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戏剧课上,白胡子教授站在前面和大家一起分析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戏剧,旁边同学戳了戳程鸢。
“你快看他!”
程鸢扭头瞟了眼,就看到Landen同学坐在后排, 他安静地从书包里掏出几根织针和五彩毛线球,一丝不苟地织围巾。
同学冲着她挑了挑眉, “上节课他也来了,我就坐在他后面,他上课的时候一直在看你!他肯定是为你而来!”
程鸢尴尬地笑笑,说:“你应该是看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又怎么了!你们可以在这节课上互相认识,也或许下课后他就找你要号码了。”
于是,回家的路上,程鸢果然“偶遇”了Landen。
回家只有一条大马路,其他小道都藏在高大建筑里,没有路灯。
只有一次,她为了抄近道走小路,撞见墙边坐着的流浪汉和玩嗨的疯子,有几个一直盯着她的包,眼神呆滞但充满恶意。
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敢走小道。
Landen和她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果然是:
“你认识Maria吗?”
程鸢只觉得尴尬。
她并不想交什么新朋友,也对这位富家公子没有兴趣,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家吃饭。
但男生看起来很激动。
他从包里掏出一条蓝色围巾,又挠了挠头,动作僵硬地递给了程鸢。
“这算是见面的礼物。”
围巾用漂亮的天蓝色毛线织成,中间用黄色的小方格点缀,看得出主人十分用心。
程鸢微微惊讶,这应该就是他在戏剧课上产出的成果。
不过她婉拒了这条围巾。
她和Landen还没有熟悉到可以互送礼物的程度。
大概是担心太突兀,男生还在包里掏了一阵,拿出一个黑色礼袋,敞开口递到她面前。
“你可以放在这里面。”
程鸢向他表达了感谢,但她还是拒绝了这份礼物。
Landen语气诚恳,“下周是中国的新年对吧?听说中国人都会聚在一起互送礼物庆祝节日,就像圣诞节那样。”
程鸢了然,她点点头。
“对,谢谢你记得中国的新年,也谢谢你这么用心准备礼物。”她微微一笑,“但这条围巾的颜色更适合你,或者也可以送给Maria,她最喜欢蓝色。”
被连续拒绝了三次,他只好把礼物收回来。
Landen第一天见到程鸢就觉得她脸蛋娇小可爱,漂亮极了。
他对戏剧和文学那些无聊的东西一窍不通,但带着毛线也要去蹭课。
对他来说,程鸢不是空有外表的女孩。
比如她英文说得很好,母语者开玩笑的隐喻和反讽她都能听得懂,不仅如此,她对古典文学和诗歌信手拈来,能把枯燥的东西讲得生动有趣。
Landen看过她在文学课上的表现,丝毫不输给英国本地同学,眼里闪着光,自信又大方。
这和他所有的白人朋友都不一样,她身上有种忧郁安静地气质,平时喜欢独来独往,看书的时候绝对安静,但在课堂展示的环节充满自信。
两种相悖的特质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融合。
他没再强求,而是真诚地表示,希望能给他一个机会,把她送到公寓门口。
这条街一到晚上就会有很多teenager疯了似的攻击外国人。
“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打人,才十几岁的小孩,受法律保护,所以就算报警也没用。”
一边走着,Landen摊摊手说:“但神奇的是,等一旦迈入十八岁,所有的teenager就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无缝转化为gentleman。”
程鸢没再拒绝他的好意,两人走在大路上,踩着路边的枯叶,并肩走了回去。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里。
池砚珩开车缓缓跟在他们身后,直到看到两人摆手告别,程鸢安全进入公寓。
而他却没能下车和她说上一句话。
她不怎么热衷漂亮衣服和饰品,之前品牌方都会把当季新品送到家里,她也只是挑选一些低调和浅色衣服,一切以舒适为主。
如今,冰天雪地的寒冬里,她身上穿的却是臃肿滥造的棉服,棉花皱成一团,凹凸不平,一看就不保暖。
她头发变短了,似乎没了往日的光泽,路灯下毛毛躁躁的,头吹起来时像只小狮子。
池砚珩没法想象她怎么能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但她的眼神是亮晶晶的。
她甩掉了懦弱,说话的时候眼神能够直视对方,也会笑着和不熟的朋友开玩笑。
和之前天差地别。
曾几何时,池砚珩出差晚了几天回来,她就抽着鼻子跑过去抱他,小声抱怨着说受委屈了,嫌他回来太晚。
如今,她更像一颗顽强生长的小树,褪去往日的娇气,笔直地抽出身体,一个劲地向上窜。
池砚珩在她楼下停了很久,犹豫之间,楼上窗户里透出的黄色灯光啪地熄灭。
他还是没能去见她一面。
没有用的,他想。
他们之间的矛盾不解决,关系只会越来越僵。
而她也不是他养的小雀,不能随便抓回去关进笼子里。
池砚珩想起她辞职后的那段日子。
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她越来越沉默,明明身体没问题,却经常莫名其妙发烧。
她还有学业,也交到了新朋友,好像比以前更开心了。
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要夺走这份开心?
夜深人静里,池砚珩打了半圈方向盘,掉头离开了公寓楼下。
临近年关,公司越来越忙。
杨浩说,经理那边打过三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国。
“度假村项目马上就要开始招标了,各家都在加预算,几个经理有点坐不住了,想请您回去商量。”
池砚珩看了眼日历,上面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日程,具体到每小时每分钟,这个完不成就会耽误下一个。
而他抛下十几个项目经理,在伦敦待了五天。
远程会议不是不可行,但问题是效率太低了。
线下两个小时能开完的会议,放到线上,得磨蹭到五个小时。
池砚珩揉了揉眉心,“我明天凌晨回去。”
杨浩说了句好的,就赶紧去整理文件了。
今夜京市机场下了大雪。
又是13个小时的飞行,池砚珩在凌晨回到京市。
他一个人从国际到达的出口走出来,他穿了件黑色大衣,没有戴围巾,黑色衬得人瘦削又高冷。
他在一众游客里十分显眼,机场里的欢声笑语和他无关,他穿过嘈杂混乱的人群,穿过带着三五个大箱子回国的留学生,穿过捧着鲜花接人的人群,两手空空回来了。
杨浩下车,帮他打开车门,没忍住问道:“程小姐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池砚珩照例打开平板,眼睛盯着股票数据。
“没有。”他表情看不出生气,也不是冷漠,只说了句:“先回公司吧。”
凌晨三点,池砚珩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开始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驱走伦敦的雾和黑暗,带来了高温。
程鸢在伦敦只需要读一年。
她的头发又长了一截,散下来已经接近腰了。
长头发梳洗不方便,很耽误时间。来英国之前她了解到这里理发很贵,于是程鸢学着自己动手剪头发。
这没什么难的,她连修冰箱和修电线都能做到,更何况头发没了还能再长,就算剪成杂草也不过是多戴顶帽子的事。
于是第二天程鸢顶着红色小帽出门了。
她先前的积蓄只够读半年语言学校,而池砚珩给的信用卡和昂贵珠宝她又不打算动,所以生活并不宽裕。
好在读研第一年她成功申请了奖学金,学费不需要担心了。
教授了解她的情况后,经常会发邮件给她介绍零散工作,有时候是临时给会议提供翻译,有时候是帮富人家的孩子辅导。
程鸢照接不误。
她每天下午六点五十分会准时去附近的便利店,七点开始便利店会售卖半价商品,用蔬菜搭配蛋白质解决晚饭,然后在光照时间不多的日子里喝上几杯橙汁。
在雨季和雾霾的毒障里,她一天天长大,舒展成漂亮的小树。
前半年专注学业,后半年她就开始辗转实习,在教授和几位前辈的帮助下,她也开始在各个公司做翻译。
这和她最初的想法一致,找一份不需要和人打交道太多的工作,安静地完成自己分内的活儿。
最好是能在毕业之前安定下来,拿着工作的签证继续留在英国。
教授是一位带圆框眼镜的英国小老头,他完美符合程鸢对英国人的刻板印象,西装永远一丝不苟,领带平整,在雨天打黑色雨伞,上课之前必须要喝一杯咖啡。
然而实际相处中,发现小老头脾气并不古怪。
他毫不吝啬地夸赞程鸢写出来的文字,称她是个很有浪漫天赋的作家。
可惜教授不懂中文,不然也能对她的翻译作品点评一二。
“但是Chen,我必须要指出一点。”
程鸢第一千次善意地纠正他,“Cheng。”
“OK,Chen,你笔下的人物性格非常鲜明,情节也足够有趣,但你的文字太理性。”
程鸢不太理解,“作为故事的记录者,我认为我们应该用旁观者的角度来描述故事中的人和事,这会更利于人物的塑造。”
教授推了推眼镜,“不是这样的,Chen,这门课程是文学,不是新闻报道,如果你想要写出更鲜活的人物,必须要代入他们,而不是做一个冷漠的记录者。”
他翻了翻传真机里吐出来的稿件,“而且,你的结局为什么不可以浪漫一点?”
“可是教授,现实中的结局往往不会充满浪漫。”
“所以,这不是现实。”他笑了笑说,“现实已经够残酷了,为什么不让人存点幻想?”
程鸢愣了一下,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离开了。
她抱着电脑,回到图书馆,按照教授的意见继续修改稿子。
掀开电脑后,程鸢翻着文档一遍又一遍,然后发呆。
她擅长编造浪漫,比如众所周知的鲜花与求婚,烟花与告白,流星、摩天轮等等,但所有虚构的东西都被教授标出红色,附上同样的批语。
“刻意而为的浪漫没有灵魂。”
程鸢看着鲜红的批语愣神,叹了口气,她似乎要灵感枯竭。
十分钟后,她啪地合上电脑。
旁边一起来的同学吃惊地看着她,“你才坐下不到半个小时!”
程鸢一边把电脑装进包里,无奈地说:“我要出门去寻找走失的浪漫了。”
第56章 会议
没有天生的浪漫也能拿到课程高分。
程鸢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她依旧缺乏灵感,只会照虎画猫,生搬硬套别人的浪漫桥段。
好在她足够努力, 研究生期间,提前完成论文之后又投身于工作。
气流不稳, 飞机一阵颠簸后, 程鸢从梦中惊醒。
广播说大约两小时后落地芝加哥, 她摘下眼罩, 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把披在身上的毛毯叠好。
遮光板开着, 外面晴朗无比, 阳光直射进眼睛里, 她眯了眯眼, 忍不住向外探去。
飞机正飞过一片高耸的山脉,山顶覆盖皑皑白雪, 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她坐的位置靠后,看不见机翼, 只能看到一条细长的机尾。
旁边坐着的是小她两届的学妹。
学妹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却涣散无光。
程鸢问她:“没睡好吗?看你脸色不太对。”
九个多小时, 公司又不给报销头等舱, 怎么可能睡得好。
频繁出差,她早就养成了随时随地秒睡的习惯,但对于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年轻来说,坐九个小时简直是酷刑。
学妹嘴唇毫无血色, 语气痛苦,“我太焦虑了学姐, 根本睡不着。”
程鸢一听就明白了,她说:“会议还有五个多小时才开始,下飞机后咱们先去酒店,你好好休息一下。”
这种焦虑她可太熟悉了,新人刚工作那会儿,整天神经兮兮,敏感、紧张,生怕说错一句话就要断送整个职业生涯。
和领导发个邮件,说句话,都得斟酌半天。
“这样说逻辑对不对?”
“这个语气会不会太生硬了?”
她看着旁边穿套头卫衣,书包带卡通挂件的小学妹,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小姑娘自然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握拳又松开,握拳又松开,后背绷直,像是随时保持警戒。
过了一会又殷勤地递给她两片湿巾,小心翼翼地问:“学姐你要湿巾吗?”
她头一回和程鸢一起出差,平时在公司接触不多,而两人又都不爱说话,可想而知有多拘谨。
程鸢接过来那片湿巾,说了谢谢,又主动开启话茬,帮助这位坐立不安的新人缓和了气氛。
“你是第一次做商务同传吗?”
小姑娘果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立马来了精神,和程鸢诉苦,“对,我之前在公司做的都是笔译,这回部门里几个姐姐没空,就紧急把我给安排过去了。”
她沉默两秒,说出了担心,“学姐,我太久没练了,就怕到时候卡壳,脑子慢反应不过来。”
程鸢眨眨眼,“你这样想,就算到时候胡说一通也没人能听懂,对吧?”
学妹看起来更紧张了。
“那怎么行啊学姐,会场上肯定有不少大佬,万一我翻译错了可就太尴尬了,不瞒你说,我出发前一晚上失眠到两点,刚睡着就梦到我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给我吓醒了。”
程鸢温柔地安慰她,“放宽心,不是还有我吗,如果你没反应过来就戳我一下,我给你兜着。”
学妹说了一句谢谢,大概是想以此来缓解紧张,又和她多说了两句。
“我们课上练习的都是标准发音,但我听同学说了,大部分本地人说话都是带口音的,还有那些俚语啊之类的,我怕他们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程鸢说:“对,很多人说的都不标准,不过也挺好玩,我之前还碰到过印度的客户,那口音你想象一下。”
学妹噗嗤一声笑了,“我肯定会原地去世。”
两人一块笑完了,心情也舒缓很多。
“那我再看看书,不看书我心里没底。”小姑娘哗哗翻开笔记,拿起笔圈圈点点,做最后的准备。
“嗯,好。”程鸢继续闭上眼睛恢复精力,她最近经常腰疼,办公室的人坐久了都有这个毛病,时不时就得起来活动一下,平时也要经常捶腰。
飞机下降高度,窗外阳光正好,河流像一条狭窄的白玉腰带蜿蜒穿过平原。
于是程鸢问道:“你要拍照吗?”
学妹哪有心情去欣赏什么景色,一想到落地后要面对什么,她恨不得从飞机上跳了。
不过她还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拿起手机朝程鸢那边探了探身子,咔嚓咔嚓拍了几张。
“学姐,我什么时候才能锻炼成你这样的大心脏啊。”
程鸢回过神来。
学妹合上书,打开了话匣子。
“我在学校也练了不少翻译,但是一上台就全忘,发言人声音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清楚啊?有时候他们边吃饭边谈合作,我就得在旁边饿着,吃东西就影响说话,一场会议下来又累又饿,到后面根本翻译不出来,我脑子都不转了。”
老实说,听到“大心脏”这个词,程鸢稍微愣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跟这类词联系在一起。
学妹还在等她的回答,程鸢说:“如果你能在一年内完成200场同声传译,翻译完80万作品,同时还帮人校对完100万字的外刊——”
学妹眼睛放光,“那我就能独当一面了?”
程鸢摇摇头,“不,那你就能收获一身关节病和一颗随时能摆烂的心脏。”
“啊——”学妹传来一声叹息,悄悄地跟程鸢说:“成年人的世界太残酷了,学姐,我有时候看你在公司的完成度,怀疑你根本不睡觉的。”
她回复:“尚没有修炼到那种境界。”
学妹笑了笑,又埋头看书去了。
程鸢只睡了几个小时,她揉揉酸痛的肩膀,长时间保持坐姿,身上的骨头已经变僵硬。
一年前,她进入伦敦当地翻译公司,开始频繁奔波于欧洲和英美之间,自己过成了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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