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殷慎言在上海一直没有固定的住所。
房东一年涨两到三次价,楼上孩子太吵,隔壁邻居素质不高……这些都是殷慎言搬家的理由。无论是北漂还是沪漂,一年搬两次家都是常态。
如千岱兰那样,北漂时能一住到离开的,还是稀有的少数。
殷慎言的新住所是个一室一厅一卫一阳台的公寓,两梯两户的户型,统共五十多平米,租金不低,他的鼻子发红,看到千岱兰格外意外,待她一进门,就立刻关上卧室的房门,哑声问她怎么来了?
千岱兰说:“爸妈让我送的,喏,咱爸炖了一下午的鸡汤,还有妈妈刚做的生姜黑糖,还有些水果,妈说都是你爱吃的。”
秋天里,殷慎言正式拜了她爸妈为干爸干妈;打那之后,千岱兰也就将殷慎言当亲哥哥看了。
“外面冷吧?”殷慎言说,他用饮水机烧水,“你也喝一块,先暖暖。”
话说到这里,门铃响了,殷慎言说:“可能是快递。”
千岱兰离门近,先一步起来,打开门:“谢谢——”
话没说完。
她看到门口站着微笑的叶洗砚。
作者有话说:
Ps::其实现在市面上还买不到男性口服的避,孕药,但是有临床试验的,药效很不错,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继续研究下去(。
这里叶洗砚吃的是我虚构的男性口服药物。
希望再过十年,男性口服的避,孕药能大规模上市吧。
第68章 终篇(上)
叶洗砚没换衣服,浅灰色毛衣,更深一点的灰色裤子,这种模糊情绪的黑白灰色很适合他,但他那浅灰色毛衣里面,却穿了件极浅的肉粉色衬衫——这还是千岱兰送他的圣诞礼物,不是什么奢侈品牌,而是一缸染色出错的高支棉布料,意外地染出这种介于米白和浅粉间的颜色。
千岱兰把这批布料全部留下,研究着做了很多未发售的样衣,裙子,T恤,衬衫,最后还有余量,又给叶洗砚做了件衬衣。
他小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瞧见错愕的千岱兰,自然一笑,似春风拂面。
“你的口红落下了,”叶洗砚递过去,面色如常,“你不接电话。”
千岱兰啊一声。
拿出手机一看,没电了。
殷慎言也走过来,不那么礼貌地盯着叶洗砚,像正准备啃骨头的野狗盯着锦衣玉食的家犬。
千岱兰害怕两人打起来。
这俩人有前科的。
她下意识想要挡在叶洗砚面前,但后者只是温和地笑,向殷慎言伸出手:“哥,好久不见。”
殷慎言脸都青了。
千岱兰也叫了一声哥,他才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冷冷淡淡地与叶洗砚一握,极其敷衍。
“听岱兰说,伯父伯母认了你做干儿子,你是岱兰的亲哥哥,以后也就是我亲哥,”叶洗砚微笑依旧,“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工作在深圳,不能经常来陪兰兰,你和兰兰都在上海,平时也没少照顾她——谢谢你,哥。”
又是“哥”,又是“亲哥”的,听得殷慎言胃疼。
他扯着唇角一笑:“红红挺独立的,有没有我这个哥都一样,她不太需要男人帮忙。”
叶洗砚半开玩笑:“是吗?我一直以为岱兰很需要我,看来我以后得端正一下态度,不能再’小瞧’岱兰了。”
说到这里,他侧身,微笑看千岱兰,征求她意见:“我们现在回去,还是继续陪哥聊聊天?”
千岱兰:“啊?……不然还是算了。”
她感觉聊天的结果很微妙,极大可能引起新的一轮大战。
她很害怕这样的叶洗砚。
如果对方真的像叶熙京那样大吵大闹、气势汹汹地和她吵一架,倒也没什么。
可越是笑得温文尔雅,千岱兰越觉得他好像在憋着一个大招。
殷慎言冷冷地看着他们。
千岱兰说:“哥,我们先走了。”
不知不觉,她也顺着叫起了哥。
殷慎言说:“你以后还是叫我小树吧。”
“树哥,”叶洗砚自然地牵起千岱兰的手,微笑致意,“岱兰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时间也晚了,我们先回去了,再见。”
说到这里,他将自己的羊绒大衣披在千岱兰肩膀上,低头:“手怎么这么凉?”
千岱兰说:“我把羽绒服脱车上了。”
“上海和沈阳不一样,这边冬天没有统一供暖,”叶洗砚握紧她的手,“学校有空调吗?”
两人说话自然亲密,殷慎言站在水壶旁,看着两人出了门。
身后烧沸的热水翻腾着水泡,他的心像一颗急速下坠的夕阳。
一点点,坠入无尽的海洋。
下楼后,千岱兰才发现,叶洗砚的车不在。
“杨全累一天了,我让他先开车回酒店休息,”叶洗砚问,“好久没打网球了,想不想和我打一场?”
千岱兰也想。
但她更久地没去打。
前两场,基本拉不了几个球,一个是不适应新球拍,另一个,疏于训练让她的肌肉都变僵了。
好不容易,在第三场重新找回状态。
这次刚拉了十个球,千岱兰那在车上刚充了一点电的手机又响起。她示意叶洗砚暂停一下,接电话。
电话是赵雅涵打来的,告诉千岱兰,新衣样品已经收到,是不是明天拍摄?
千岱兰说是的,让她注意时间。
通话结束后,她冷静片刻,又给张静星打电话,说让她去制版师那边取样品。
张静星很惊讶:“不是让雅涵姐去取了吗?”
“她感冒了,没去成,”千岱兰说,“你去取也一样,反正明天要拍,你带过去也一样。”
张静星说好。
手机还剩最后四五格电,千岱兰放回包里,刚直起腰,看见叶洗砚拧开矿泉水,递给她。
很晚了,网球场中只有他们两人。
累到的千岱兰撒娇说手臂累痛了,想要休息休息——
叶洗砚顺势坐在她旁边。
“多久没练过了?”他说,“当初学得这么辛苦,怎么说不练就不练了?”
千岱兰说:“因为没人陪我练呀,哥哥又不在上海,我一个人在这里,想打球都找不到人。”
“可以继续找教练,”叶洗砚说,“和我不一样,你很有天分,打球打得好,学语言也快,在你之前,我没想到,一个脱离了英文环境、自学母语的小姑娘,会这么聪颖。”
千岱兰大笑。
“还不是因为第一次去卫生间走错了!”她说,“从那之后,我就发现,不行,谁说学英语没用的?学它有用!不然的话,连装都装不像!!!”
叶洗砚也笑。
千岱兰看他笑了,一颗心才放下来,试探着再撒娇:“哥哥哥哥,今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
“岱兰,”叶洗砚忽然问,“还记得你和熙京分手的原因吗?”
千岱兰愣了一下。
她记得。
因为叶熙京瞒着她,去照顾了生病的伍珂。
“我知道,你手上没有太多好的资源;偶尔,说谎也只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叶洗砚说,“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说谎多么罪大恶极——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生活,更不能对你的做法指指点点。”
千岱兰叫了一声哥。
她的心忽然跳得有点慌乱。
叶洗砚侧身看她。
“我知道,你聪明,年轻,漂亮,前途大好,”他说,“我们很多理念并不统一,思想同频却不同步,但没关系,我本身就比你年纪大一些,时间也相对自由些;我可以去理解你,因为本身就是我在窃取你的青春——我不能毫无缘由地得到一个聪颖天才的女友,却又一点苦也不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很平静,甚至可以算得上通透。
千岱兰却感觉不太好。
她说不出什么,强烈、蓬勃的懊恼充满了她的胸腔,她想起了和叶洗砚第一次“分道扬镳”时读过的那句话,“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的嘴巴里能吐出汹涌的梅花,一朵朵梅掉了花瓣,落成铺天盖地的悔字。
有时候,她认为无伤大雅的玩笑,其实无形之中也伤害了身边人——
「迟早有一天,你的过度包装会伤害到向你袒露本心的爱人」
梁亦桢如此说过。
千岱兰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对殷慎言产生其他想法;就像很久之前,叶熙京向她自证,说他没有同伍珂暧昧的打算——
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个时刻的千岱兰已经不在乎这点了。
现在的叶洗砚呢?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伯父认了殷慎言当干儿子呢?”叶洗砚说,“你知道,你告诉过我,他是你的初恋。”
千岱兰说:“是。”
叶洗砚莫可奈何:“我还没拜访过伯父伯母……我吃醋了,岱兰。”
千岱兰说:“你也想我爸妈认你当干儿子吗?”
“别打岔,”叶洗砚微笑,“你知道的,岱兰,我们现在的矛盾点不在这里。我知道,你对殷慎言没有半点心思,但他还在喜欢你——近一年了,他一直和你的父母相处,住在你的家中,睡在你隔壁的床上,一想到这些,我就嫉妒到发狂。”
千岱兰说:“可是这一年,你一直都睡在我的床上呀。”
“我嫉妒他能轻而易举地融入你的家庭之中,嫉妒他能轻轻松松地占据你的初恋,好嫉妒他能陪你成长的二十三年——”
“等等,”千岱兰说,“可是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啊。”
“你还在伯母肚子里时,他就已经认识你了,”叶洗砚说,“岱兰。”
千岱兰吸了口凉气。
“我感受到了,你现在真的是嫉妒到发狂,”她老老实实地说,“但是,哥哥,我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真的吗?”叶洗砚问,“你真的对我们未来充满信心吗?”
千岱兰嘴唇又发干了。
她那只剩下的半瓶酒藏不住了。
她想喝水,叶洗砚却单手捧住她的脸颊,微微胁迫着她看自己。
“你真的是以结婚为目的和我交往吗?”他问,“你真的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说话,岱兰,告诉我——为什么你总认为,我们不能走到最后呢?”
“结婚也不是终点,干嘛要以结婚为目的,”千岱兰说,“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干嘛要把它当目标——”
“那我换个问法,你真的是以和我进入同一个坟墓为目的而交往吗?”
千岱兰被他逗笑了。
可叶洗砚没笑。
千岱兰知道,完蛋了,事情麻烦起来了。
“我知道,熙京的事情给你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你和他的恋爱并不愉快,受尽委屈,”叶洗砚轻声,“他没有处理好和伍珂的感情,让你饱受伤心——如果说,之前我对你类似的安慰更像同情,而现在,我在和那时的你共情,岱兰,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叶洗砚不是惯常示弱的性格。
人在难过时很容易产生解离的症状,伤心至极时,人总会感觉灵魂分裂成两个,一个灵魂蜷缩在躯壳里哭泣,另一个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冷酷理智地指责——太幼稚太矫情了,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难过。
现在,叶洗砚的一个灵魂就在如此指责他。
而另一个,还在他这具躯壳中。
他还是艰难地说出来。
“我很难过,”叶洗砚重复,“我今天晚上感到很难过。”
千岱兰的心像是被他揪了一把,攥紧一颗剥皮后的鲜橙子,呲啦一下捏碎,哗哗地向下滴水。
“哥哥,”千岱兰倾身,抱紧他,脸拱到他下巴处,贴贴:“对不起,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在涉及到殷慎言的事情上骗你了——我发誓。”
叶洗砚说:“我并不想我们因为同一件事反复吵架,争执……我不想再给你同样糟糕的恋爱体验,可是,岱兰,我很难不去在意殷慎言,就像我无法彻底放下你不管。在学习上,你学习很多东西都快,但后期又会因各种各样的事情将它们’暂缓’,比如你的网球,你专心考大学,就不去打球;成功考上心仪大学后,又因专心工作,而不那么用心感受、学习——你现在拥有我,是否,也会因其他事情而选择将我’暂时缓缓’?”
千岱兰说:“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她试图为自己的话找出佐证:“你看,这一整年,我基本都没有再和男性朋友单独吃饭,除了工作学习回家外,我的生活就只有你一个男朋友了。”
“岱兰,”叶洗砚将她轻轻推开,双手捧着她的脸,看她惊惶的眼,“如果,我身边有一个像殷慎言的姑娘,我们一同长大,她喜欢我,在我同你恋爱后,她仍住在我家中,甚至,住在我的隔壁——你会不会感觉到不舒服?”
千岱兰想起了伍珂:“……还好。”
叶洗砚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叹气:“我就知道。”
千岱兰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腕,不想让他的手松开。
“你并没有那么爱我,”叶洗砚语气很轻,“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一直抱有幻想,才迟迟不想确认——就像,如果不去确认,就可以蒙蔽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竟也开始变得自欺欺人、优柔寡断了呢,岱兰?你知道吗?”
说这些话时,他目光柔和,可眼神令千岱兰心碎。
“对不起,”千岱兰说,“我——我一直在害怕,因为我们的差距,我很害怕会重蹈覆辙。”
“我和熙京一样吗?”叶洗砚问,“是我给你的安全感不够多吗?”
这个时刻,他温柔的语气让千岱兰忽然想要哭。
“我很失望,也很难过,”他停一下,才说,“你把我和熙京放在一起比……我很失落。”
连续三个对心情的形容词,让千岱兰眼神灰了一下。
“为什么呢?”叶洗砚问,“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熙京让你受伤,你现在有所防备,这样很好,因为你就是个会反思总结的好孩子,你在保护你自己……我知道你这样很正常,但我总会因此受伤——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指责你,错都在熙京。”
他又叹气:“可是,如果你和他的第一场恋爱顺顺利利,甜甜蜜蜜,是不是,你如今也不会再爱上现在的我?”
千岱兰说不出话了。
她能感受到叶洗砚那种复杂又矛盾、莫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心情。
“一直以来,我都厌恶这样的自己,情绪化,不够理智,冲动,”叶洗砚说,“傲慢,嫉妒,无礼,贪婪……在遇到你之后,我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越来越极端,刚才和你聊天时,我甚至产生殴打他人的冲动。”
“这么坏吗?”千岱兰意识到,他接下来可能要说分手了,这样很好。
她对自己说。
反正你早就知道,两个相差这么大的人,不可能走在一起的,不是吗?
反正你早就为离开做好准备。
反正你早就反复练习、设想过如何体面面对分开。
反正你早就知晓,反正你早就清楚,反正你早就清醒,反正你早就明白。
“嗯,很坏,”叶洗砚依旧捧着她的脸,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千岱兰的额头,看着她的双眼,“我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甚至也控制不住身体,这样是不是很坏?”
千岱兰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那就分手吧。」
五个字长了爪子,死死地抠住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话来,像螃蟹的钳,剪刀的尖,甲虫的爪。
「你就可以不用再糟糕了」
千岱兰想。
——和叶熙京时也这样,她想,叶洗砚也是聪明人,现在的他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现在想必也是希望及时止损的吧。
叶洗砚一直用那种沉痛又温柔的眼光看着她。
“更坏的是,”他说,“我明知这样下去会很糟糕,但我竟然喜欢爱上你后的失控感……即使失落,即使难过,即使失望……我仍想继续下去,继续我们的关系——即使我知道,后续的我们极大可能还会争吵,闹矛盾,痛苦——即使我知道,你并没有我期许的那样爱我,我——”
他的唇,轻轻地盖在千岱兰凉凉脸颊的温热眼泪上。
“我爱你,”叶洗砚说,“即使我清楚你并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但我仍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千岱兰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想把它归结于刚才疲惫的网球运动,可骗不掉自己的心脏,她的脸颊在热,眼皮也在烧,像高烧到四十度那样火热、干燥。
她想为自己空掉三分之二的酒道歉,但叶洗砚吻了吻她干燥的唇,堵住她道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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