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得谈谈更要紧的事了,皇帝说:“你看,儿子都生了,莫如把我也笑纳了吧,预备成婚怎么样?”
苏月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我一阵子。”
“可是……”他失望地说,“我们不是有儿子了吗?”
苏月狠下心道:“我答应先生孩子,是为了让你后继有人,先安臣僚们的心,可没说一生孩子,就要围着孩子打转。清诲不是有你和阿娘吗,我阿爹和阿娘也常来探望,跟前还有那么多伺候的人,不会亏待他的。”
他惨然又不屈,“孩子要阿娘,我也要娘子啊。”
“那要是成了婚,我还能去梨园吗?梨园中可有四五百男乐师,皇后缠绵梨园,你不在乎,众臣不质疑吗?”她笑了笑,“‘大娘子’受的约束,可比‘皇后’小多了。况且我有孕期间,太乐令和内令他们把梨园管理得很好,我想着再扶植一段时间,兴许就能抽身了。”
他又燃起了希望,“真的?说话算话?”
她说算话呀,“其实我也想过,不回梨园去了,若是园中有事,再让他们回禀我。可是我又怕,怕自己一心扑在清诲身上,以前立下的志向就都不算数了。到最后不想过问园中事物、不关心新曲的编演、不想改革,也不再执着于《音声六十四部》,彻底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庸常妇人……想想真可怕。”
她说这些的时候,眉头紧拧起来,看得出也很彷徨。没有理想的人不懂她的忧心,更不懂得惰性的可怕。要做成一件事,就得心无旁骛,你若想兼顾,最后可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半途而废。
皇帝叹了口气,“罢,我就挂靠在儿子身上,你总不见得去父留子吧。”
两个人约定好,等权佑三个月大时,苏月再回梨园,忙她没有完成的事。
就是断奶对她来说不容易,孩子倒是有乳母继续喂养,自己却得使劲憋回去。有时候很后悔,何必自讨苦吃呢,但再一想,这也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尝试过,什么都没落下,就没有遗憾了。
好在她是个定下目标,就坚定不移向前进发的人。等再回到梨园,各部原先的曲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很多小调流传进民间,让前朝时期一度贫瘠的礼乐,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忙虽忙,和孩子的相处倒也并未减少,清诲还小的时候,她几乎隔日就往徽猷殿跑。等到他八个月时,皇帝便带他去官舍,一干伺候的人全带上,官舍内僻出专门的地方,既可就近看孩子,又不耽误他们两个人团聚。
苏月有时修编曲目,会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所幸有个精通音律的郎子,在一旁陪她和弦奏乐,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他有他的见解,忽然的神来一笔,会开辟出她从未想过的明路,让打结的脑子豁然开朗。
她高兴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印上密密麻麻的口脂,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前阵子得了一个孤本,上面有十八首上古遗音。这些曲子已经试奏过了一遍,只要稍加修正,就可以拿来用。”
皇帝惊喜不已,“那你的《音声六十四部》有望编成了?”
她点了点头,“忽然多出这些曲子,比之前预计的时间,起码提前两年。”
皇帝几乎要感动流泪,上苍没有负他,他挖空心思从四处搜罗来的古曲谱,还得以不经意的形式送到她手上,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
可是他不说,男子汉不能什么都放在口头上,要沉得住气,才显得有深度,厚重可靠。
苏月那双眼睛停留在他脸上,微微含着笑,缓声说:“这两个月我慢慢放了手,发现就算我不在,她们也有很多好点子,能保证梨园曲目常演常新。”
皇帝的眼眸骤然明亮,不敢相信好预兆来了,只是沉着地点点头。
苏月又说:“我这两日泛酸水,吃不下东西了。”
他一听急了,“没有召见太医吗?为什么,可是吃坏了肚子?”
她摇了摇头,“肚子没有坏,好着呢。这胎和怀清诲时不一样,若是没料错,应当是个小女郎。”
权大彻底呆住了,颤抖的手在她肚子上摸了好几下,“小女郎……里面有个小女郎啊,我有女儿了?”
苏月说是啊,崴过身子枕在他腿上,“你说的,将来要十里红妆嫁女郎,我怎么能不满足你这老阿爹的希望。”
他欢喜不已,搓着手道:“小女郎,一定和你一样聪慧,一样漂亮。”
这个孩子来得也确实是时候,生清诲那会儿她要忙的事没有忙完,也不能确定梨园交到小姐妹手上,她们能不能完全胜任。所以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试探,等到确认接班人都调理出来了,她总算能够功成身退了。毕竟这回不能不给权大交代了,这种事有一就行了,不能有二有三。
所以她告诉他,“我要回掖庭,当你的皇后了。”
听得皇帝直愣神,“你是认真的,没同我开玩笑吧?”
苏月说认真,“我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总让你这么没名没分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听完了她这番话,他仰头无声地笑起来,那模样真有些瘆人,最后大喊一声:“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既当爹又当妈,要说皇帝陛下确实不容易。苏月心里很感激他,也只有他,能有这么大的肚量,放任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她的《音声六十四部》,如今只剩三四首没有编录,这个不着急,可以等乐府交出新的曲目,再慢慢挑选。还有今年的霜降日,含嘉城选拔乐工,大批的应试者蜂拥而入。她那时站在廊上看着,内心感慨良多,庆幸终于彻底扭转了梨园在世人眼中的固有印象。
如今的梨园之于爱乐者,就像太学之于读书人,不需要强行征用,便能吸引乐师们自愿加入。有了新人,会带来更多新的理解和创造,她知道,即便她不在,梨园也会越来越辉煌。自己与颜在早前的笑谈成真了,现在回忆起来,恍如做梦一样。
主意打定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地了。皇帝回去准备大婚事宜,苏月把剩下的零星事物处置妥当,她在圆璧城内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四下望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草一木,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大家站在廊下送别她,明明仍在一座宫城内,心情却莫名有些沉重。
苏月见众人都耷拉着眉眼,不由笑起来,“我又升官了,你们不为我高兴吗,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云罗说:“虽是升官了,但离我们大家也越来越远了。你做了皇后,往后想见一面都难,诚如朋友远行,怎么能不伤怀。”
苏月便安抚大家,“朝中有庆典时我都在,你们要找我也并不难。梨园终究是要托付你们的,我不在,你们反倒可以放开手脚大胆施为。咱们都振作起来,各奔前程吧。”
是呀,轰轰烈烈地各奔前程。虽然开局并不理想,每个人都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哀伤,但如今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宽坦,小人物也可以有大前程了。
从方诸门出来,皇帝在她的专属巷道里等着她。两个人牵着手南行,又是快入冬的时节了,挨着廊道外的那一溜走,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地。
皇帝转头看她,手上握得紧紧的,“女郎,你以后夜夜会同我睡在一起,再也不会抛下我了吧?”
苏月讥嘲:“满脑子光想着一起睡觉?”
他“嗯”了声,“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日夜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苏月发笑,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依旧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过去没有遇见我的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她笑着说,“没人陪你吃饭,没人陪你睡觉,你孤零零的,甚是可怜。”
他迎着日光,慢慢眯起了眼,“可不就是很可怜吗。但我知道,等我功成名就时,一定能让家书上的那位女郎陪我到终老。果然,多年的积淀,就是为了等待与你重逢啊。”
苏月很感动,“大郎,你愈发会谈情说爱了。”
他暧昧地冲她眨眨眼,“所以你知道了吧,我是厚积而薄发,定能一辈子让你幸福。”
惹得她揍了他两下,这人不说些不正经的话,好像一天就过得不美满似的。
不过若论心迹,苏月还是很喜欢他对她永远一副眼馋肚饱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魅力无穷。这场迟来的大婚,虽然颠覆了所有人对婚嫁的认知,但于她来说不早不晚正好。不该是婚姻催赶着她,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婚姻时,才去选择完成它。
辜家呢,嫁女是照着姑苏的老习惯来的。
亲迎当天,辜祈年最后一次清点陪嫁的抬礼,足足二百零八抬,把跟在屁股后头的三房都看傻了。
辜颂年说:“阿兄,你是打算把家底搬空了,送女儿出嫁?”
辜祈年斜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家。”
“不是……”辜颂年道,“她嫁的是皇帝,又不是小门小户,还要靠娘家接济过日子吗?”
对于这种两眼只盯着脚尖的人,和他多解释一句都是浪费唾沫。辜祈年转身走开了,三房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跟在后面啰啰嗦嗦,说他打肿脸充胖子。
辜祈年嫌他多嘴,回头瞪了他一眼,“让你帮忙,不是让你提意见的。你呀,活了五十多,活在狗身上了,正因为嫁的是帝王家,才愈发不能被人看扁,懂不懂!我家虽是商户出身,但女儿就得有娘家给的底气,不管她嫁皇帝还是寻常百姓,这些嫁妆一早就给她预备下了,少一抬都不成。”
辜颂年被骂得讪讪摸鼻子,和妻子数落长兄好大喜功,石头往山上搬。
三夫人也不耐烦他,“别人家的事,就你话多!有这闲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家女儿,苏意又滑胎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有苏情,上回我在街市上看见她,打扮得妖精似的,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你说气人不气人!”
辜颂年无能为力,最后劝妻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好你的浪日子就是了。”
嘴里刚说完,抬嫁妆的杠夫进来了,一对对很快站好了位置,看样子年轻力壮,不像家里的家仆。再仔细一打量,穿的是官靴,原来都是官家调遣过来的禁军啊。
辜颂年忙扯了扯妻子,“陛下来亲迎了。”
夫妇俩前脚跑出小院,后脚一抬抬的嫁妆鱼贯而出,把他们冲到了一旁。等到他们赶至大门外时,浩荡的队伍早就走出去半里远了,只有身旁的陪嫁接连往外运送,好像总也走不完似的。
那厢坐在金根车里的苏月挺了挺腰,早知道大婚不是件省力的事,明明礼节已经尽可能缩减了,也还是让她腰酸背痛。
皇后入主掖庭,原本有一套专门的流程,从端门穿过南宫,接受百官朝拜后,还要入乾阳殿受礼,有冗长的封后大典要进行。但太后同主持大典的宰相和尚书等人知会过了,说皇后身上不便,一切化繁就简。宣读了封后诏书,交托了凤印和金册,受封就算完成了吧。
臣僚们是能够体谅的,太后怎么吩咐怎么承办就是了。毕竟陛下娶个亲是真不容易,太子都能站了,陛下才好不容易争取到自己应得的名分。
早前朝堂上言官曾催促,劝说陛下不可始乱终弃,梨园使育有皇太子,陛下应当对梨园使有交代。那时陛下满脸惆怅,无奈地对言官们表示,让他们去劝梨园使,一时让所有人嗒然了。
所以大礼能成就行,不要在乎那些细节。毕竟当初陛下为了证明皇太子是梨园使所生,只好把婚书掏出来作为凭证,细想一下,简直心酸。为了顾全皇后的凤体,能省的步骤通通省略掉,挑重要的几句话念完了,就把帝后送进洞房吧。
好在皇帝不必像普通新郎官那样,揭完了盖头还得出去应付宾客。宫中的婚宴由三公九卿们代为周全,他可以留在洞房里照顾他的皇后。
苏月坐在床上翻看她的金册和凤印,然后取出皇帝给她的那枚小印章,并排放在了一起。
坐在一旁的皇帝垂眼看,“你我定情的东西并不多,结果你居然还漏了一样。”
苏月说没有啊,“这枚小印不是在吗,我时刻带在身上。”
“还有那个香囊呢?就是你塞在胸脯里的那个。”
苏月直翻眼,“这个还要翻小账吗,眼下又不是端午。”
可他却从袖袋里掏出了五色丝和簪花编成的手串,放到她面前说:“有关你的东西,我都是随身携带,哪像你这么没良心!”复又取出那七枚铜钱,往前推了推,“看来我永远集不满十枚了,有些遗憾,但也不要紧,反正我的愿望已经实 现了。”
苏月打量这些铜钱,用红色的丝线穿着,收纳得井井有条。
她笑着问他,“你的愿望,就是娶我为妻吗?”
他说是啊,“娶你,生几个孩子,扶植儿子成器,风光把女儿嫁出去。然后我们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等我很老的时候,你还在我身旁,我就觉得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一早就说过,他不会说好听的不要紧,真诚最为打动人心。
她婚前想好的,不能在新婚夜掉眼泪,一定要笑着。可听到他的话,她的鼻子就发酸,“女儿还在肚子里,你就预备送她出阁了,想得真长远。”
他很是得意,“因为早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把这辈子规划好了。不过我得先给你一个下马威,这女郎和她全家都看不上我,我得拿出帝王的威严来,让她知道什么叫君心如铁,深不可测。我要对她强取豪夺,先夺她的身,再夺她的心。接下来让她爱我彻骨,再冷落她,让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再复宠,再冷落,再移情别恋,让她知道我不是非她不可。”
苏月起先的感动化作了一蓬烟,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没想到你的想法这么多,够梨园八月十五编成一场燕乐大曲了。然后呢?”
这个然后问得很好,他的嚣张气焰一下熄灭了,尴尬道:“然后没有成功,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见你冷,我就想脱下身上的斗篷给你,看见你冻得脸色发白,我就忍不住心疼。”
又来了,又开始煽情!
苏月吸了吸鼻子,垂眼嘟囔:“可见我是个多招人喜欢的女郎,别说你,升平街上的少年郎君都倾慕我。”
多少人钦慕她都构不成威胁,只能证明他足够优秀,脱颖而出了。
当然他也很愿意听她吹捧,打算给她一个机会,“那你第一次见到我,心里怎么想?想过就此向我示好,依附我,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吗?”
苏月回忆了下,托腮道:“我看见一个故作深沉的大个子走进帐中,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开国皇帝的时候,那股小人得志真是跃然纸上。那时我飞快瞄了他一眼,瞄前还曾胆战心惊,瞄后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皇帝问为什么,“你也对我一见钟情了?”
苏月尴尬地笑了笑,“倒也不是,我瞄见他的鞋底刻意加厚了半分,鬓角抹了头油,眉梢有描过的痕迹,要是没料错,脸上还擦过一点粉。”
她说完,身旁的人就崩溃了,“辜苏月,你辱我!”
苏月吓了一跳,忙靠过去搂住他的脑袋安抚,“好了好了,虽然你娇柔造作,但还是郎艳独绝。你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男子,尤其你的嘴长得好看,天生适合亲吻。”
说亲就亲,撅起来,响亮地对嘬了一下。
这时听见廊上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说下雪了。苏月忙趿上软鞋下床,推开窗看,红墙碧瓦的远景,衬出大片大片飞坠的雪花。
她还记得离开姑苏前,阿妹引她看后院的麦田,月下的麦苗刺破积雪,绵延向远方。那时看见的不光是麦苗,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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