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我们可能还会吵很凶,”千岱兰说,“咱俩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一块旅行也会吵很多架,之后如果同居,矛盾只会更多;我没有洁癖,你肯定——”
“你和爸爸妈妈也会有矛盾,更何况我,”叶洗砚笑,“这不算什么,吵架也不算什么,至少吵架让我们知道问题在哪里;一切都需要磨合——”
说到这里,他发现她眼睛周围一圈渐渐泛起来的绯红色,透出点欲碎的红。
这点红让他不忍说接下来的话。
但仍旧要说。
“我反思过,这些年,不止是熙京一个人有错,我也有,”叶洗砚缓声,“你落在酒店的那本书,我看了很久。”
千岱兰问:“哪一本?《野性的呼唤》还是《小鹿斑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叶洗砚说,“你标线的那句。”
千岱兰完整地背诵出:“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每当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拥有的条件。
这是尼克的父亲在文章开篇给予他的警告。
她一直记得。
“说出这句话的人,何尝不也是有一种优越感,自认为’拥有丰厚的条件和资源’,自认为接受过优越的教育,”叶洗砚说,“有时候,我对你的那种’同情’,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你并不需要我的同情,而是我作为伴侣的共情——是吗?”
直到这句话时,千岱兰的眼泪才啪嗒落下来。
“对,”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被同情,我不想被当作弱者来看;我不认为我缺少什么,可能我的确有缺陷,但那也是我;你总是想劝我全心全意地回学校上课,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的店生意忽然间变差,一睁眼就怕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梦。爸妈需要我,我的伙伴也需要我,我现在就好比在大雪天爬山,只能不停、不停地向上,再向上爬,因为一停下来,就可能一路滑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好孩子。”
叶洗砚搂住她的肩膀,她还很单薄,瘦弱,令他想到自己的大学时光,如她一般大时,他还在读研,已经开始和同学合伙做软件,刻录在光盘上售卖,但对于不必为金钱忧愁的叶洗砚来说,那个时候更需要的是一种心理满足感和成就感——
他在此刻意识到自己的确偏移了方向。
他低估了千岱兰过往经历对她的影响,困扰她的不仅仅是一场噩梦,激发她上前的还有恐惧。
所以她会急迫地想要抓住眼前的机遇,一刻也不肯放过。
“是我的错,”他说,“我不应该去干涉你的人生。”
不该让焦虑的她,更加失去安全感。
人和人是不同的个体,不同的花草树木,桃花也不该指点枣花开花的时间。
千岱兰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她低头,双手捂着脸。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哥哥,”她说,“有时候我也会感觉到很累,很疲倦,就像电视广告说的那样,感觉身体被掏空——但是我不能停下来。”
她的眼睛中有明熠、坚定的光。
在JW好不容易升到副店,又被人轻易开除时,在好不容易开起实体店、又被地头蛇恶意刁难时;在被打了一闷棍、又被掐紫了脸时。
千岱兰的表情如现在坚定。
无论被打倒多少次。
无论苦心经营的东西是否会被一次次剥夺、失去。
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破土的勇气。
永远不要放弃从头再来的毅力。
“我不会停下,”千岱兰说,“就算是被人推下去,我也会继续往上爬。”
“所以,这就是你刚才想同我分手的原因?你害怕争吵,所以宁可分手后从头再来,也不愿意吵到两败俱伤?”叶洗砚抬手,轻轻抚摸她脸颊,“刚刚的眼神出卖了你。”
千岱兰说:“我很害怕感情会因为争吵而变得不堪。”
她差点又用叶熙京举例子。
“我其实想,有时候,事情就该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就像烟花,大家只要记住它在天空中最漂亮的样子就好,不要看它炸完后第二天的一地碎片。”
“我不想做烟花,”叶洗砚说,“我们是月亮。”
千岱兰的眼睛微微亮了下。
叶洗砚问:“以后,同殷慎言的私下见面,告诉我一声,好吗?”
这已经是极大、极艰难的让步,叶洗砚不再去要求千岱兰和对方断绝联系,因为他在此刻意识到殷慎言和千岱兰家庭、父母的密不可分——他没办法去理解,但他可以约束。
“可以,”千岱兰说,“我以为你要和我分手,所以才——”
叶洗砚无奈一笑,将她抱在怀里。
“好孩子,”他安慰,“怎么能这么想?我今天晚上的确很难过,尤其是看着你离开,跟在后面,发现你静悄悄地去找殷慎言……你甚至还给他送了伯母煲的汤,我都没有喝过。”
千岱兰说:“那汤里放了黄豆和花生,你还是不要喝了。”
叶洗砚笑了。
“我今晚真的很难过,”他低低出声,再次重复,“看到你在他家的时候,我差点转身就走;但如果那么做了,你会更加没有安全感,甚至会认为,和我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情,庆幸自己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对吗?”
千岱兰说是。
叶洗砚真的很了解她的性格。
“吵架不是目的,我只想解决我们的问题,那些横亘在你我间、阻碍我们近距离接触的问题,”叶洗砚缓声,他清楚,先前的’冷战’或许也是她对这段感情丧失安全感的原因,即使他今天非常生气,也按耐着情绪同她讲这些,“感情方面,不要再对我撒谎了……岱兰。”
他拉着千岱兰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千岱兰很难过,但不忘飞快地四下看了眼:“这里可能有监控,晚上我再悄悄地摸好不好……”
“暂且忽略胸肌,感受一下它下面的心脏吧,”叶洗砚微笑,“感受到了吗,它现在很疼。”
千岱兰感受到了。
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皮肤跳跃在她掌心生命线上。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谴责你的行为,我爱你,并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和你分离,”叶洗砚说,“我自己也有错误,也在尝试去给你提供更多安全感。可是,我……”
说到后面,他停了一下,随后微笑。
“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这种难过情绪,别担心,几天而已,”叶洗砚说,“或许,我需要冷静对待因这件事而起的醋意,现在的我不够理智。”
千岱兰问:“你明天是不是要回深圳?”
叶洗砚颔首。
上午去医院看正在术后休养的梁亦桢,下午回深圳的机票。
千岱兰说:“你今天还在围那条旧围巾,我再给你买条新的。”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围巾,”叶洗砚微笑,“忘记了吗?那是你送我的礼物。”
那一年,她亲手织的围巾。
叶洗砚戴了将近四年。
千岱兰说:“可是它已经很旧了,现在我可以买更贵的……”
“心意不会旧,”叶洗砚捉住她的手,触碰自己的脸,深深,“再多金钱也比不上那条围巾,你就算买金丝织的我也不想换。”
千岱兰说:“金丝织的可贵了呢,我前几天去买那个布契拉提,一个镂空蕾丝工艺的手镯要好几万呢。”
叶洗砚摇头,故意逗她:“不换。”
千岱兰顺着话题往下:“钻石做的呢?也不换吗?”
“太扎,”叶洗砚微笑,“我还是更喜欢岱兰送的这一条。”
千岱兰叫:“哇你好坚定,那既然它现在升值这么快,哥哥是不是要给它的创造者一点好处?”
这样说着,她手心向上做讨要状,叶洗砚笑着低头,吻了吻她生命线。
亲得千岱兰哆嗦了一下。
叶洗砚心中清楚,他现在仍不够理智。
千岱兰也知道。
尽管,已经尽量克制地表达那种伤心,但千岱兰也依旧意识到,这一次,她的谎言真的伤害到了他。
只是叶洗砚的宽容特质,让他并未借此迁怒、争执——他察觉到千岱兰的患得患失,加之前车之鉴,才让这场“争执”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锥心刺骨的自我剖析。
这种剖析的确触动了千岱兰的心,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层层剥掉皮,打开壳子,被一览无余地看到她那孱弱到只剩半瓶的酒。
他看见了她被两次失败感情喝走后留下的空洞。
但他没有高高在上地惋惜。
离别之夜,千岱兰反复思考着这些谎言对他的伤害;
叶洗砚也没有逾矩,他的确为此伤神;
若人痛苦有十分,他忍无可忍之下能出口的,也只有一分而已。
他同自己说。
她年龄还小,之前谈过的两场恋爱都很糟糕,现在同他这样步调不一的男性恋爱,还被人误会是被包养的小姑娘……怎么想,都不应当是她一人的错。
理智让叶洗砚选择沟通,而不是吵架发泄。
他不忍再让可怜的爱人,再有不愉快的恋爱感受;
叶洗砚宁可自我压抑——说到底,比她多活了这么些年,难道连这点事情都难以包容?
这种压抑的情感,在次日终于有了叶洗砚发泄、爆燃的一刻。
病重的梁亦桢躺在病床之上,同叶洗砚说了几句话后,便疲倦到无法继续;
叶洗砚清楚他时日无多,但也是个不错的对手,金钱和权力容易致人愚蠢;叶洗砚公平地欣赏着还带有脑子的每一个人——哪怕商场对手如梁亦桢,哪怕情场对手如殷慎言。
他没想到会撞见梁曼华和准未婚夫蒋卫新的争吵。
叶洗砚本该乘电梯下楼,阴差阳错间,却听见消防通道楼梯中,传来剧烈的争吵;门没关严,他听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一直在拍她?”梁曼华气急败坏,“昨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你却一直在拍千岱兰?难怪你不肯让我看你手机!你还有点良心吗?”
“是梁叔——”
“啪——”
梁曼华一巴掌扇在蒋卫新脸上,骂他:“还叫梁叔?谁让你叫我爸叔的?你这种人还配喊他叔?你还真以为订婚了就万事大吉了?你真以为仗着我喜欢你就为所欲为了?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当初是谁上赶着巴结的!!!”
蒋卫新狼狈极了。
他改口:“是千岱兰,是她一直在引诱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一直对我笑。照片也是她要求我拍的,让我传给她——忘了吗?梁叔手上戴的那个镯子,还是千岱兰给他套上的,她连梁叔都敢挑逗,不然梁叔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让人改遗嘱,要把JW的股权都留给她,那些本来是艾米的……”
叶洗砚变了脸色。
他向两人走去。
“你个扑街啊!”梁曼华连扇他三巴掌,“你哪里能和叶洗砚比?我以前只知道你自恋没想到这么深——千岱兰又不傻,她疯了才会放弃叶洗砚看上你,你怎么能编出这么蠢的理由?”
蒋卫新说:“可梁叔将遗产留给她——”
话没说完,叶洗砚推门而入。
蒋卫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被叶洗砚一脚踢中心口,后退两步,咕咕噜噜地从楼梯上跌下去,跌到夹缝的二层中,嘶嘶地吸着冷气,低低地喊痛。
梁曼华吓了一跳,毕竟刚才的谈话涉及到叶洗砚的女朋友,一时间尴尬极了:“叶先生。”
叶洗砚问:“可以把我女朋友被偷拍的照片删了么?”
梁曼华手中不停,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删得干干净净。
“谢谢。”
叶洗砚礼貌地说。
他没看地上的蒋卫新。
后者也不敢上来,只蜷缩在楼梯边角,身体和嫁入豪门做赘婿的梦一同悄然碎裂。
“这件事和岱兰没关系,”梁曼华快速地说,她是个聪颖的人,毕竟接受过正统的继承人培养,纵使生气,也绝不会在此刻情绪用事,“都是蒋卫新偷拍,你别听他辩解——岱兰和我爸什么关系都没有,我爸突然改遗产,是因为艾米让他失望;我爸剩下的时间不多了,JW是他正式接手、成功的第一个项目,也像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一直希望能找一个让JW走更远的继承人,而我在这场考验中失败了……”
“不用同我解释这些,”叶洗砚微笑,“谢谢你。”
关于叶洗砚的去而折返,病床上的梁亦桢并没有任何意外。
那只打开的镯子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旁边小桌上。
他平缓地说:“遗嘱是无条件赠予,岱兰下午才会收到通知——现在她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知道吗?”梁亦桢笑,“她很爱你,当我告诉她,我想将JW的股份转让给她、但前提条件是,要她同你结婚、生子时,她居然拒绝了。”
叶洗砚问:“你考验她?”
“JW是我的孩子,它如今市值近百亿,”梁亦桢平缓地说,“如果你是我,在为孩子选定合适的继承人之前,你也会做同样的考验。”
“我不喜欢考验爱人,”叶洗砚说,“梁先生,当怀疑产生的那一刻,你已经在心里给对方定了罪。”
说到这里,他起身,拿起床侧那个镯子,将它掰成两段,重重地丢入垃圾桶中。
“如何处置遗产是你自己的事情,”叶洗砚礼貌地说,“我只希望你约束好自己,别再给我女朋友带来困扰。”
千岱兰在下午才收到律师的通知。
上午,她去租借的专用摄影棚拍摄了新品和部分街景,唯独没拍赵雅涵和张静星带来的那两套。
这两套衣服都被千岱兰收起来,说今天太晚了,有点冷,留着明天再拍。
两个人都没看到对方带来的衣服。
这次为了配合拍摄,千岱兰带来很多很多的奢侈品,高跟鞋,包,手镯……这些光彩亮丽、价格高昂的小东西引来不少称赞。
赵雅涵和张静星都再度感慨着千岱兰的富有、舍得花钱,还有男朋友的慷慨。
唯独千岱兰,此刻再看它们,却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被赵雅涵和张静星小心翼翼传看的黑色Birkin,能装下的东西,也不如一个大尺寸的帆布袋——后者反而更轻便,自重更轻。
赵雅涵提醒张静星,小心指甲上的倒刺,别把皮划伤了,这可是box皮,没有自我修复能力,娇气得很。
张静星立刻缩回手,艳羡地看着这只包。
千岱兰笑着说没事,包就是买来用的,不是供着的。
但知道这只包价格的张静星,仍旧碰也不敢碰了,只是频频地望。
拍摄结束,卸妆后的千岱兰疲惫地穿着宽松的旧毛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失去那些奢侈品的妆点后,你变难看了吗?
——1:2配货换来的包包,真的能让你感觉到快乐吗?
——花高价格买来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担心把它划伤、担心它淋雨、担心它变形;拥有它,得到的担心超越过虚荣被满足的愉悦了嘛?
——你真的需要这些奢饰品来让自己看起来值得受尊敬吗?
——你真的只能通过奢侈品来让他人尊敬吗?
千岱兰猛然站起。
她视线一一扫过桌上的东西,这屋子里套着各品牌防尘袋的包,首饰,盒子……堆在一起,好像同时失去了魅力。
她想起叶洗砚戴着的那条旧围巾,那条她选了羊绒线织的围巾,手艺绝算不上精妙,材质也不是最好,样子现在看也不够时髦。
但他一直戴着。
不仅仅是那条围巾,她做的那件衬衫样衣,叶洗砚也穿着,不仅仅是日常,重要社交场合也会穿。
在他眼中,这些东西俨然比奢侈品更加珍贵。
冷不丁,千岱兰想起自己从他那里收到的那只油蜡皮2.55。
那个内袋中,他以钢笔手写的小卡片。
「比奢侈品更珍贵的,是你内在的勇气」
什么时候,她眼中渐渐地只看到奢侈品、而忽略掉勇气了呢?
什么时候,她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在意金钱和阶级,而忘却最初时、一腔热血追爱的心了呢?
门被人敲了三下,赵雅涵叫千岱兰,满腹疑惑:“千姐,你怎么请律师了?出什么事了?”
千岱兰:“啊?”
律师是梁亦桢的。
对方带来了梁亦桢新更改的遗嘱。
在梁亦桢离世后,千岱兰将合法继承他名下JW的那些股权。
只需要千岱兰在手续上签个字。
千岱兰没想到对方来真的,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好事——她一直以为对方上次是在开玩笑,或者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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