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十分笃定,然而她没料到,当她夹了一块臭豆腐到陆无咎唇边让他尝一尝辨认的时候,他抿着唇并不张口,反而似笑非笑地戳穿连翘:“这个,不是刚刚尝过的吧?”
连翘还想狡辩,但陆无咎已经说出了这东西是什么:“刚刚一共尝了三十六样,酸甜苦辣咸,而你手中的东西,是臭的,并不在其中。”
连翘大惊,摸了摸他眼睛上的衣带:“你能看见?”
陆无咎顿了顿:“看不见。”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连翘疑惑道,“还有刚刚那些东西,你该不会真的能记住吧?”
陆无咎扯下眼睛上的衣带,漫不经心:“记不住。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只是没有味觉,不是没有嗅觉,我闻得到。这么大一盆臭豆腐端过来,到底是我傻,还是你傻?”
好家伙,原以为是她坑他,没想到是她被坑!
那些桃李杏也是一样吧,他就算记不住酸甜苦辣,也能闻出气味,难怪能认出来呢!
连翘大怒:“你你你……你居然一直在逗我,还不告诉我!”
陆无咎意味不明,提醒道:“别忘了,你答应的赌约,一共三十六次。”
什么,居然有三十六次!
连翘更气了,虽然并不难,但她还不知道是怎么治呢,万一是叫她替他磨药呢,三十六个晚上也太累了吧?
该死的陆无咎,黑心的陆无咎,讨厌的陆无咎……
她就不该同情他!
第031章 换回
连翘被气得不轻,转而把果子全都叫人收走了。欺负她是吧,那就别用她的嘴吃东西,别想尝到任何滋味了!
当果子被陆续搬下去,终于从陆无咎眼中看到一丝疑虑的时候,她心情大好。
呵,还以为他有多矜持呢,还不是和她一样馋?
于是,连翘连那串没熟的青葡萄也没给他留,故意当着他的面拎出去一粒一粒喂小鸟了。
不过这可误会陆无咎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倒没有生气,只是轻笑,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抬手幻化了一道传音符到无相宗,没一会儿,那头就传来了一个温吞的男子声音。
那男子名唤许灵均,是陆无咎当年入山时的陪读之一。
“师妹?”
许灵均声音犹豫,似乎在奇怪为什么天虞的传音符连翘也能使用,明明几家互相防备,很多东西并不互通,也无法催动。
须臾,对面解释了一下。
“是我。”
许灵均又唤了一声:“师兄?”
陆无咎嗯了一声,许灵均更加疑惑了。
陆无咎略微解释了一下,然后转而问起:“灵均,去年全宗弟子试炼与修习的课目你有吗?”
许灵均猜测他这个样子大约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于是忙不迭道:“有的,师兄稍等。”
不一会儿,他便找到了:“全在这儿。”
陆无咎让他展开,查一下蓬莱峰的分卷,尤其是教习双I修之法的部分。
许灵均记得陆无咎似乎并没修习过这些乱七八糟的科目,不过,他也许是有什么其他用处呢?于是还是一一念了。
当听到“赤霞子”三个字时,陆无咎叫停道:“我记得,这位赤霞子前辈似乎修习的是无情道?”
许灵均道:“师兄好记性,的确如此。”
陆无咎之所以能记住,还是全赖那条曾求助于他的赤瞳蛇。
那条蛇与赤霞子早年相识,曾有过一段缘分。
后来赤霞子一家被妖族屠杀,伤亡惨重,赤霞子便恨妖入骨,转而也恨上了这条赤瞳蛇,觉得是它引来了妖物,牵连他们家遭此横祸,遂与他恩断义绝,从今往后更是断情绝爱,修了无情道,对妖鬼之物见必杀之。
十余载后,她凭此道成了一峰峰主。
赤瞳蛇虽并没害人之心,但那些妖物也确实是嗅到它的气息才被引到府内。后来的那些年,它默默守在赤霞子身后为她暗中解决麻烦,后来见她功业小成,便彻底了无牵挂。
然后他便剖去内丹,幻化成人,在赤霞子门下当了一个洒扫小童,默默陪伴她半载,最后身死道消,在一个风雪之夜被她亲手掩埋,也算是全了念想。
回想往事之后,陆无咎略微沉默:“无情道既不沾染情爱,又为何让赤霞子去教双I修之法?”
许灵均挠了挠头:“据说,这课一开始便是由赤霞子前辈教授的,这么多年未曾变过,不过自从十年前,确实有了些问题……”
陆无咎问:“什么问题?”
许灵均道:“赤霞子前辈因为赤瞳蛇的事心性大变,加之修了无情道,所以教授课业时也完全变了方法,只教心法,其余一概不教,并且言辞之间对情爱十分鄙夷,还劝所有弟子都跟她转修无情道。后来,前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少,去年听说只有连翘妹妹很是捧场,对她的教诲言听计从,好像是因为年少时赤霞子前辈曾经帮过她……”
帮过她?陆无咎顿了一顿,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女峰主和那件染血的衣服。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原来缘分在这儿。难怪,有的人看起来什么都略懂一些,实际上一窍不通,原来所谓的满分是跟修炼无情道的师父学的。
陆无咎略有些头痛,淡淡应了一声,便掐灭了传音符。
许灵均没头没脑被问了这么一遭,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连翘刚好喂完鸟进来,在擦手上的葡萄汁,见到陆无咎幽幽地盯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心下了然,于是把眼睛一瞪:“你看我也没用,果子全都喂完了,给鸟吃也不给你吃!”
陆无咎捏了捏眉心:“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吃了?”
连翘皱眉:“那你看我干嘛?”
“……”
陆无咎不再理她,然后随手拿起一本手边的卷宗清静清静。
连翘莫名其妙,明明是他招惹她,现在又不说话了。
她凑过去道:“还看呢,我告诉你,我已经看完了,并且发现了一个秘密。”
陆无咎终于抬头:“哦?”
连翘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我发现有很多人都在田家庄或者附近失踪过,这田家庄说不定藏了个吃人的东西。”
陆无咎道:“然后呢,什么在吃人?”
连翘把眉毛一挑:“我怎么知道!我这一半的卷宗到此为止,别的什么都没了,我还想问问你呢,你到底有没有看完?”
陆无咎抽出一本卷宗,道:“三十八页第五列,自己看。”
装模作样!还故意说出准确的列数,跟谁记不住似的。
不过连翘翻开一看,眼神一滞:“吴永?田家庄的卷宗怎么会出现吴永的名字?这不是一桩失踪案件么?”
陆无咎道:“案卷上失踪的这个人,正是吴永的同伴,他是报案人,并且报案的时间早在三月之前,也就是说吴永并非一无所有,他很早以前就和田家庄有过来往。”
连翘沉思:“你是说,吴永并不像赵夫人说得那么无辜,所以,是赵夫人在说谎,吴永的确是故意散播这怪桃的?”
陆无咎道:“不一定,也可能是吴永隐瞒了一些真相,否则,为何连他后来的同伴刘三儿也以为他毫不知情?”
这么一想也有道理,还是得找赵夫人再确认一番,于是两个人便决定再往前院走一趟。
赵夫人的情况还是不算好,据贴身服侍的丫鬟说,她现在很少醒来了。
连翘看了眼自己头顶和身后愈发茂盛的小树枝,忧心忡忡,她将来该不会也变成这样吧?
等候赵夫人醒来的时间,连翘在走廊上转了转,因为她发现陆无咎这具身体虽然没有味觉,但嗅觉很是不错,闻到的花香都比平日要浓一些。
就这么走走逛逛,连翘突然听到了赵太守的声音,一转头,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她不仅看到了赵太守,还看到了坐在他对面一起品茶的韩方士。
连翘咦了一声,她发现一日不见,这韩方士相较于前两次更沧桑了,眼尾的褶子积了数层,双目疲惫,原本还花白的头发此刻几乎全白了,看起来像是又老了几岁。身上的衣物也穿得极厚,明明已经到春末夏初,却还是像活在严冬一样。
这个韩方士,可真够怪的。
这时,赵太守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关怀地问道:“我观韩兄近日眼神沧桑,两鬓斑白,是不是连日来太过操劳了?”
韩方士咳了一咳:“费心费力,难免如此。”
赵太守于是道:“既如此,要不我多派些人手给韩兄你调用,毕竟,每日你需看顾全城数百人的药,也省得韩兄你过于操劳。”
韩方士却一口回绝:“太守好意,只是这药乃是秘方,不便示人。”
赵太守大约也不是第一回 提起此事了,见他不愿也就没再提,斟酌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韩兄,宛娘的情况越来越坏了,前些天还能出来走一走,今日醒来的时辰都极短,韩兄还没有其他办法能医治她?不拘价钱,只要你能提升药效,要多少都行。”
韩方士摇头:“我早跟你说过,没有了,除了——那个法子。”
赵太守长叹一声,仿佛下定决心:“也罢,只要能救她,做什么都行,你动手吧。”
说罢,他扯开胸口,韩方士则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此时,雪亮的寒光刚好透过镜子照到守在廊下的连翘脸上,她抬起袖子遮掩了一下刺眼的亮光,待再一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立即推门而入,大喝一声:“大人小心!”
然后她利落地用手肘击飞了韩方士手中的匕首,将赵太守护在身后。
“大人没事吧?”
没想到赵太守却扯下了“他”的手,恭敬地拜了拜后,反而赶紧上前将韩方士扶起来,小心地赔礼:“韩兄没事吧?”
两人格外有礼,连翘迷惑了:“他分明要杀你,你怎么还跟他道歉。”
“非也。”赵太守赶紧解释,“殿下误会了,韩兄并非要杀我,只是要取一些我的血做引子,给宛娘治病。”
“你是说,以血入药?”连翘皱眉。
赵太守点头道:“正是,宛娘的毒越来越深,韩方士说若是用至诚之人的心头血作引子,可增强药效,或可缓解一段时间。”
连翘皱眉:“还有这种说法?但不管诚不诚,你不过是一介凡人,你的血又没灵气,喝了怎么能增强药效呢?”
赵太守不懂这些,他迟疑道:“可这压制怪桃之毒的药便是韩兄做出来的,他既然说了,应当有他的缘由。”
连翘挠了挠头:“那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普通人取心头血可能会死的,你不怕吗?”
赵太守长叹道:“自然也是怕的,不过宛娘若是死了,我一人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连翘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
韩方士却自始自终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眼神冷漠:“大人究竟是取还是不取,若是不取也无妨,一切皆随大人意愿。”
赵太守连忙道:“取,自然是取的。”
于是,连翘便乖乖守在门外等着,只是当听到赵太守惨叫一声时,她仍是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这赵太守果然是个痴情的,为了心上人竟然愿意生生剜肉取血。
取完血后,府里的大夫迅速给赵太守包扎好,他虽然唇色惨淡了些,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而那韩方士则端着药,一勺一勺喂给半梦半醒的宛娘。
宛娘喝一口吐一口,梦中呓语,喊得却是吴郎。
原来这夫人还没忘记前夫?
一群人同情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赵太守,估摸着赵太守此刻应当比剜了心还痛吧。
不过,这赵太守乃是个心性十分坚韧的,只见他恍若未闻,接过了药碗,亲自给宛娘喂起药来。
然而等喂完半碗后,他刚站起来,便眼前一黑直直地晕过去了——
仆人们又赶紧将人扶住,传了大夫来,将赵太守扶到一旁休息。
旁观了这么一出郎有情,妾无意的戏码,连翘一阵唏嘘,却也十分不明白,这情字,竟然有这么大威力?
不知是不是心头血的功效,没一会儿,这赵夫人竟然真的醒来了。
然而,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喊“吴郎”,还一把抓住了韩方士的手,眼神怔忡:“方士,妾一直有个疑惑深藏于心,不知该不该问。”
韩方士缓缓将手从她手中抽出,道:“夫人有何惑?”
赵夫人迟疑了一番,欲言又止:“方士,似与妾的亡夫眉眼有几分相似。”
这话一出,不等韩方士回答,她自己先揉了揉太阳穴:“妾也知自己的念头过于荒谬,但妾一见到方士,便忍不住浮起这个念头,且方士对妾恩深似海,无微不至,愈发叫妾于心不安。妾曾听闻亡夫有个亲近的叔公,天资聪颖,略有仙缘,离家多年云游去了,算算年纪,你们差了五十有余,正好合上,不知,方士是不是就是这位叔公?”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众人齐齐静默,然后只见韩方士盯着赵夫人沉默不语,最后动了动嘴皮,叹气道:“夫人聪慧,确实瞒不住你。”
赵夫人怔了一怔,那只未曾覆盖桃花的眼尾忽然滑下一滴泪来。
韩方士蹙眉道:“夫人何故落泪?”
赵夫人掩袖,拭了一拭,缓缓摇头:“没什么,方士大恩,妾本就无以为报。如今得知这层亲缘,思念亡夫,一时才没忍住。”
这时,侍药的丫鬟捧着碗递过来,道:“夫人,药快凉了,老爷让您趁热服用。”
赵夫人不知滋味地抿了一口,突然唇齿间觉察到血腥味,捂着喉咙便俯身吐了起来。
丫鬟一遍给她擦拭,一边劝慰道:“夫人,这药是老爷割了心头血作引熬制而成,便是再难饮,您也得喝下去。”
“心头血?”赵夫人猛然抬头,“他何必如此?那……他如今人呢?”
连翘赶紧凑上去,道:“赵太守无大碍,只是需休养一段时日。”
赵夫人捧着药碗,嘴唇嗫嚅,半晌,她身子晃了晃,似乎经受不住,手中的药碗砸到了地上,整个人也摇晃着倒在了床上。
“夫人!”
一时间丫鬟们,韩方士齐齐围了上去,赵太守刚醒,也晃着身子强撑过来。
又好一番折腾,到了晚间,赵夫人才终于转危为安。
但是这一回,她的双脚已经变成了桃树的根须,整个人只有右半边脸和右半胳膊尚且维持人形,看起来已经危在旦夕,时日不多了。
赵夫人已经变成了如此模样,连翘他们关于吴永的事情自然是没机会问出口了。
不过,这韩方士居然还有另一重身份,并且也和吴永有关,这便有些意思了,他又是怎么知道这怪病的解药的?难不成,是他们家族有问题?
太多太多的谜团缠绕在吴永身上,赵夫人晕过去了,连翘便打算从这位叔公身上找找线索,顺便探查探查他那药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位韩方士极其谨慎,听闻有一座自己的宅院。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如今城中所有治这怪病的药都是从他手中流出去的,光是药钱便不可胜数,他买再大的宅子也不在话下。
只是这宅子的防备未免太过严密了些,里三层外三层,这位韩方士自己居住的卧房更是跟铜墙铁壁似的。
不过这可难不倒连翘和陆无咎,他们轻松绕开了守卫,进入了房间。
此时,只见这走几步就需要歇一歇的韩方士歇够了,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似乎打算沐浴更衣。
偷看别人洗澡毕竟不大好,连翘自觉把自己的眼睛捂上了,陆无咎却连眨都不眨眼,仿佛在盯着什么。
于是连翘也露出了一条缝,唔,毕竟是为斩妖除魔大业,她偷看一下也没什么吧?
这一看果真不得了,只见这韩方士脱下厚重的外衣和里衣之后,胸口处居然也有一道和赵太守一样血淋淋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连翘差点叫出了声。
这目光太灼热,本就警惕的韩方士迅速合拢了衣裳,射过来一眼:“谁?”
连翘和陆无咎此时正在屏风后面,他们两个人修士,即便被发现了也能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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