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目送他登车离开,心下不住嗟叹,世上竟有这么美好的男子,权珩的柔情,八成全长到他身上去了。不过也不能因此挑剔皇帝陛下,头上长角才能做帝王,要是太过柔软,早被朝堂上那些厉害的官员给吃了。
回身登上马车,她在车厢里打了会儿盹,过半个时辰再进去,正好赶上喜宴散场。
代侯夫妇向他们致谢,亲自把乐工们送出府门。以前梨园子弟何尝有过这样的好境遇,大家抱着乐器还礼,回去的路上都喜滋滋地,愉快地对苏月说:“多亏了大娘子,我们如今活出人样了。”
袖里的红布囊掏出来查看,啧啧惊叹:“代侯家真大方,多些这样的邀约,将来出去的时候能攒下不少呢。”
总之今日圆满,大家也别出了一点苗头,跟着辜娘子一同出演,必定能得不少恩赏。苏月一时间成了大家哄抢的红人,太乐丞领队已经不吃香了,辜娘子出马才能保证盆满钵满。
人一旦被哄抬,就有些飘飘然。苏月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些价值,至少梨园中的一切都在向好,她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然而这种快乐,并没能持续太久,这日正和太乐令等人商议中秋大宴的安排,门上有人进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槛前的日光。
大家转头看,发现是个锦衣的内监,太乐令等人没有见过他,但苏月却认得,是乾阳殿的内侍总管万里。
来的是万里,不是国用,这让她有些忐忑,站起身道:“万总管来了,可是陛下有吩咐?”
万里倒还是一副平和面貌,呵腰道:“陛下召见梨园使娘子,有些事要询问娘子,请娘子即刻随卑下入乾阳殿吧。”
太乐令等人都有些惶然, 脚下踟蹰着,把她送到门前。
苏月心里虽也没底,但仍旧安抚他们, “你们忙你们的, 我去去就回, 不会出什么事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忐忑。万里来传令, 走的是青龙直道,不是她的专属巷道, 可见这回不是权家大郎来找茬, 是大梁皇帝正式召见。
她一路走,一路仔细思量,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引得他震怒了。这一向她都谨守本分, 从未做过任何违律乱纪的事啊。难道是前几日应邀去代侯府上没有表现好, 权家的族亲们状告到了皇帝面前,他打算和她秋后算账了吗?
唉, 果真这俸禄不好挣,拿人的手短,她开始担心皇帝会听信谗言, 削她的梨园使之职了。
扭头看看万里, 她打算从他入手, 打听些消息,便忡忡唤了声万总管,“陛下为何会派您前来?如此郑重其事, 难道是我犯了大错吗?”
对于这位小娘子,御前的总管深知她的分量, 很想同她交底,但乾阳殿有乾阳殿的规矩,他也只能稍稍透露一二,先稳一稳她的心绪,“娘子稍安勿躁,陛下定不会为难娘子的。不过您如今掌管梨园,虽不在朝,却惹人侧目,难免会被针对、被弹劾……”
苏月惊了,“有人弹劾我?为什么弹劾我?”
万里支吾了下,为难道:“卑下不便向娘子透露太多,否则坏了御前的规矩,卑下承担不起这罪责。”
苏月没有办法,人家都这么说了,总不能强逼人家。反正已经进了玄武门,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不管是好是坏,先面过圣再说吧。
于是快步赶到乾阳殿,进门见皇帝坐在御座上,两掖站着三位臣僚,其中一人,就是那天在代侯府上找她不痛快的。
三堂会审的架势摆开了,想必没什么好事,毕竟她这样的境况,是没有资格在正式场合入殿参拜的。
皇帝呢,面色很凝重,抬眼看看她,眼神无情无绪,仿佛和她不熟似的。
苏月不敢含糊,忙上前行礼,“卑下辜苏月,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没有理她,调转视线看向底下站立的人,“陈御史,人来了,梨园的失当之处,你亲口与梨园使说吧。”
那位陈御史果真毫不客气,转身对苏月道:“辜娘子掌管梨园,陈某坐镇御史台,娘子为弘扬礼乐,和谐内外,而陈某肩负纠察官员错漏,肃正朝廷纲纪的重任。先与娘子致个歉,陈某是秉公办事,与娘子并无私怨。陈某弹劾的是,梨园乐工仗着陛下垂怜坐抬身价,狂妄自大。梨园本是为承担国家庆典,及朝中官员私宅祭祀婚丧设立的,如何现在竟出现了所谓的大宅谱,按着放赏数额的高低,设定了赴演的门槛。出价高者,优先排选,出价低者无人肯赴宴,如此一来大大加重了设宴的成本,许多府邸为了脸面,硬着头皮提高放赏数额,赴演乐工多者,一次邀约的挑费就在四五十两之巨,赶得上三品官员半年的俸禄。请问辜娘子,这大梁的梨园如今可是被当成了买卖在经营?若是,只要娘子一句话,陈某再不多言,立时拜别陛下,回家等着降罪受罚。”
苏月听完了他的话,顿时羞愧难当。其实她并非完全不知情,早就听乐工们私下议论,说这家赏钱多,那家抠门。原本觉得乐工辛苦,那些下帖的门第给些赏钱也不为过,却没想到事态慢慢发展,变得不受她控制了。
尤其御史台斥责梨园成了盈利的工具,暗指她把生意场上那些手段搬到了梨园,不就是在讥嘲她商贾出身吗。她心里难过,又理屈词穷,只得向皇帝揖手,闷声道:“卑下管束不力,令园中风气败坏,邪念滋生,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皇帝必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点御史台早就有预料,陈御史便赶在皇帝之前发了声,“请陛下切勿徇私。大梁方建立,纲纪是否严明,全看今朝。臣等知道,辜娘子与陛下颇有渊源,陛下也是因此前情,才破例将梨园交由一名女子来掌管。可臣以为,一国之君偏私偏爱应当只在内闱,公然将私情带至朝堂上,有公私不分之嫌。请陛下收回辜娘子梨园使一职,另委派素有历练的太常寺官员担任,如此才能拨乱反正。辜娘子这么长时间的游戏,想来也足够了,还是回到掖庭内,做些女郎该做的事吧。”
果然言官的嘴,是杀人于无形的刀,句句都能剔到人骨头上,能将你的心剜个洞。
苏月先前的内疚,因他的这番话变成了怒火,愤懑道:“陈御史饱读诗书,原来就是为了在朝堂上贬低女子吗?什么叫拨乱反正?乐工抬高赏银固然有错,但这梨园难道不是靠着半数女子支撑起来的吗?陛下任命我为梨园使,我自问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月余令曲目增添十三,恢复声诗、变文、古琴乐,我哪一桩是在游戏,陛下又何时公私不分了,还请陈御史赐教。”
皇帝的目光划过了陈御史的面门,慢悠悠一笑,“看来陈大人对朕颇有微词啊,大梁立国之初就有国策,朝中官员的任命一不看师从,二不看门第,向来是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上次查办盛望,牵扯出了梨园中的肮脏交易,朕便打定主意要改变现状,不令这些乐工们再受人欺辱,沦为权贵的玩物。朕问你们,什么人深知道乐人之苦?是太常寺那些坐在官衙中的官员吗?”他缓缓摇头,“不是,是同样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乐工。乐人掌管梨园和乐府,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懂得什么是管色谱,什么是六十调,懂得如何将音声发扬光大,而非仅作取悦权贵的靡靡之音。”
一番慷慨陈词,御史台的官员们被说得面面相觑,难以反驳。皇帝顿了顿又道:“在朝廷为官,最忌知小礼而无大义,梨园中有不正之风,下令严加整改就是了,如何牵扯出那么多闲言,又是公私不分,又是贬损女子?或许是朕浅见了,朕以为如今的梨园,比之开国之时强盛了许多,梨园使功不可没。然乐工们心浮气躁,唯利是图,亦是梨园使的罪过。朕素来赏罚分明,今日的事辜大人难辞其咎,就罚半年俸禄,责令纠正吧。”
金口玉言下,御史台的人彻底被压制住了。陛下虽然光明正大徇私,但言辞有大格局。格局一大,就占了有利形势,你若再不依不饶,那就真成了知小礼而无大义了。
苏月见那几人没有异议,方才俯身领命,“卑下知错,甘愿受罚。”
而皇帝适时纠正了她,“辜大人既然担任梨园使,就是朝廷命官。从今往后不要再自称卑下了,要自称臣,记住了吗?”
御史台的人顿时傻了眼,这算是弄巧成拙了吗?原先辜娘子管理梨园只有实权没有品阶,这么颠来倒去一番,竟成了“朝廷命官”。要是继续弹劾下去,明日怕不是要登上朝堂,参加朝会了吧!
陈御史等三人悻悻然,苏月的鼻子直发酸,也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觉酸甜苦辣都搅合在一起,堵得人心口生疼。
皇帝长舒一口气,复又换了个温和的语调,“辜大人掌管梨园方满一月,定会有许多不足,小惩大诫,慢慢改正,诸位应当放开心胸给她些余地,容她成长。今日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朕已做出了裁决,就不再多议了。朝廷既要扶植梨园讴歌盛世,也要仰赖诸位直陈时弊。朕盼朝堂内外一团和气,若因梨园使是女郎,就断言她不能胜任,朕觉得这是成见,不该从我大梁御史台的官员们口中说出来。”
陈御史等人也懂得审时度势,到了这种时候,就不要继续不依不饶叫板了,遂转变了话风道:“臣等过于急切了,言辞激愤无礼,请陛下恕罪。”
当然原则是要坚守的,只向陛下认错,绝不向女郎低头。三位御史台官员俯身长揖下去,没有多看苏月一眼,却行退出了大殿。
皇帝见人都散了,方才转头望向苏月,“朕记得曾经告诫过你,不要意气用事,被人情绑缚住手脚,你只求维护乐工的尊严,却忘了同时应当善加约束他们。人的贪欲就是如此,得陇望蜀,好了伤疤忘了疼,弄得如今规矩大乱,份内的职责也讲求价高者得。他们贪财,你就遭殃,被人一状告到朕跟前来,要不是有朕托底,你这梨园使可当不成了。”
苏月也有她的不平,“御史台那帮人只为权贵鸣不平,当初乐工们遭受欺凌时,怎么不见他们站出来,为乐工们讨个公道?现在大义凛然,百般斥责乐工们,分明就是拜高踩低,我没有眼睛瞧他们!”
皇帝直蹙眉,“你这是强词夺理,咱们就事论事,不该一桩归一桩吗?失德的王公大臣朕会惩处,梨园子弟坐地起价,难道不是你的错?你身为梨园使,只知得益不知尽责,你还同朕闹起脾气来?”
苏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用力咬着唇转过身,不再面对他了。那纤瘦的肩膀和身腰支撑着板正的公服,看上去有些悲凉凄惨。
皇帝怔忡望着她的背影,她低着头,用沉默对抗他。他心烦意乱,气闷道:“御史台弹劾你,朕不得不将你召来,当面解决此事。朕不是已经向着你了吗,那些话你都没听见吗,还要朕怎么样?”
可她仍旧不应,正在他恼火的时候,忽然见她肩头耸动,抽搭起来。他一时慌了神,骇然望向一旁的万里,万里比他更惶恐,二话不说竟行礼退下了。
这下御座是坐不成了,要重振帝王威仪的计划再一次宣告失败,忙下来劝慰,“唉,你哭什么……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苏月自小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就算进了梨园,也没有人对她疾言厉色过。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但这次御史台的弹劾,将她强拽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这里没有人体谅她还年轻,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在一步步摸索,言官们只想对她的经验就事论事,对她身为女子管理梨园百般讥嘲,然后直剌剌地将他们的轻蔑,扔在她脸上。
她越想越伤心,眼泪越流越多,终于放声大哭,哭声瞬间充斥了整个乾阳殿。
皇帝这辈子没有应付过嚎啕的女郎,忽来的变故让他手忙脚乱。他围着她团团转,急道:“别哭了……别哭了吧!朕不是帮着你回敬了那些言官吗,他们口不择言,朕也很恼火……你为什么要哭?是哭他们欺负你,还是哭朕没有保护好你?”
他卷着袖子要来替她擦泪,被她仰头避开了。她原本就生得白净,这一哭鼻尖泛红,一双眼睛蓄满了泪,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立刻开始反省,一定是自己做错了,朝堂上日日直面风雨,早就让他习以为常,可她是女郎,怎么能让她经受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该召见她,直接替她挡煞就是了。大热的天,让她赶到乾阳殿来做什么呢,夜里自己去官舍找她,同她晓以利害,这事不就轻轻揭过了吗。
他立刻退了百步,“罢,以后再有人弹劾你,朕不会传召你了。朕只是觉得应当让你懂得官场上的利害,权力是柄双刃剑,你不能只享受它带来的便利,不去正视纵权的后果。好了,别哭了,算朕求你。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又要怪朕不会讨女郎欢心……朕已经很努力了。”
他要来替她抹脸,她把他的手推开了,往后退了两步直犯倔,“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想趁我失态,就对我动手动脚。”
皇帝说天地良心,“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然而她又要咧嘴,他脑子一热,脱口道:“好了好了,到朕怀里来吧,朕抱一抱,就能疗愈你的伤心了。”
这是灵丹妙药,立刻让苏月止住了哭。她鄙夷地侧目乜他,“陛下趁人之危的手段可说炉火纯青,把我传来看清外人的险恶,再趁机对我施以援手,让我对你感激涕零。时机一旦成熟就想轻薄我,以为我不会反抗,是不是?”
皇帝一脸无辜,“这是什么话,朕何时这样想过!”
嘴上否认,心底里却对她万分宾服,为什么他的小心思轻而易举就被她识破了,他先前确实是这么谋划的。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太过猖狂,对待女郎没有半分君子风度,狠狠伤了她的自尊。他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极尽周全,张开双臂,等着她投怀送抱。
不是说女郎脆弱的时候,会急于寻找安慰吗,为什么她没有?
皇帝有些失望,果真女子太自强了,对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苏月和他关注的重点,从来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还在遗憾她不够脆弱,她却在思量下次应当怎么应对弹劾。
她有她的主张,执拗地说,“我偏要直面弹劾。有错我自会认罚,但我若是没错,也不能让人平白构陷我。”
听得皇帝很欣慰,不是个怕事的女郎,初见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于是微笑着颔首,“也好,不挨骂长不大,多被弹劾几次,就知道世道险恶了。”
可这也不是安慰人的好话,苏月气恼地说:“原先我在姑苏,世道也不算太险恶,如今一脚踏入上都,看见的都是丑恶。”
皇帝些微不悦,“怎么都是丑恶,朕对你还不够好吗?太后对你还不够关爱吗?就算上都是个泥潭,朕也是绕城的清泉,你怎么只念旧恶不知感恩。今日要不是朕,你早就被他们生吞活剥了,知不知道!”
苏月被他一通数落,气焰终于矮了几分,窝窝囊囊道:“卑下被气冲了头,口不择言了。虽然卑下也不知道您算不算清泉,但对卑下来说您宽仁护短,确实是卑下的靠山。”
皇帝又更正她一遍,“说了别自称卑下,如此自降身份,拉低了朕的眼光。”
一句话里包涵了陛下百转千回的心思,那份欲语还休,甚至看她的目光都带着轻轻的幽怨,惊得苏月慌忙调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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