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岱兰说:“当然,做这件事,我是很开心的。就算是重来一遍,我也会选择同样的事情;但是,有些时候,做了后……也会有负罪感,你能明白吗?”
她尝试向叶洗砚描述这种感受:“你可以说是狐狸的眼泪,它其实还有些虚伪,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我不后悔,只是良心会感觉到一些不安,轻微的不安;我一边不安,又一边感觉,这种不安的情绪会让我的良心好受一些,就像杀人犯在杀人后的忏悔……”
“我知道,”叶洗砚微笑,“去年十月,当我淋着雨离开深圳的那家小旅馆时,我曾有过相似的心情。”
千岱兰没问他选择怎么做。
她不需要对方的假设和如果。
晚风吹,叶洗砚的黑衬衫有着隐隐的光泽,他姿态闲散,但目光专注,专注看千岱兰的双眼。
“你年纪还小,有这样的困扰很正常,等你的生意再大些,就会习惯了,”他说,“起风了,回去泡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会把这些小困扰全忘掉——去开开心心地签你的合同吧,千老板。”
千岱兰非常顺利地签署了两份合同。
和叶洗砚所在的折鹤公司授权,以及麦神奇的服装加工厂订单。
折鹤公司那边,还需要七个工作日的时间来走流程,等财务部打款,叶洗砚忽然间在青岛多留了一晚,说是想再转转。
千岱兰吃过午饭后就回房间了,今天是辽宁出高考成绩的日子,本来想打电话查,但听人说,可以官网上查——
于是,她敲开了叶洗砚的房门,想借用他的笔记本电脑。
叶洗砚停顿一下,关掉电脑上几个程序和网页,重新打开浏览器,示意她过来。
千岱兰感谢:“谢谢哥哥,呀,没想到,哥哥您不仅人长得高身材好,就连电脑也这么大这么漂亮……”
“喜欢?”叶洗砚笑,“做淘宝店的,怎么能没有随身携带的电脑?等你考上大学,我送你一台,当作是升学礼物。”
千岱兰摸了摸电脑屏幕。
“一定很贵,”她直言,“我不懂,但感觉它看起来很不一样,就像哥哥,看上去很舒服。”
千岱兰对电子产品并不熟悉,她不懂屏幕的差别,也不懂电脑不同的外观风格,她只知道,手下的这个电脑很漂亮。
而一眼看上去就很舒服漂亮的产品,意味着每个细节都处理到完美、极致,这点,甚至比一眼看上去很舒服漂亮的人更难做到——因为大部分人,无论男女,只要身材不错,五官没硬伤,皮肤好,就具备了“舒服漂亮”的基础氛围。
“如果你未来选择的专业和理工无关,仅仅是做淘宝店,有更适合你、更漂亮的电脑品牌,”叶洗砚拧开一瓶气泡水,递给她,“还有四十五分钟,别着急。”
千岱兰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还记得高考出成绩的时间——哎,北京也是下午四点出高考成绩吗?”
“不知道,”叶洗砚摇头,“我在浙江高考,浙江是下午两点公布成绩。”
千岱兰愣了一下,意识到叶洗砚是提前查询过辽宁高考成绩时间。
他这点不动声色的关心,像组成“一看看上去就舒服漂亮”的万万千千小细节。
她的心如钟乳洞顶端的积水,空旷一声脆响,滴落小池潭。
千岱兰低头,喝了一口气泡水。
“好奇怪,”她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点紧张。”
就像高考前几天的那种紧张,对未知结果的一种期待和恐惧。
她甚至想找个人打晕自己,等四十五分钟后出成绩了,再醒过来,爬起来看。
“我也紧张,”叶洗砚叹气,“从未觉得四十五分钟这么漫长。”
“不如聊点轻松的东西吧,”千岱兰提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如果我们聊得开开心心,说不定就能熬过去这段时间。”
“好主意,”叶洗砚说,“你想聊些什么?”
千岱兰想了想:“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来,哥哥,聊点你感兴趣的吧,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叶洗砚从容地将手中水杯放在桌上:“确定?”
千岱兰点头:“确定。”
“好,”叶洗砚温和地问,“你为什么想报上海的大学?是因为殷慎言?”
千岱兰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微微侧了脑袋,问:“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为了叶熙京?”
叶洗砚从善如流:“是熙京,还是殷慎言,或者,因为他俩在上海?”
说到这里,他又否认。
酒店里的行政套房,提供了一张长桌,千岱兰坐在桌前,而叶洗砚站在长桌和阳台间的一根立柱前,过高的男性容易给人以压迫感,他放松了身体,后背微微抵着立柱,冲淡许多那种咄咄逼人感——
他就这样垂眼望着千岱兰。
“不是因为熙京,”叶洗砚不动声色观察她细微表情,“你们当初分手时,你和他约定过,等两年,他回国后,你们重新开始——事实上,去年你们并未继续恋爱。”
“啊?我还这样骗过他?”千岱兰茫然,“我好像忘了。”
叶洗砚笑了。
“这不是重点,”他微笑淡淡,“真的是因为殷慎言?”
“嗯……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韵母是‘an’,但不是殷慎言,”千岱兰又微微抬起她漂亮的小下巴,小虎牙尖尖若隐若现,“是另外姓名尾字带‘an’的人,聪明的哥哥能猜到吗?”
叶洗砚的酒窝压不下去了。
“我想想,”他做苦恼思考状,明知故问,“‘an’倒是很多,是张楠?还是杨全?或者,你还有其他朋友?你朋友很多,我还认不全。”
千岱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叶洗砚微笑看她,循循善诱:“是谁?”
千岱兰站起来,骄傲地宣布。
“就是你面前的千岱兰,不为其他人去上海,只是因为我本人想去,”她说,“我已经调研过了,大部分淘宝店,要么在广州深圳,要么就是集中在江浙沪,那边有邮费的政策倾斜,会比其他发货地更优惠;我要去杭州开淘宝店,那就得就近选择大学——所以,上海就是我的首选。”
叶洗砚脸上并没有被戏耍的恼怒,仍旧微笑着看她骄傲模样。
“当然,”千岱兰话锋一转,她微微歪着脑袋,说,“以后我去了上海,离哥哥你也更近了——我知道哥哥经常去上海开会,而上海也是很多游戏公司的集中地,这个‘an’,也有哥哥的名字‘砚’。”
说这些话时,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一脸的笑容灿烂,眼球却微微向左上方看。
——人在谈话时,眼睛向左上方看,代表编造;向右下方,才是回忆。
叶洗砚清楚她此刻在说谎,后面这句“离哥哥更近、因为哥哥的名字……”都是谎言。
然而此刻,不喜被欺骗的他,明知千岱兰如今满口谎言,知道她就是故意说这些甜甜的话来哄着他,却仍微笑,甘之如饴。
——至少她不会这样去哄殷慎言,不是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叶洗砚意识到。
有什么东西,开始渐渐失控了。
作者有话说:
耳洞里塞茶叶梗是奶奶教我的方法,说是可以养耳洞(?)
其实说起来,是物资匮乏年代时无选择的办法了,现在如果想打耳洞的话,我记得有专门的耳钉,钛什么来着,我记不太清了or2
我认为爱的本质是“看见”。
不是只看到闪闪发亮的部分,是不那么光洁的,也被看见。
喜欢她,不是喜欢飘渺的概念和虚幻的人,是爱她的细节,爱她的聪颖狡黠,也爱她的谎言欺骗。
前面作话里说俩人感情是“喜欢”,但还没到爱,也是因为这个~不单单是生理强吸引,还有“看见”,对彼此灵魂的看见。
啊啊啊啊啊其实本来计划写到叶洗砚摸摸岱兰的小猫咪来着,可是可是可是我写不完了呜呜呜呜QWQ
明天见吧宝贝们~
千岱兰发现自己的心态,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好。
当考完最后一门,离开考场的时候,千岱兰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快快忘掉所有和考试相关的事情,你已经尽最大努力做了该做的,就别在乎结果如何。
今天后,该吃吃,该喝喝,烦事别往心里搁。
她没有对答案,也没有看大学,什么都没做;叶洗砚带来的合作消息更是让她忙到无暇去考虑高考相关,直到今天,合同全签完了,优先级稍靠后的“高考”事端,又再次摆到明面。
万一成绩不到六百,怎么办?
万一有份答题卡填错了,怎么办?
万一老师把她试卷漏掉了,怎么办?
紧张的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接二连三地涌出。
上海的大学是多,叶洗砚也宽慰过她,说于她而言,大学的排名是否考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沉淀”和学习的契机。
然而千岱兰是要强的性格,当初进JW后,她苦练英音,也是如此;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
千岱兰想,叶洗砚一定看出了她的不甘心;所以他没再提高考和成绩有关的事情,只是和她聊工作,聊她今后的规划。
她讲了很多,为了压制住胸腔内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
预计下个周,折鹤公司负责对接的设计师会把合作T恤、卫衣的图片和设计稿、细节资料发给千岱兰,千岱兰则和工厂在这个时间段敲定好布料和辅料的采购事宜,然后打版、缝样、修改,确认定版。
事实上,样衣的流程应该在签大货合同之前,但,因为涉及到折鹤的联名保密条款,再加上这次联名衣服的版型也不特殊,T恤和卫衣而已。等定版后,千岱兰还会和工厂签订新的大货合同,交付定金,工期两个月,而这两个月内,千岱兰除却盯生产进度外,还会去杭州租赁合适的房子和仓库,招聘助手……
她还想带爸爸千军去北京挂号,做颅内减压手术。
“颅内减压?你张楠哥的父亲,前两年做过类似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叶洗砚说,“你如果还没选定医生,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千岱兰眼睛骤然亮了:“谢谢哥哥。”
说起来也难为情,她对北京的医院还不太了解,只知道,这种大手术,最好还是去首都的医院动。
花钱高就高了点,反正现在千岱兰手上有一部分积蓄,只想着家里人健康平安。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叶洗砚稍作思考:“我有个表叔曾在协和任职,退休后又被返聘,可以请他先给叔叔看一看——你和叔叔阿姨这次去北京,先别订酒店,我同表叔说一声,你们住在那边;他家就在59号院,离协和也近,方便你们办理后续的诊断和住院。”
他口中的“表叔”,是姥姥叶玲丽兄长的唯一养子,叶卿年;当初叶简荷来北京读书时,也没少受这位表哥的照拂。
叶卿年是叶玲丽从孤儿院里抱出来的,因六指而被遗弃,不知父母来历;后来顶着质疑学医,几乎是一生心血都付诸于医术上,未婚未育——之前,叶洗砚因为误食花生而险些丧命时,也是他尽力医救。
千岱兰犹豫:“会不会太打扰了?”
“没关系,”叶洗砚微笑,“表叔待我如亲儿子,不必担心。”
千岱兰眼睛不眨:“表叔是待你如亲儿子,可我不是呀。”
“你叫我一声哥哥,那就也是他亲女儿,”叶洗砚说,“不必担心,医者仁心,表叔为人和善;先前有外地的患者赶来,不便订房,表叔也会请他们来家中暂住。”
千岱兰说:“为什么我叫你一声哥哥,就是他亲女儿呢?哥哥这么说,是想把我当亲妹妹吗?”
叶洗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叫我哥哥,难道就是想把我当亲哥哥?”
说这话时,他靠近千岱兰,弯腰俯身,千岱兰嗅到他衬衫上很淡的香水味道,那种苦、涩的乌木香水气息,沉静温和,余韵悠长,和他很配。
这个迁就的姿态令千岱兰看清楚了他下巴一粒小胡茬,她刚才碰电脑前洗过手,知道叶洗砚不用电动剃须刀,那种传统的老式剃须刀,需要手动,用那种锐利的刀片来贴皮肤刮;还有台面上那瓶须后水,是千岱兰曾在专柜中试闻过的,也是她去年送给殷慎言的生日礼物——在选择一些东西上,他们有着相似的喜好。
“你似乎很喜欢喊别人哥,熙京是你哥,殷慎言是你哥,张楠是你哥,梁叔在你口中也是’哥’,”叶洗砚温和地问,“你有那么多哥哥,我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怎么会呢?”千岱兰说,“你也听到了,我只叫你哥哥;倒是哥哥你,工作那么忙,小燕子一样,各个城市,东南西北,飞来飞去,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很多妹妹。”
她并不完全了解叶洗砚。
对方的生活,对方的工作,对方的家庭情况,对方的朋友……都和千岱兰隔着几层阶梯。
站在上面的人,想向下看,只需微微俯身,便能一览无余;
而下面的人,即使铆足了劲儿地往上爬,也仅仅能悬挂着、瞥一眼。
千岱兰就这样努力地看一眼叶洗砚。
“在你之前,”叶洗砚说,“我的确有两个妹妹。”
千岱兰的心坠坠地沉下去。
其实这一瞬间,她有点说不出话,不是作文课上那种“心如灌了铅”,不是一坠到底,而是即将坠到底时空空地悬着,冷冷地置着,肋骨间被慌乱的心跳声填满,像大雨砸落大地的鼓点。
“我就知道,”千岱兰语速变快,“你和我一样,似乎也很擅长谈判。”
“嗯?”叶洗砚颊边酒窝深了,“我擅长谈判和’有妹妹’两者之间什么关联?难道因为我擅长谈判,所以父亲和他第二任妻子就能顺利生下孩子?”
千岱兰怔住。
“我的确曾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惜都没有活到顺利生产,”叶洗砚说,“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妹妹’了。”
千岱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节哀顺变。”
“没关系,”叶洗砚轻描淡写,“我是个残忍的坏兄长。”
他低头,看一眼手表,催促:“时间到了,查查成绩吧,妹妹。”
说不清是调侃还是什么,他口中的这句话轻快又明亮,尾调上扬;千岱兰恍然间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到了。
不知不觉,他们居然聊这么长。
她刷新网页,屏住呼吸,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输入上面事先记下的准考证号和姓名,点击——
网页一片空白。
叶洗砚安慰她。
“别紧张,”他说,“这个时间查询的人太多了,系统后台承受不住剧增的人流量。”
千岱兰说好。
等了两分钟,网页还是空白的。
她尝试打电话查询,提示占线。
同时查询成绩的学生太多太多了,不单单是学生,还有学校里的老师,他们都会在这个时候来查。
很多公立高中,学生的本科过线率也和班主任的奖金、考核挂钩。
叶洗砚也打了电话,同样得不到回答。
编辑发送短信,等过五分钟,没有任何回应。
千岱兰耐不住了:“是不是因为我社会考生,所以才查不出来?”
叶洗砚打酒店内线电话,请服务台送些新鲜的橙子和葡萄上来——这里有个女孩开始着急上火了,需要些凉凉甜甜的东西压一压。
接下来的四十六分钟过得又快又慢。
快在千岱兰疯狂刷新网页、打电话、发短信,机械重复的劳动会杀死时间;
慢在这四十六分钟的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真正的、将心放在铁板上炙烤的那种煎熬。
叶洗砚切了橙子给她,她一口气吃了三个,都不记得橙子什么味道,只有低头时闻到指尖上属于橙子的寒香。
漫长的时间将情绪反复揉搓,千岱兰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如果这次高考真的出了意外,是不是还得以社会考生身份再来一年?
那店怎么办?紫姐那边怎么办?真要开网店的话,继续在沈阳,那邮费可能会劝退很多买家……
“出来了。”
叶洗砚突然的一声,提醒千岱兰。
她抬头,看到那始终空白的网页,终于缓慢地加载出登陆页面。
千岱兰俯身,快速输入已经记在心中的准考证号和姓名,点击,查询——
终于,成绩一点点被艰难加载。
这简洁到堪称简陋的网页,如此让无数考生备受煎熬。
科目名称成绩
语文 113
数学139
外语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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