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与人各不相同,保得住外面的权贵不敢轻贱梨园子弟,保不住梨园内部有纷争。毕竟上千号人呢,人多了,各种问题势必也多。譬如不合了、争风吃醋了、小偷小摸了……大大小小的事总也忙不完。好在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也多,颜在之外还有梅引和楚容她们,苏月有时候也能忙里偷闲,去慰问慰问她的大郎。
天将暖不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门前晒脚,一人一把躺椅,一人一本书。至于为什么晒脚,皇帝陛下说树枯根先竭,人老足先衰。人的五脏六腑投射在脚下,晒一晒舒筋活络,最重要的一点,毕竟晒脸是会黑的。
平时他研习医书,今天捧的却是一本《经天纬地治家之道》,看得极其投入,半天连一句话都没絮叨。
苏月觉得有点奇怪,拿脚钩了他一下,“这书写得很好吗?”
他“唔”了声,眼睛都舍不得移开,“极好……情景交融,大开大合。”
治家能治出情景交融来,未免太过诡异了。
于是她好奇地探过去,“让我看看。”
他忙捂住了,“你自己的看完了吗,怎么来看我的?”
这下苏月可以确定其中有诈了,不顾他反对抢过来翻阅,好啊,“鹰视须深,乃掀脚而细观……上下扪摸,纵横把握”。
再合上看看书名,她奇道:“原来治家之道竟是这样的吗?”
皇帝眼神闪烁,“这也是治家的一部分,不能因为他偏门,就不拿他当回事。且这可是名家之作,我这人向来虚心受教,技多不压身,多多习学总没有坏处的。”边说边又抢了回去,笑道,“女郎不适合看这个,还是看你的《搜神记》吧。”
苏月嫌弃地打量了他一眼,“好好的,看这种书。兴发而动,那是身体有残缺的人才干的事。”说着视线下移,探究地停在一处观察了良久,“莫非你……”
他立刻牵过袖子遮掩,“现在是大白天,我不能将你怎么样,等到了夜里,你就知道我的游刃有余了。”
边上人美目一婉转,没有与他辩驳。这段时间他付出了很多,若不因年老体衰生育有碍,应当有小小的种子生根发芽了吧!
快来一个孩子,长得像自己也像他,多有意思!
苏月闲适地闭上眼,把书盖在了自己脸上。太阳晒得脚上热烘烘,空气里还有果子熏殿的香气。她从官舍过来的时候,看见宫墙顶上长出了青草嫩芽,春天来了,时间过得好快呀。
皇帝陛下的想法,还是因看了不好的书,而变得有点复杂。他懊恼道:“白天不该看,应该留在晚上,可以边看边验证。苏月……”他偏头温柔地召唤,“大娘子……皇后……”
“大娘子。”陛下的话还没说完,淮州站在殿外回禀,“李再思的夫人在宫门上叩谒,求见大娘子。”
苏月取下书,和皇帝对望了一眼,“宝成公主?她来找我干什么?”
皇帝道:“权弈把李再思当作替罪羊,至今人还关押在刑部大狱中呢。”
苏月迟疑了下,“没想过放了他?”
皇帝说没想过,“我早就想收拾他了,人关在里面正遂了心意。也不用费心审问定罪,把他关到死就是了。”
苏月知道他有他的考量,但也忍不住唏嘘,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个人头上,是怎样一座背负不起的大山。
宝成公主向来和她不对付,上回在裴忌的迎亲宴上,还对她阴阳怪气呢。今天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她,好在没有点名求见权大,否则事办不成,还得哭着回家。
苏月应了淮州一声,“把她带到命妇朝堂吧。”
大梁的紫微城中,设有专门接见命妇的地方,皇帝视朝五日一次,皇后听取内外命妇奏请是半月一次。不过苏月还未正式登皇后位,这个差事是能免则免,只有那种亟待解决的大事,或是人求见到了门上,才会发话见一见。
她起身要走,发现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偏头道:“人家只想见我,你也要一道去吗?”
皇帝说是啊,“我站在边上旁听,免得你回来转述。”
苏月说这怎么成,“人家没说要见你,你一出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既然答应见,就不要刁难人家,你且等着我,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可皇帝忧心忡忡,“离她远一点,不要靠得太近,以防她恼羞成怒刺杀你。”
正想下令命人护卫,国用道:“陛下,让长御跟着就是了。窈娘的身手比缇骑还好呢,您怎么忘了。”
苏月是头一回听说窈娘居然会武艺,印象里那是个身条玲珑,会梳头的女郎,和舞刀弄枪完全不沾边。自己平时不常招她们侍奉,但她们只要得知她进了掖庭,都会赶来听示下。
很快窈娘就到了面前,跟随她一起进了命妇朝堂。因为有皇帝的吩咐,窈娘两眼一直炯炯盯着宝成公主,错身的时候下意识分隔彼此,连宝成公主落座,她都比手让她坐远一点。
宝成公主有些尴尬,毕竟自己一向对她有敌意,这回求到了人家门上,多少有些舍不下面子。但转念再一想,就要家破人亡了,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便硬着头皮向她行礼,“我冒昧前来,请大娘子恕罪。”
苏月说无妨,“夫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宝成公主定了定神,方才小心翼翼说出口。
“我此来,是为我家将军。”她惨然道,“我家将军是腊月二十八被刑部带走的,说他有支使家仆,毒害陛下的嫌疑,苍天可见,我家将军是冤枉的。后来齐王败露,这件案子已经大白于天下了,这可是陛下亲断的啊!我本以为将军不日就能回家,可如今已经过去月余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无处申辩,去刑部求问,刑部的官员避而不见,去央告将军的故交,所有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家将军的事已是无人问津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来求大娘子,为我们夫妇做主。”
她边说,边察言观色,见上首的人始终没什么反应,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我以前不知轻重,唐突过大娘子,大娘子若要责怪,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我家将军,当初曾为陛下出生入死,立下过微薄的战功啊。只是武夫粗鄙不知进退,也曾得意忘形居功自傲,但他从来不曾做过背弃陛下,动摇社稷的事,请陛下明鉴。我是女流之辈,我没法向陛下陈情,却知道大娘子是女中丈夫,有力挽狂澜的手段。大娘子,求您替我们将军说说情吧,只要放将军出狱,我们愿意解甲归田,从此不问兵事,只求让我们夫妇团聚,能够携手到老……”她说到最后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流淌,呜咽道,“我经历过国破家亡,早已举目无亲了。好容易有个疼我爱我的人,我不能眼看他冤死狱中,我想救他出来。”
她说着便跪下了,匍匐在地连连磕头,“求大娘子施恩,您也是有心爱之人的,您定能明白我的心意。”
说实在话,她为李再思辩解的那几句,并没能打动苏月。开国将领得意忘形居功自傲,就够他喝上一壶的了。可她说起自己的境况,到底触发了苏月的同情,女郎孤身一人立世,实在是很苦,若真能救她苦厄,也算积德行善了。
于是她离了座,亲手把人搀扶起来,温声道:“夫人别着急,你的话,我会据实呈禀陛下的。陛下究竟如何定夺,还需依照刑部呈交的状纸再行考量,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周全,但愿不负夫人所托吧。”
宝成公主仰起脸,满面的泪痕,颤声道:“大娘子,多谢您不计前嫌,您的恩典我永世不忘。”
苏月笑了笑,“不谈什么恩典,李将军若罪不至此,我料陛下也会法外开恩的。”说罢吩咐窈娘,“送李夫人出宫去吧,不多时宫门就要落锁了。”
宝成公主千恩万谢去了,苏月从命妇朝堂出来,迈出门槛就看见靠在门边的皇帝,他偏头问她:“那个李再思,你觉得该不该放?这件事我也一直在考虑,若不放,我心里踏实,若放了,我担心他会作乱。”
苏月道:“我没有别的可说,只有一句话,过载者沉其舟,欲胜者杀其身。请皇帝陛下自行定夺。”
皇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上年朝堂过于动荡了,我也知道。早前阿爹常有一句话挂在嘴上,他说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大梁已经到了需要怀柔的时候了,朕得挣个贤名,不能让他们诟病朕过河拆桥,诛杀功臣。”说罢转头吩咐万里,“下令刑部放人,李再思官复原职。且看他日后的表现,若有异动,再除不迟。”
李再思走出了刑部大牢, 也就是说齐王谋反一案,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朝堂之上,皇帝把他的想法与众臣工说了, 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就是骨肉亲情割舍不断。不会要齐王的命, 但此生圈禁是不能逃脱的,问众臣可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呢, 宰相说:“陛下是仁君,纵是天家, 也有寻常人的怜恤与不舍。齐王是久病疯魔, 且手上并无实权,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陛下怜他,将他圈禁在谯郡, 臣等认为并无不妥。要紧一宗太后上了年纪, 留下齐王, 也是为宽慰太后,不令太后过于悲伤罢了。”
所以这件事就算议准了, 权弈不能在上都逗留,政令一颁布,就得动身前往谯郡。
他走的这天, 天高云淡, 没有牢车也没有押解的人员, 只有两名平时贴身侍奉的家仆,护送他走出了建春门。
城外已是草木萌发的时节了,远山远水覆盖上了一层绿, 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他站在宽坦的道路上四顾,身上朴素的袍服被春风吹得轻漾。他的野心和前程都没有了, 但远离了名利场,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这暖阳和青草,都是属于他的。
只是有些遗憾,他的所作所为令至亲深感失望,即便要远行,也没有人来送别他。
算了,还指望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转身接过仆从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往郊野去。走了一程,看见道旁停着一辆车辇,车舆前垂挂的帘子打了起来,走近看,车内坐着太后。
他勒住马缰,一瞬羞愧自责涌上心头,下马后在太后的车驾前跪了下来。
“阿娘,儿不孝。”他以头抢地,悲声道,“儿鬼迷心窍,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伤了阿娘的心,都是儿的错。”
太后眼里蓄着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来,平住心绪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的良心,对不起一直疼爱你的阿兄。我想过大梁建立之初,定会有很多纷争,会有人谋夺他的皇位,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二郎,你可能是真的病得太久,病得忘了很多事,但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十三岁那年冬突发急症,你阿兄那时驻扎在会稽,顶风冒雪跑了一整夜,把当时军中最好的大夫带回来给你瞧病,才救回了你的小命。结果你身体逐年好转,却眼红他拿命拼来的江山,你何德何能,怎么会生出这样愚蠢的野心!早前你经常进宫,在我耳边不时吹风,我就有所怀疑,可我不敢往那上头想,我以为是我多心,只一遍一遍让你好生报效你阿兄,可惜你根本没往心里去。如今好了,试过了,灰头土脸,又何必呢。今日我来送你,是为母子之情,并不因为心疼你。你去了谯郡之后,望你痛改前非,用余生来忏悔罪行吧。”
跪在车前的人,此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触,就那么弓着身子,半晌没有起身。
隔了许久才听他说:“请阿娘替儿带话给阿兄,二郎错了,今生对不起阿兄,来世做牛做马,偿还阿兄。”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起来吧。我料你阿兄早就释怀了,否则也不会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宣读对你的裁决。他还在担心你身子受不住,不能顶着严寒赶路,而你……你呀你……”
太后奋力冲他指了指,恨铁不成钢。权弈也因她的话忽然泪流满面,哽声道:“我万死,对不起阿兄。”
可是迟来的忏悔有什么用呢,有些感情受过伤,就很难复原了。
太后还是叮嘱了他两句,“相距虽不远,你也得走上三日。启程吧,路上遇见驿站,尽早投宿,别等天黑。”
权弈泣不成声,只是不愿勾得阿娘伤心,忙转过身重新跨马,匆匆道一声:“娘,儿走了。”就策马奔向了远方。
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的缘故,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些发热了。但这片愁云惨雾没能持续太久,迈入安福宫大门的那刻,彻底得到了根治。
范骁老远就跑来迎接,欢天喜地回禀了一个好消息:“太医院今日给大娘子请平安脉,诊出大娘子有喜了。”
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什么了?”
范骁说有喜了,“怀上了身孕,您就要当皇祖母了!”
太后说“啊”,慌忙抓住傅姆,“珍珠,他说什么?苏月有喜了?”
傅姆说可不,“您没听错,是说大娘子有喜了。”
太后高兴得迸出了两眼泪花,双手合什拜了又拜,“老天爷,好事说来就来。高祖爷,你听见没有,咱们权家有后了,你那傻儿子要当爹了!”说罢忙问范骁,“人呢?这会儿在哪里?”
范骁说:“太医是上梨园请的脉,没听说大娘子回掖庭。国用打发人来报信,说陛下已经赶往圆璧城了。”
太后说不成,“我也得去看看。”
于是一行人又急忙赶往梨园,进了官署见他们有说有笑的,苏月真不是个娇气的女郎,面前摆着乐谱,手上还在安弦。
太后却心疼得紧,“如今是双身子了,怎么还在忙这个呀?”
苏月赶紧起身扶太后坐下,笑道:“消息传得好快,您都听说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么要紧的好信儿,可给你家里传话?”
苏月被太后一问才想起来,赧然道:“我竟忘了,也不着急,得空再说吧。”
太后说:“那哪儿行,快打发人回去报信。”一面看向傻儿子,“你就这么傻站着,什么都顾不上了?”
皇帝呢,后继有人固然高兴,但也有他说不出的哀伤。太医特地吩咐,坐胎期间忌房事,什么都不能干。这对于刚尝到甜头的人来说,不算太好的消息。接下来他又得寡淡地活着……沾上荤腥也才两个月,没想到自己老当益壮,一下就让她怀上了。
有什么办法,笑吧,不笑还能哭吗?
太后看着他,奇道:“你怎么笑得这么难看?脸僵了吗?”
他的心情,也算是无人在意了。只好把唇角仰得愈发高,搪塞着:“儿不光是高兴,还伴有骄傲。”
太后并不在意他,眼里只有儿媳,抱怨道:“你这孩子也怪粗心的,怎么有了身孕都不知道,还是太医请平安脉才请出来的。”
苏月笑着说:“我委实没什么感觉,能吃能睡,万没想到居然有了。”
太后问:“月事缺了席,你也不知道?”
苏月笑得腼腆,“我糊里糊涂,不记日子。每回来前有预兆,那时留心就是了。”
太后摇头,“也算是兵来将挡。那接下来怎么处置?我看还是回宫中养胎吧,不能太过操劳,坐稳了胎,往后孩子才结实。”
不等苏月回答,皇帝就接了话,“她是操心的命,哪里闲得住。要是让她躺在掖庭,她怕是要急出病来,不如继续留在梨园主持大局,多多歇着就是了。”
太后听得直叹气,“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只管来糊弄我吧。”
年轻人的想法,太后有时候确实闹不清。她能做的就是尽力多关照,每日让人变着花样炖些滋补汤送来,日日打听一下苏月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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