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怎么说?”蓝堂海走过去,压低声音询问。
易允看了眼老丈人,“状况不错,再观察两天,没有问题就可以解除危险。”
这边两个年龄相差三十多岁的男人在交流,另一边因为蓝嘉的情况好转,三姐妹喜笑颜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蓝嘉的状况何止可以用不错来形容,简直好到出奇。
观察第一天,她已经能下地自由活动,每顿的饭量也比之前好。
阿糖和蓝毓给她夹菜,一人说一句。
“阿嘉,你就该多吃点。”
“就是就是,多长点肉还能抵御生病呢。”
“没错,我这次胃口打开了,每顿都能多吃半碗。”蓝嘉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显得轻飘飘。
等到了晚上,她洗完澡,没有去床上,反倒找上在隔壁书房办公的易允。
男人正在处理一些事情,见她来了,把人拉到腿上抱着。
“怎么了?”他的嗓音格外温柔。
蓝嘉有些不适应,“易生,我今天下午知道剧团那边的事了,谢谢你帮我宣发,不然又要耽搁了。”
易允已经预判到了,嗯了声,深邃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蓝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有点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还有一件事,易生,我感觉我已经好了,明天的观察可不可以取消呀?你知道的,宣发结束后还有两天排练的时间,接着就是出演了。我现在一来人还在东珠呢,二来我还没有和大家排练,更没有熟悉场地,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我怕时间——”
她说了一大堆,易允打断她,“蓝嘉,你真的好了吗?”
蓝嘉淡笑,“我还没好吗?我感觉我已经好了呀,我现在可有劲了。”
“不行,明天还有一天。”
“可是时间要来不及了。”
“为什么来不及?”易允说:“这次出演掉档了,大不了三倍赔偿给观众,这笔钱,我可以出,你要是担心下次的场地批文,我和梁城的纪委认识,到时候让他给下面的打声招呼。”
蓝嘉一听眉头皱起,“不行。”
男人面容严肃,不为所动。
“易生,我求求你了。”她似乎对这件事挺急的,平时很难主动一次,这次居然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明天的观察取消吧,我想去梁城,想如期出演。”
“你答应我吧,好不好?”
蓝嘉眼里有清润的光,随着垂下的眼帘,一并藏进心里。
易允揽着后背的手臂,却在一寸寸收紧。
翌日,最后一天观察还是取消了。
私人飞机将蓝嘉送到梁城,然后乘事先安排的专车前往大剧院。
蓝毓和阿糖不赞成蓝嘉刚好就忙碌,蓝嘉好说歹说,又蹦又跳证明自己好了。
蓝堂海看着小女儿,一如既往沉默。
易允把这几天的事交给何扬处理,也跟着来到梁城。
大剧院内,蓝嘉和剧团的伙伴们团聚,先是一通寒暄,又解释最近了生了场小病所以没有及时赶来宣发。
剧团的人都了解她的身体状况,表示只要赶上就行。寒暄过后,先由场务老师带着蓝嘉对室内安排做基本介绍,接着又是跟道具组沟通。
一通忙碌下来,蓝嘉了解得七七八八,还有两天就要出演了,预计要排练三场。
蓝嘉的劲头一直充沛,每天都活蹦乱跳,两天排练三场,共计六个小时,发挥得很不错。
卫雨西给她递了杯水,笑道:“嘉妹,你最近的精神可真不错。”
她捏了捏女孩的小脸,“气色也不错,很红润,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拥有这么好的状态。”
这时,蓝嘉读大学时的老搭档路过,应和道:“没错,我跟ulysses认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呢。”
蓝嘉眉开眼笑,神采奕奕:“那明晚一定有一个圆满的演出!”
翌日晚上六点半,梁城大剧院的检票口开始验票,观众根据票号排队入场。
七点半,全场座无虚席,最佳观影席坐着蓝嘉的家人以及易允。
这是易允第二次观看蓝嘉的演出,还记得第一次是他包场,独自看完一出关于男女主人公偏执爱情的话剧。
灯光落下,黑暗笼罩现场。悠扬又略显刺耳的吉他声响起,渐渐变得急促,数名剧中人物登场演唱歌剧。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易允坐在台下,望着舞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的女孩——他的妻子,正饰演着话剧里的女主人公明明,穿着红裙,坐在椅子上,双手绑在身后,眼睛上绑着一条白丝带。
他记得这里面的每一个场景和故事,那些经典的句子也曾作为预兆,贯穿他和蓝嘉僵硬的关系。
“我是说‘爱’,那感觉从哪来?心脏、肝脾、血管,哪一处内脏里来的?”
流畅的话剧演出像百老汇的经典演出,那颗象征男主人公马路的心脏的苹果,被明明一脚踩碎。
曾经,蓝嘉也像这般决绝地抛弃过他。
她选择和他分手。
“这个可恨的人,我要是不爱他了,该多好?”
话剧里悠扬的吉他声,不断变幻着马路和明明的感情变化。
舞台上,马路对明明念着那首自己写的情诗。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说不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易允恍惚想起一年前,在蓝家初见蓝嘉时,记得最刻骨铭心的一句话,就是这首诗。
后来,他们的关系从好到坏,一一验证了那些话。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不要你的钱,因为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你。”
“不,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给你东西,我要给你幸福。”
“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用来做一些能让你高兴的事。”
“能让我高兴的唯一的事就是你。”
“你应该像其他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就不会整天郁郁寡欢了,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的人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人家干什么你就跟着干,这不很简单吗?!”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是如何的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嘶声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将你扑倒在地……”
“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全程情绪跌宕,感情充沛。伴随着明明空灵的歌声响起,红幕落下,全场灯光骤暗,直到声音越飘越远。
刹那间,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灯光骤亮,话剧演员已经手牵手站在舞台中央,正对观众席鞠躬。
维系的几秒里,掌声不断。
蓝嘉气喘吁吁,心跳跳得很快,耳膜开始嗡嗡作响,渐渐的,她感觉眼前在发黑。
一股热意涌上,像是从脑子里往下渗,涓涓细流汇聚在鼻孔,殷红的血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接着一滴两滴三滴,源源不断,怎么也止不住。
蓝嘉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蓝嘉急匆匆提前退场,最终倒在后台。
那些晕染在地板上的血花,每一滴都妖冶稠红, 舞台的补光灯照过, 像蜡滴在上面。
红丝绒幕布隔绝台上台下,热闹起伏的声音络绎不绝, 鲜花、掌声、惊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蓝嘉眼前一片模糊, 头顶的灯在旋转,耳鸣严重像拉响的警报,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闭上眼睛的那刻,她看见亲人惊慌无措的面孔以及……
易允害怕的神情。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蓝嘉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比任何时候都要坦然地接受死亡。回顾前二十年, 走马观花的记忆再次悉数涌来。
蓝嘉很小的时候, 那会刚记事,第一次查出患有罕见的基因病。
那天阳光柔和,她也像多年后今晚这样, 毫无征兆地流鼻血,止不住, 接着陷入昏厥。
阿爹花了很多钱, 托了很多关系,为她找了很多医生, 最后是国外一个在基因病研究上有着绝对权威的泰斗给她下了判决书。
罕见的基因病, 目前在册的基因病图谱里没有确切的记录和临床治疗手段。
所以,在蓝嘉很小的时候,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 见过最多的人就是医生。他们无一例外皆是摇头叹气。
蓝嘉见证她的阿爹从意气风发在短短一年内变得苍老沉默。
她也眼睁睁目睹为了给她治病,蓝家积累多年的家底被快速吸干——只因为了组建一个专门为她服务的医疗研究所,探索出具体的基因病图谱并展开临床治疗。
大笔的钱像废纸一样丢进无底洞,没有任何反响,一切都是未知数。不久之后,资金链崩盘,不得不终止,而蓝家也首次面临债务风波。
蓝嘉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依附的水蛭,贪婪、丑陋、恶心地吸血,掠夺亲人的养分一点点喂养自己。
小小的她穿着病服,形销骨立,衬得最小的衣服空荡荡。她站在窗边,外边阳光很好,还有些刺眼。蓝嘉萌生不想医治的念头,那时多大了?五岁还是六岁?她想自杀,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就不用再拖累阿爹他们了。
于是,她搬来椅子,不假思索地爬上窗台,想也没想就往下跳。
千钧一发,是阿姐扑过来拽住了她。
后来阿爹知道,看向蓝嘉的眼里有泪光,嘴唇颤抖:“阿嘉,我和你姐姐都没放弃你,你怎么就,就……”
蓝嘉眼眶红红,又犟又决绝,却带着孩童的稚气:“医生都说这是绝症,治不了,死了才是最好的办法,我不要拖累任何人。”
想来,那时的倔犟,遗传了她的母亲。
而生病带来的早慧,更是让她比同龄人更早熟,心思更细腻敏感。
蓝堂海和蓝毓,还有后来的阿糖,劝过蓝嘉很多次,希望她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在这段拧巴又无解的黑暗时光里,大家心里都压抑着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后来,蓝堂海实在没有办法,已经走投无路了,听闻泰国中部春武里府有一个很出名的白龙王,专门为人算命占卜、指点迷津,度化有缘人。
他连夜带着自己的小女儿过去,花重金寻找救人的办法。
白龙王算到蓝嘉还能活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是英年早逝的命相。
他收了蓝堂海一大笔钱,触目惊心的数字,为此白龙王给了他一个办法。
很多有钱人或者掌权人都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因为他们不需要为生活奔波劳碌,他们享受着这世上最好的日子,舒心又惬意,自然想活得再久一点。
这类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迷信这些东西,光没照过地方就有黑暗,借命这种事,反正是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白龙王为蓝堂海指出一条明路。
可这件有伤天理事却与常年做善事、行仁义之举的蓝堂海的理念相违背。
蓝家从祖辈开始就心怀善念,也是这样教导子孙后辈。
可现在……
从春武里府离开后,蓝堂海一直陷入沉默,一面是他的女儿,一面又是陌生人的命数。那时蓝嘉的年纪要大一点点了,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父亲有事瞒着她。
虽然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对阿爹说过这样一句话:“阿爹,冥冥之中都注定了,改不了,就让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多陪陪你们吧。”
蓝嘉早慧,在医院呆着的日子经常看各种各样的书。
有次她看到‘此消彼长’这个成语,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基础定义是在解释这个词,但芸芸众生、万物相生相连,每个词的背后都在阐述一个哲理。
蓝嘉看的书越多,想得也就越多,随之而来是空虚、矛盾、割裂、迷茫,日渐抵消身体孱弱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
她与同龄人渐行渐远,一来缺乏共同话题,二来……
其他家长听说她生了重病,都不让自己的孩子跟她玩耍。
她好几次听见他们私底下教育自家孩子。
“不许跟蓝嘉玩,她有病,要是磕着碰着了,我们赔不起!”
“蓝嘉是早夭相,那脸色白得像鬼一样,跟她来往,小心把病传染给你们,听见没有,不许玩了!”
渐渐的,蓝嘉淡出东珠,阿爹把她送到国外,一是换个环境,二是方便治病。
蓝嘉小小年纪就学会化妆,她聪明,学什么都快。
有时候她也挺小气,记‘仇’,心里理解其他家长的顾虑,但面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哼哼唧唧自我安慰。
同龄人都太幼稚了,不配跟她交流,跟不上她得天独厚又聪明的脑袋瓜。
她要向上索取,和比她大的人做朋友。
蓝嘉一边治病一边学习,跳了几次级,又凭借妆容焊死在脸上的执拗与倔犟,硬生生完成自己的小目标。
交到第一批好朋友时,她很高兴,得意洋洋像打了胜仗。
后来,朋友越来越多,收获的爱意像湍急的流水将她包裹,生活得太开心了,让她渐渐忘却病发时的危险和痛苦。
直到有一年,她在结束一场辩论赛后倒在领奖台上,眼睛开始流血。
那次,她患有罕见基因病的事再也瞒不住,一时间像恐怖的病//毒迅速发酵蔓延。
大家都知道了。
她比第一次听见那些话时还要恐惧、忐忑、害怕。
她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不想遭受歧视。
“不要跟她玩,她有病,磕着碰着出事了,咱们多晦气啊。”
“眼睛都流血了,太吓人了吧?”
“难怪她老是浓妆艳抹,你们见过她卸妆后的样子吗?没有吧。”
“她怎么不说啊?太可怕了。”
蓝嘉已经设想出很多相关画面和场合,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像离开东珠一样离开这个国家,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吗?
可她要在这边治病呀。
内心和现实的矛盾占据她的大脑,蓝嘉也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都说读书可以平心静气,没有去学校的那段时间,她疯狂从哲学、文学名著里面汲取所谓的支柱和力量。
熟悉的空虚、矛盾、割裂、迷茫等情绪将她笼罩。
蓝嘉没有别的办法,她倔犟地想告诉所有人——请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人吧,不要特殊对待,不要有色眼镜,不要……
然后,她陷入一个怪异的‘自证’思维,与其要求别人,不如接着展示自己好了。
就像以前不服气一样。
于是,重返学校后,她表现得比以前更出色。有些朋友远离她,有些驻足观望,有些依旧待她如初。
人都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思维不断发生变化,并在某一瞬间决定未来要走的道路。
蓝嘉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候参加了社团的一个演出。
她饰演《白雪公主》的恶毒继母。
她年纪最小,相貌出众,但因为生病的缘故,更添扶风弱柳。按道理来说,她演白雪公主更贴合角色,但是抽签抽中了恶毒王后,蓝嘉欣然接受。
她自己画着漂亮的妆,在还没有登上舞台前,拿着一块小镜子照着,本意是为了看自己的妆容有没有花掉,但她想到即将扮演的恶毒王后,以及那句经典的台词——
“魔镜,魔镜,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蓝嘉第一次直面看到自己的另一面,漂亮精致的妆容,甚至干干净净,没有为了表现恶毒而故意依赖黑化面妆。语气也是轻轻柔柔,带着一丝上扬的愉悦调子。
唯有眼神,透露着自傲、张扬、病态的自信。
这一刻灵光而至,蓝嘉忽然找到自己下一阶段该做什么样的事。
她要走上演出这条道路,在有限的生命期限里去演绎别人的人生,体验人生百态和各种有意思的情绪。
对于蓝嘉大学想念话剧专业,当一名话剧演员,最初蓝堂海极力反对,他不想自己的女儿去折腾。
蓝家现在的生意虽然做得不大,但兜底的能耐还是有,他更加倾向于小女儿随便学点不费力的艺术,哪怕毕不了业也没有关系,他会为她安排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