸,触碰女孩熟悉的细腻肌肤。
男人轻轻啧了声,看花的眼神都比看他时深情,果然没心没肺。
他翻阅下一张。
1994年12月16日10时24分18秒。
依旧是这个位置这个场景,蓝嘉的帽子上别着一支腊梅,嫩黄饱满的花开得极艳,为她增添不少鲜活。
易允看得心痒痒,点了根烟,边抽边看。蓝嘉离了他,似乎过得很开心,每天脸上都是笑呵呵的。她的气色一天天好转,也在长肉,不再形销骨立。
男人越看越心痒,当初就不该被蓝嘉气到把婚离了。如果没有离,那他现在天天都能看到真人。
照片换了四沓,蓝嘉在他这里都快成了快节奏的‘成长’记录仪。
直到一张有意义的照片出现。
1995年1月5日16时38分12秒。
蓝嘉在病服外面套上自己的衣服,穿着严实,独自一人慢吞吞地在住院部外面散步。
她每天都在好好恢复,现在她有劲了,可以不用再坐轮椅,可以一个人试着走一段长长的路。
这一幕连拍了十八张,在指腹擦过,变成一帧几秒的‘影像带’。
只是动起来一看,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太。
蓝嘉今年多大了?
五月份就该二十二了。
易允忽地皱眉,怎么感觉还是这么小?
他花了六个小时,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看完蓝嘉的照片,然后自得其乐,一张张贴在卧室里。
经过这段时间的积累,有一面墙已经彻底满了,放眼望去全是蓝嘉密密麻麻的照片,她的每一个神态都被记录了。
这面墙的最中心位置,也是离他最近的一张照片。
女孩站在空旷的地方,双目平视前方,清润又勾人,也不知道当时在看什么,但眼下,她好像透过这张照片在看自己。
一个不拿正眼看他的人,现在专注地凝望着自己。
易允喉结滚动,心里升起自虐的快感,抖着手指慢吞吞抚摸上去。
阿嘉……
我的阿嘉。
仅仅是这张照片,易允可耻地有了反应,深邃的眼眸泛起浅浅的血丝,嘴里呢喃着亲昵的称呼,最后抚着照片边缘,不受控地凑上去亲吻。
他就像一个爱而不得,又不得不克制的疯子,病态到令人发指。
拿什么去忘记她?
忘不掉了。
易允压抑着喘息,颈侧青筋暴起。
细密的薄汗浸染逐渐发红的胸膛,肌肉充血。
蓝嘉接受了长达四个月的检测,每次的评估均为正向,经过医疗团和研究所双方的讨论协商,给予蓝嘉出院居家观察。
九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这天,蓝嘉出院了。
这天她彻底换下病服,穿上属于自己的漂亮衣服。蓝嘉没有化妆,简单涂了个唇釉。
蓝堂海和蓝毓都来了,一起接她回家。
落地东珠时正好是下午两点半,阔别这里快一年了,蓝嘉还有些不太习惯。
与此同时,东珠市郊区外的眦罗山,珈蓝寺因为弘兴商会的人要过来上香拜佛选择对外闭寺,只接待他们。
香火袅绕,信众如云。
因为蓝嘉,易允如今对神佛菩萨也虔诚很多,他和沈肄南带着商会的人上完香后,便去其他殿里叩拜佛像。
一座座打通的佛殿连在一块,男人穿着白衬衣,穿过一道道内门,挺拔英俊的身姿映入每一道殿门,交错的光影落到他身上,渡起一层碎粉般的绒光。
看起来比大善人沈肄南还要良善。
然而,真正的底色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易允来到最后一间,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叩拜了三下。
里面还有一间屋子,隐隐有跳跃的灯芯光芒。他闲着无事进去了——
易允年年都带着商会的人来这上香,但他不知道珈蓝寺里面还有这么个地方,长明灯不灭,正对面的墙体上抻着红绳,挂着硕果累累的红木牌。
忽然,男人的视线定在某处。
他看到蓝堂海和蓝毓的红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娟秀的字迹,一看就是蓝嘉的。
[生意稳健,颐养天年]
这是给蓝堂海的祈福,到了他这个年纪,还能在商界跟年轻人‘厮杀’吗?对蓝堂海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守住手中的生意,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度过晚年,所以这句祝福很中肯。
[生意蒸蒸日上,平安喜乐]
这是给蓝毓的祈福,正年轻,接了蓝堂海的班,生意做大做强的同时,压力也会成倍增加。依旧很中肯。
两块红木牌掩着第三块,易允忽地抿唇,伸手轻轻拨开。
[赠易生:长命百岁,安度晚年]
易允挑眉,指腹摩挲这块红木牌。珈蓝寺保生意,商人来得多。别人都有求事业、生意、财运,怎么到他这就变成平安了?他的生意做得这么大,不得好好保佑一下?亏蓝嘉还经常搞这些,出入寺庙,结果连这个都没有弄明白。
男人心里轻嗤,手指却摩挲着那几个字迟迟不肯松开。
笔墨已经风干,刻在红木牌上成了永恒。易允心里腾起灼热的火,细密地啃噬吞没。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给蓝嘉自由,结果又让他看到这一幕。
要是对他没有感情,干嘛多此一举?
要不……
等人康复了,他重新把蓝嘉夺回来?反正出尔反尔的事又没少干,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
蓝嘉去年想在家里过除夕和新年,对易允好说歹说才求来许可。
但从今年起,她自由了。
东珠除了走亲戚吃席面,初一到初七还有传统习俗。往年还能出个门什么的,但蓝嘉还要养身体,也没办法长时间走动,只得在家好好待着,换阿爹阿姐阿糖他们出去。
卧室里做的有些手工品已经旧了,蓝嘉打算换一批新的。
反正闲来没事,她平时除了看看书,剩下的时间总要找点事做。
蓝嘉拿出做绒花的材料,戴着眼镜,坐在窗边捣鼓。女佣在收拾房间,将她说的那些不要的东西都拿出去。
“二小姐,这个打火机需要丢吗?”
蓝嘉不会抽烟,也不抽烟,在她的房间里冒出男人的东西,不用猜都知道是易允之前留下的。
闻言,女孩抬头看去,佣人的手中拿着一枚定制的打火机,外形简约,质地极为精良,边缘勾着细细的黑金。
蓝嘉伸手,“给我吧,以后要还的。”
女佣递给她。
冰冷的打火机落到手中,有些沉甸甸,她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干净剔透的镜片折出清凌凌的光,落进女孩乖巧睁圆的杏眸。
蓝嘉的拇指轻轻一擦,幽蓝的火苗蹿起,她盯着这团火,跳跃的芯儿在眼底燃烧。
易允遗留在她这的东西不止一个打火机,以前她要住在家里,他也不要脸地跟过来,霸占她的卧室、睡她的床、盖她的被子,衣帽间里还有他的衬衣西裤,挤在她挂起的衣服里,无孔不入侵袭,占据方方面面。
蓝嘉回家第一天晚上,进去拿换洗的贴身衣物,一拉开放置的抽屉,就能看到易允的内裤也在那,这是她从小到大用的地方,压根没有多余的空地,所以易允理所当然征用了。
按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蓝嘉应该把易允的私人物品丢了,毕竟这样放着也很奇怪。
但她确实不想碰他的这种东西,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有些不太正经的回忆。
做那种事,易允温柔的时候都好说,蓝嘉还能保持清醒,不至于到后头直接晕过去。
那次她醒着,易允恶劣地给她垫了枕头,装不了后就拿她的衣物去擦漏出来的东西,很多,他把她的嚯嚯完了,还没尽兴,又继续变着花样,到最后拿他的这种衣物去堵,不让弄洒一滴。
那次给蓝嘉的印象很深,她气得不轻,打了易允一巴掌,在他变态地舔她手指时,还被迫记住了那条衣物的颜色和纹路。
一模一样,但不是那条,这是新的。
到最后蓝嘉干脆合上抽屉,眼不见为净。
整个新年,蓝嘉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哪都没去。
年后,随访的医生照例过来给她做检查,以确保基因治疗以后没有出现恶性反应。
时间一天天过去,蓝嘉的气色越养越好,也长了不少肉,恢复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红润和底子。
三月十九日,即农历二月十九日这天,是寒昭禅寺观音菩萨的诞辰日。
自去年九月二十五日顺利结束基因治疗,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
蓝嘉的身体养得不错,不像一月底的时候还不能出门,再加上医生也同意可以出去多走走,于是蓝堂海和蓝毓以及阿糖他们一合计,趁着观音菩萨诞辰日去寒昭禅寺烧香礼佛。
寒昭禅寺位于万象山正南,面朝繁华的港城,修建于1703年,以其恢宏的三世佛享誉全球,引得无数信众前来礼佛,香火鼎盛,空前绝后。
通往寺庙的主干道汇聚数不清的车辆,堵成大长龙。
蓝家今天派了两辆车,前面一辆坐着蓝堂海和司机。
后头一辆是司机阿凯和蓝嘉她们。
阿凯缩回探出窗外的脑袋,回头说:“大小姐,前面应该是发生交通事故了,看样子礼佛时间得推迟。”
每年到了这种上庙的盛况,就很容易发生事故。因而警署局都会提前部署,派人过来做疏通。
蓝毓坐的副驾驶,闻言,嗯了声。
坐在后排的蓝嘉淡笑:“不着急,安全第一。”
话落的瞬间,蓝嘉忽然笑容一僵。
她意识到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九三年那个阳春三月,她和阿姐来寒昭禅寺礼佛,就是如同今天这般……
阿糖见她不对劲,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嘉嘉,你怎么了?”
蓝毓一听跟小妹有关,也关切地回头,问她怎么了?
蓝嘉捏了捏手心,摇摇头,“没事。”
聊天这会,交警疏通道路,长龙瓦解,车辆渐渐通行。阿凯把车子开得四平八稳,半个小时后停在寺院的东门。
父女四人进入寺院,阿凯在外面等候。今日诞辰,这会正值人流量旺盛,穿过竹林长廊,放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蓝嘉愈发觉得眼前的一幕幕正在和两年前重合,所有的轨迹再次回归。
不知怎的,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蓝堂海注意到小女儿有些心不在焉,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嘉?”
“阿爹……”她吞吞吐吐,视线环顾。
蓝嘉的记性一向很好。
这是一个话剧演员的基本功。
她看到来往香客熙攘,拿着寺庙提供的线香,于香炉宝鼎里点燃,横着高举头顶,虔诚地叩拜四方神佛;恢宏壮阔的佛殿前,身穿法袍的高僧立于门沿,平静地漠视芸芸众生。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就连——
“阿嘉,给。”
蓝毓将三支纤细的线香递与小妹。
蓝嘉颤着手指接过,挤在人群里点香、高举叩拜四方。
潮起潮落的人流渐渐将她挤散,对比两年前的慌乱,蓝嘉表现得格外平静。
这次,和她对上视线的不是阿姐,而是上一次没有过来的阿糖。
蓝嘉的心跳更加快了,她对阿糖招招手,在她一声声嘉嘉时,手指指了指斜前方的大千石阶,示意在那里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