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完发布会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叶洗砚平静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它的销量,也用了一个月,张楠,别固步自封。手机的更新迭代只会越来越快,电脑游戏市场将会被替代。想想看,未来几年,人在等公交的时候、在地铁上,随时随地,都可以掏出手机玩游戏。”
张楠沉默了。
“你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叶洗砚起身,他说,“最好在下周一前给我答案——这个手机你留着用,不用还我,希望它能让你改变主意。”
离开公共休息室后,叶洗砚去了一次网球场。
千岱兰仍旧不在。
雷琳正在教新学员,看到叶洗砚后,笑着和他打招呼:“叶先生,谢谢您送的药和祛疤膏,王庭和我都用过了,确实很好用,但是太多了,我们俩——”
“岱兰今天也没来呢?”叶洗砚看了眼网球场,“她怎么了?生病了?还是不舒服?”
“好像是说这几天忙,”雷琳说,“我昨天还说给她也送份药,她说不用了,这几天忙,估计要等闲下来后才能打网球。”
“这样啊,”叶洗砚颔首,“谢谢你。”
雷琳问:“叶先生又想练习混打了吗?我可以打电话给她。”
“不用,”叶洗砚笑,“我只是问问。”
和雷琳告别后,叶洗砚独自离开网球馆。
刚出门,冷不丁瞧见一个和千岱兰极为相似的背影,穿着和她第一日时同款的白色连体百褶网球裙,也扎了个同样的高马尾。
叶洗砚脚步一顿,瞧着那背影,怔了一下。
不过片刻,他又自嘲一笑,稳步离开。
杨全和车一起在外面等着。
他戴着眼镜,眼下贴着眼膜,眼皮上也涂了一层东西。
“祛黑眼圈的,”杨全说,“洗砚哥,你说我这几天黑眼圈好点儿了吗?”
“很好,”叶洗砚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
杨全心满意足地问:“去新荣记?”
“不,”叶洗砚说,“去JW……”
杨全回头:“什么?”
叶洗砚递给他一张名片。
“去这里,”他说,“拿几件衣服。”
杨全看清楚那名片。
上面印着Mila,手机号码,店铺地址,边缘微微起了一层纸张特有的毛屑,像被人用力摩挲过。
这名片很眼熟……记起来了。
杨全有印象。
去年,他接千岱兰去参加叶熙京的升学宴,千岱兰随身带了很多这种名片,坐车时还笑眯眯地告诉杨全,她要去“拓展客源”。
她还给了杨全一张。
只是后来,杨全怎么都找不到。
杨全从后视镜偷偷看,只看到叶洗砚闭目养神,面容淡然。
放下名片,杨全感慨,千岱兰这种能力,真是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叶洗砚在车上睡着了,直到杨全将车停到停车场后才醒;去乘电梯的时候,有个穿着JW店制服的女孩握着手机哭。
叶洗砚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制服上的员工铭牌,刻着“Ava”。
“哥哥,我想辞职了,我不想在这里干了,”Ava抱怨,“真干不下去了,店长凶巴巴,动不动就扣我工资;业绩要求也高,我不能全靠哥哥你和朋友帮我完成业绩……最最最讨厌的,还是店里的Mila,就去年刚到店的那个女生。”
杨全悄悄看叶洗砚。
叶洗砚还是冷冷淡淡的表情。
电梯到,三人一同上电梯。
“就是她,”Ava低头抽泣,“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了业绩能做到什么地步,低声下气,什么人都去讨好,什么人都去攀关系谈交情。我太讨厌了,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她以为自己招财猫啊?她有什么啊她,之前我写信投诉她学历,店长都帮她解释说业务能力过硬所以破格录取……什么业务能力过硬啊,不就是靠抢客人吗?她已经抢了走我一个客人了,今天还抢了一个……对,就是黄荣哥。”
她哭的声音很大,委屈坏了:“黄荣哥到店前,Mila突然说我衣服没熨好,店长就让我去熨大衣——等我出来,她就和黄荣哥有说有笑的了,还说晚上要请黄荣哥去吃饭,吃什么辽菜——烦死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出来给你打电话——哥哥,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求求你了,和爸爸妈妈说一声吧。”
电梯到了。
Ava收起手机,擦掉泪,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补妆。
不远处就是JW的透明落地大玻璃,刚出电梯的角度,能瞧见里面干净宽敞的中岛台,沙发上坐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身着制服的千岱兰站在他面前,一手拿一件衬衫,笑容灿烂,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又会冒出多少动听的谎言。
那愚蠢的、轻而易举就被她欺骗的男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到晕头转向的浅薄家伙,被她轻松当作狗一样戏耍。
前几天,有求于他时,千岱兰也是这么笑。
只有用到时才会用心。
叶洗砚冷静地告诉杨全:“去店里找她,就说是取叶简荷叶女士的裙子——刷我的信用卡,我把货号短信转到你手机。”
没说“她”是谁。
但杨全知道不会有别人。
杨全接过信用卡,点头:“好的,洗砚哥。”
他往前走了几步,犹豫几步,又回头,看到叶洗砚还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
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淡。
“洗砚哥,”杨全犹犹豫豫地安慰起叶洗砚,“洗砚哥,那天你说,不能岱兰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让我心里有数,我还记得呢……”
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你说,她对谁都这个样——您自个儿可别千万忘了啊。”
第23章 原谅
美妙的周五晚七点半,狭窄的小店,热腾腾的炖菜,小鸡肉炖烂糊了,一夹,肉干干净净地全部脱离了骨头,掉进干巴菌菇熬煮的浓香汤中。
冷啤酒开了一罐,千岱兰一口吞,爽得打了个寒噤,听见殷慎言问:“花四五千块钱买一个包,你疯了?”
“不是疯,”千岱兰纠正,“是必需品。”
殷慎言看着她。
“下个月去上海的培训,店长只带我一个人去,”千岱兰说,“她特意说了,要我穿得漂亮些。”
殷慎言说:“你穿什么都一样。”
“你听不懂话外音吗?”千岱兰认真地告诉他,“我知道我已经很漂亮了,但店长这句话的暗示,是让我穿能撑场面的衣服、带能撑场面的包。”
殷慎言不置可否。
他烟瘾很重,小方桌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烟,抽出一根来,本想含在嘴里,看到千岱兰盯着他的眼睛,又放了回去,无奈地将打火机抛到桌上。
“你们店不是有内购吗?”殷慎言问,“怎么不带自己店里的包去?”
“不行,”千岱兰摇头,她说,“衣服可以,但包不行……预算有限的情况下,肯定要一个认可度更高的品牌包。”
JW的衣服,因为独特的设计和材质,在国内一线的女装品牌市场还能站得住脚,但包就不行了;一千块衣服和一万的包,一万的衣服和一千的包,人基本都会选择前者。
毕竟衣服是消耗品,而一个包,可以用五到十年——如果保存得当,样式经典,用上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能消费得起Chanel包的人,未必能消费得起它们家的成衣,也是这个道理。
殷慎言眉毛都不抬一下:“喜欢什么样的?我明天带你去买。”
“我只是和你随便聊聊,我付得起这个钱,”千岱兰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要找你借钱吧?”
“我的钱留着也没用,”殷慎言看她,“虽然不太理解,你想要,我就给你买。”
“我有钱!”千岱兰掰着手指,快乐地数,“我每天都去超市买打折后的菜和肉、水果、面包,自己做豆浆做早餐吃,不吃零食,去公立图书馆看免费的书……省了一年多,加上奖金补贴,刚好是一个包的价格。”
殷慎言又开了一罐啤酒:“疯丫头,省一年多,就为了买个包?如果我是你,这笔钱就留着买好吃好喝的——去秀水买个A货算了,我看都长一个样,谁会去看你包真假?”
“你认为都长一个样,是因为你没怎么接触过真包,”千岱兰说,“你当我没想过啊?我都特意跑秀水去看了,看了好几家呢,他们卖几百块上千的,还说是什么最高版本,其实都能看出来假——尤其是五金,颜色不对,假的都太亮了,也太黄。”
殷慎言突然说:“你做这个工作,确实不好。”
千岱兰侧着脸:“什么?”
“我说过,你卖这么贵的东西,天天看这个,看那个,时间久了,也只认为贵的东西好,”殷慎言说,“一件衣服两三千,一双鞋子两三千,渐渐地,你就会感觉两三千不算贵,两三千也算不上什么——但这是你接近半年的房租,也是你半年多的伙食费。”
千岱兰说:“我又没说两三千块很少。”
“但现在的你已经看不上几块钱的T恤,也看不上十几块的裤子,”殷慎言说,“一年前,干这个工作之前的你,还和我说店里卖三四千的裙子简直是抢劫,一年后的现在,你已经能眼睛不眨地和我说,准备去买一个四五千的包。”
千岱兰直愣愣地看他。
“当你个人能力追不上你膨胀的欲望后,你会变得痛苦,”殷慎言说,“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开始想着要怎么走捷径。”
千岱兰问:“你什么意思,小树?”
“我没别的意思,”殷慎言问,“你这个月和多少个男人吃饭,红红?”
“我能请的,都是对我有用的,”千岱兰直接说,“我想升副店长,但副店长不单考察业绩,还要求管理能力和上边的人脉运作。上个月,我请马泉吃饭,是因为他妈在JW高层,可能能说得上话。”
“现在只是请吃饭,以后呢?”殷慎言盯着她,问,“如果有一天,他要你做他女朋友,跟他上床,他就给你升副店、升店长,你干不干?”
千岱兰愕然。
一股强烈的愤怒、被羞辱的耻恼从胸口溢出,还有难以言喻的委屈和痛苦,她的手先于大脑做出行动,没有泼酒,她直接上前,砰砰两拳,砸了殷慎言的眼窝。
“和你聊天怎么就这么气人呢,我就纳闷了,”千岱兰气得发抖,指着骂他,“你的嘴怎么搞的,和那盖大酱缸似的,又臭又硬!咋,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个鸡窝就窝在那儿下蛋呢?我敞开了和你聊,你还真就蹬鼻子上脸,让你进屋暖和暖和你还上炕了!我该你的吗?你就转着圈儿地给我犯贱?”
骂到后面,她眼睛里也憋了一汪泪,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抄起筷子继续吃。
她用的方言骂,侧后方有一桌客人看过来。
那一桌在最边缘,阴影处,有个男人笑出声,千岱兰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察觉到对方在坐轮椅后,又转回脸。
“……红红,”殷慎言说,“别哭了,手疼了没?”
千岱兰不理他,坐下,埋头吃完米饭和鸡肉;殷慎言两次拿出烟,又慢慢放回去,他一直看着千岱兰,直到她重重地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干。
两只眼窝被千岱兰锤红了一片,他像没事人,看千岱兰的眼睛有隐隐的懊悔。
“郭树,殷慎言,”千岱兰说,“一个唾沫一口钉,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别提现在,将来,以后,我就是要找一个有钱、长得帅、有能力还专一的男朋友。”
殷慎言又恼又怒:“哪怕对方是个八九十岁、快死的老头子?”
“快入土的我都不嫌弃,那样更好,”千岱兰干脆地说,“我还能直接继承他遗产,怎么样?”
她一直在看殷慎言。
说的半真半假,也有气话,故意的气话,她知道怎么刺殷慎言的心。
殷慎言扯着唇角,僵硬极了,似笑非笑:“我还能怎么样?肯定是恭喜你得偿所愿呗。”
“那你记得今天这话,”千岱兰眼窝里的泪水在打转,强行睁大,不让它掉出来,“别到时候又来阴阳怪气。”
殷慎言难得什么都没说,他终于将烟衔在口中,打火机点,点了三次,都没着。
烟和打火机被他一并烦躁地丢进垃圾桶。
十月了,天气转凉,千岱兰在T恤外罩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外套,长牛仔裤下,依旧穿着殷慎言送她的那双运动鞋。
特步的,白色为主,有一种明澈的蓝条和鹅黄条做装饰。
当初殷慎言拿到奖学金后,去广州看她,陪她去专卖店一块选的鞋子。
饶是主人再怎么爱惜,穿了这么久,洗洗刷刷,也不复最初的纯白干净,泛了陈旧的微黄,脚后跟处的内里磨得要起毛绒绒的边线。
殷慎言定定看她,终于开口:“红红,能不能别只考虑有钱人做男朋友?”
“怎么?”千岱兰声音发闷,“不考虑有钱考虑什么?考虑你吗?”
一个碎掉的鸡骨头茬,小小的,掉在白白米饭碗中,她想将它挑出来,但筷子太粗了,而它太细小,怎么都夹不住。
想忽略掉,也不可能。这样一个小小的鸡骨头茬,若无其事地吞下去,也会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冷不丁地划破她的食道。
“别开玩笑了,”殷慎言的脸明灭不定,只看着她的身影,“我这点钱,哪里能入得了你的眼。”
说完后,他大口吃饭,口腔,舌头,那些说出自卑又自亢谎言的器官,都在火辣辣地痛楚,许久后,殷慎言才意识到,他吃了一大块生姜。
他沉默地生生吞下去。
“吃饱了,”千岱兰放下筷子,她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我先走了,再见。”
殷慎言去结账,开发票,出门后,看到千岱兰背着双肩包,在月光下慢慢地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近一个月,千岱兰都没遇到叶洗砚。
有天,忍不住问了雷琳,雷琳说,这几天叶洗砚没来俱乐部,都是请王庭去他家那边教网球。
“有钱人住的小区就是不一样,”雷琳艳羡,“小区里面就有网球场,业主随便练。”
千岱兰说知道了。
也是这时候,千岱兰才意识到,叶洗砚似乎是生气了。
——叶洗砚为什么生气呢?
——因为利用他去找张楠、张柏说情?可那天吃饭时,叶洗砚已经暗示他知道了,且告诉她,下次可以直接说。
显然不是这件事。
——可除了这些,最近千岱兰基本没和他接触过。
尤其是上个月,金九银十,有几天她忙到脚掌都站麻了,回到家后要用热水泡好久的脚才能缓和。
幸好雷琳大方地送给她了很多舒筋活血的药膏,好像是叶洗砚送给王庭的。
赚钱都来不及呢,千岱兰哪里有心情去开罪他?
叶洗砚却真的和她保持了距离。
这是千岱兰面临的第一大人际危机。
比惹一个重要人物生气最可怕的事情,是千岱兰完全不知道对方在为什么生气。
甚至,她给叶洗砚打电话,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出来约混双,叶洗砚都客客气气、礼貌地告诉她,他最近忙,暂时不约比赛了。
千岱兰懊恼极了。
这可真是无从下手。
期间叶简荷女士还光顾了两次。
她是那种所有销售都会喜欢的客人,出手大方,也会耐心听千岱兰的建议和推荐,结账也干脆。
有一次,临时有事,问了千岱兰,能不能给她送件裙子过去——那件裙子是真丝的,薄薄两层,容易皱。
叶简荷女士要开会,急着穿,千岱兰担心酒店的熨烫服务出问题,熨好后,请了半天假,几乎是捧着防尘袋里的裙子,打车为叶简荷女士送到酒店——那裙子送到手上时,一点褶皱都没有,光滑平整,如流水般自然垂下。
满头大汗的千岱兰就这么撞到同时给母亲送文件的叶洗砚。
叶洗砚给她递了一瓶水,让她别着急。
千岱兰还以为已经和好了,试探着问他下次要不要去吃饭。
“抱歉,”他仍旧很礼貌、生疏的婉拒,“最近事情多,可能抽不出时间。”
无论如何,和叶洗砚这样一个大佬闹僵了关系,都是极大的损失。
只是千岱兰也抽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她知道叶洗砚的家在哪里,知道他的客厅能看得到玉渊潭和中央广播电视塔。
但她不能贸然地上门,也不能订礼物送过去,那样太没有边界感了——毕竟,叶洗砚和她最深的情分,也只是她前男友的哥哥。
叶熙京依旧会给她写信,信封中夹着他拍的照片。
晴空下的绿草地和游船,阴雨天的剑桥傍晚,昏黄的灯在地上积水的反射,有着油画般的质感;建于16世纪的学院建筑,古老的庭院,壮丽的河畔,波光粼粼的叹息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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