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世上总不乏伪善的好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不遗余力地揭人伤疤。她们执拗地将代侯夫人拽到一旁,一副掏心挖肺的样子,压声道:“四娘的病症,怎么到如今还是不见好转?照理说上都有最好的医官,合该减轻些了才是。”
代侯夫人很尴尬,显然不想谈及这件事,硬挤出笑容道:“其实已经好多了,不过今日热闹,她想出来看看罢了。”
有人长叹,“好好的女郎,弄成这样,定要抓住那个罪魁祸首。”
代侯夫人的脸色就不太好了,又不能得罪宾客,按捺住了解释:“她是娘胎里带的症候,她生母娘家也有这样的亲戚。”
可那些人压根不信,“你也不必遮掩,咱们都是自己人,难道还笑话你们不成。分明是去庙里还愿,遇见了歹人,哪里出的事,回来人给糟践成了什么样,我们都知道。”
代侯夫人急起来,“没有的事,都是讹传,千万不能轻信。”
劝慰的人还在劝慰,“且再忍忍,总有天亮的时候。报到大都府,让府尹彻查,还四娘一个公道。”
代侯夫人辩解不及,几乎要哭了,“你们何故非说四娘遭人侵犯了?孩子不过是病了,只是病了而已,并未受人凌辱,她是清白的。”
可那些人反倒对她生出了埋怨,阴阳怪气道:“做父母的,一味保全脸面,让孩子打落牙齿和血吞,怎么对得起她一声爹娘。今日二郎成婚,再看看四娘,这辈子都葬送了,你不能因她不是你生的,就不拿她放在心上。唉,孩子多可怜,连父母都不为她主持公道,她还有什么指望。”
代侯夫人百口莫辩,站在那里欲哭无泪。正义之士对她进行了一番抨击,发泄了她们心中的不满,然后摇着脑袋,愤慨地转身走开了。
代侯夫人眼圈发红,浑身打颤,平息了半天转头看见苏月,哽声道:“我家孩子是真的病了,没有被人凌辱,可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她们说,若果真清白,就找太医院的御医来验身。孩子已经病成这样,还要受这等侮辱,我们做错了什么要给孩子验身,来向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证清白!”
苏月旁听了半天,也深感无力,“自证后会有新的传闻,说贵府上买通了御医,想堵悠悠众口。人之执念极难扭转,尤其是恶念,越想凸显自己过得好,越要夸大别人的苦难。”
代侯夫人听了,低头长叹了口气,待平稳住心绪,才发现这件糟心事占据了太多时间,忙重新振作起来招呼苏月,“我太失礼了,让娘子闲站了半日。娘子快随我入席吧,东院里都是权家人,我引娘子,见见族亲们。”
第47章
苏月连忙摆手说不必, “我还要看管乐工们,抽不出身,今日就不见了。等来日……来日有机会, 再一一拜会贵人们。”
她嘴里说着, 就想脱身, 却被代侯夫人一把拽住了,“娘子不必自谦, 都是家里的亲眷,又不是外人。你如今不是掌管着梨园吗, 大家府中有宴饮, 都得麻烦你呢。不为旁的,就为着你是梨园使,先混个脸熟, 往后办起事来也好回旋。小娘子, 人脉可是很要紧的哟, 在这上都城中要走得长远,都得靠亲朋照应。见见又不吃亏, 何故要推脱呢,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来吧。”
毕竟代侯夫人身上承担着重任, 操办喜事之前进宫面见太后, 太后特意叮嘱了, 抓住机会,一定要将辜娘子引荐给家里的族亲们。
当朝的太后不是个守旧的人,她并不在乎辜家曾经拒过他家的婚。此一时彼一时, 当权力达到了顶峰,仍旧对这位女郎不离不弃, 这就叫念旧,叫心念如一。
况且女郎已经被提拔做了梨园使,名副其实的皇后备选,族中的人若不相识,往后大水冲了龙王庙怎么办?
当然,其中内情是不能说的,脸面还得顾全顾全。所以一切都归为代侯夫人的主张,是她太会审时度势,太懂得和未来的皇后打好交道了。
苏月没有办法,到底被强拽着去了东院。皇亲国戚云集的场所,与那些臣僚远亲的席面不一样,这里清幽雅致,没有高声的喧哗。虽说权家人发迹前都不显赫,但很奇怪,就是有种天然的优雅在身上,仿佛是为了权倾天下而生的。
代侯夫人笑着向众人引荐,“这位是新晋的梨园使,咱们姑苏的同乡,升平街辜员外家的女郎,大家可都认得?今日被我请来,率领乐师为二郎的婚宴奏乐,眼下正得闲,带她与大家见见面。”
大名鼎鼎的辜家女郎,虽然很多人不曾见过她,但她的名声早就在外了。因为一眼能看清她的前程,所以众人对她都格外热络。
皇帝的两位姑母拽着她,又喜又爱直打量,笑着夸赞:“好俊的女郎,穿上这身公服,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娘子离了家乡,在上都一切都好?若有哪里为难的,只管来找我们,都是自己人,可不要羞于开口。”
苏月很不自在,陌生的客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硬着头皮虚与委蛇。
这时鲁国夫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上前同她打招呼,拉她入席落坐,亲亲热热地说:“辜娘子,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啊?”
见到她,那股尴尬劲儿直冲天灵盖,苏月愈发局促不安,厚着脸皮回话,“托夫人的福,这阵子很好。原还想去您府上请安呢,可惜总也抽不出来空,还请见谅。”
鲁国夫人轻摇了下团扇,“我才该向娘子致歉,原先答应娘子的事,到底没有办成,娘子不会因此怪罪我吧?”
苏月红了脸,鲁国夫人因那件事去找过太后,太后一盘问皇帝,小伎俩就穿帮了。自己偷奸耍滑在前,怎么还能指望别人信守承诺呢。鲁国夫人后来没了消息,就是最好的回应,现在再提起这件事,让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苏月为那件事,很真挚地向她致了欠,“我骗了夫人,还请夫人体谅我急于归家的心。”
鲁国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直率,甚是意外地牵了她的手,“自然、自然。娘子离家千里,想念父母亲人,本就情有可原,我怎么能够不体谅呢。好在如今陛下将梨园交由娘子料理,乐师们不再受人欺压,娘子也能自由行动了,时候一久,自然能适应上都的生活。”
苏月说是,“全赖陛下成全,卑下定会潜心报效陛下,不辜负陛下厚望。”
鲁国夫人狡黠地眨眨眼,偏过头轻声在她耳边说:“要报效陛下,潜心经营梨园是一项,另一项更要紧,把以前断了的姻缘再续上,就是对陛下最大的回报了。”
苏月不由干笑,“夫人打趣了,卑下微末,不敢作他想。”边说边端起杯子朝她举了举,“卑下敬夫人一杯吧,多谢夫人对我的关照。”
既然举杯,当然不能只敬鲁国夫人,在座的诸位都要意思意思。她目光游走,手里的杯盏屡屡轻抬,这东院里因为都是权家人,并不遵循男女不同桌的规矩。大家都是散坐,通共也就五六桌人,用一杯酒就能同所有人建立良好的关系。
不过很意外,在座的都是姑苏人,一圈看下来,居然一个都没见过。尤其其中有位年轻的郎君,约摸二十出头的样子,双眸温润,如月亮落入了深泉。他向她望过来,目光专注而和善,只是脸色相较别人显得苍白,身形也单薄。所有人面前都放着酒爵,只有他手里握的是茶盏,可见身体不大好,连酒都喝不了。
苏月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个重色的人,看见漂亮的郎君会移不开眼。尤其这种病弱的贵公子,无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想一探究竟。
可惜视线在人家身上停留太久怕失礼,她只好强行移开,待和大家共饮了一杯,才又忍不住朝他望过去。
这时他已经坐正了身子,正与同桌的人说话,侧脸看上去同样优异,大概感觉到有人看他,慢慢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弱的缘故,眨动眼睛的速度好像都比平常人慢一些,略一顿,轻轻浮起一个笑,那唇角的弧度似曾相识,竟和权大一模一样。
一旁的鲁国夫人见他们互望,偏头问:“小娘子可认得他?他是齐王,陛下的胞弟。”
苏月吃了一惊,因为早前没有考虑过权家,对他家的境况和人口并不了解。
“我以为太后只生了陛下一个,没想到陛下还有同胞兄弟。”
鲁国夫人道:“不怪你不知道,齐王身体弱,一直在家静养,很少在人多的场合露面。这回也是碍于和新郎官交好,才破例来喝喜酒的。早前陛下心疼他,想接他在宫中居住,他说于理不合婉拒了,如今自己一人住在恭敬坊的王府里。”
“怎么是一个人?没有成家吗?”苏月好奇地问。
鲁国夫人道:“大夫给他诊治过,说他的身子不宜娶亲,这也是没法儿。齐王不能娶亲,陛下这些年南征北战,又耽误了亲事,太后至今没有抱上孙子,难怪要着急。”
苏月终于能够理解太后的难处了。两个儿子一个体弱,另一个虽然身强体壮,但对待女郎缺根筋。两下里都没娶上亲,可不要对着好望山的女郎们直发愁吗。
“太后可还有别的儿女?”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苏月终于对他家产生了一点兴趣。
鲁国夫人诧异道:“小娘子担任梨园使前,不是曾入选过好望山吗,怎的还与陛下相识不深的样子。太后生了两儿一女,顶小的女儿幼年病故了,只有陛 下与齐王长大成人。前阵子立国,陛下追封了长公主,若那位妹妹还活着,应当与你差不多年纪。”
所以太后才对找儿媳这件事如此孜孜不倦,大约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失去女儿的痛苦吧。
这里正说话,那厢新郎官进来敬酒了,外面起哄,强给他灌酒,东院里都是自己人,每桌只消敬上一杯,大家并不强求他。苏月倒很喜欢权家这种骨肉至亲,真心以待的感觉,和自家有点像。就是尽量周全,不忍让新郎官新婚夜弄得酩酊大醉,一怕慢待新妇,二也怕伤身。
新郎来这桌举杯了,嘴里敬谢不止,阿叔阿婶、阿兄阿姐叫了一圈。叫到苏月的时候,发现这位并不相熟,一时噎住了。
大家便笑着引荐,“这是梨园使大人,来贺你新婚之喜。”
这么一说,新郎官立刻了然,十分郑重地单敬了她一杯,“承蒙厚爱,多谢多谢。”
苏月实则很尴尬,这不亲不故的,已经被权家人认了个遍。如此骑虎难下,将来不嫁进权家,好像会在上都寸步难行。
赶紧逃吧,贺过了人家新婚,已然尽了心意了,苏月向同桌的皇亲国戚们致歉,“乐工们还在奏演,我若不在边上坐镇,实在有些不放心。卑下就此告退了,请贵人们见谅。”
她有要务在身,自然不便强留,大家表示理解,直说差事要紧,放她离开了。
苏月临走向众人伏伏身,目光扫过齐王时,他那种谦和温软的笑意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水墨,以惊人之势晕染。苏月从东院退出来的时候还在想,要是权大能像他一样,何愁彼此不能和平共处啊。明明是一母所生,为什么阿弟如此守礼温柔,而阿兄的嘴却像淬了毒,怼谁谁死。
唉,感慨良多,感慨不过来,索性不去想了。婚宴后来进行得很顺利,洞房闹过了,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聚在一起闲谈海侃。
徐国公来与苏月攀谈,“过几日家中有宴饮,到时候还请娘子多多关照。”
苏月说好,“必定命太乐丞为国公挑选上佳的乐师,请国公放心。”
反正今日彻底与上都的权贵们打了一通交道,人也差不多认全了,所有人表面都很谦卑,当然也有看不惯女子掌管梨园的。
一名官员不知是什么来历,大约是言官那一类吧,借着大义给她上眼药,“娘子深受皇恩,越得宠信,肩上责任越重大。自己坦荡之余,也须良言劝谏陛下。”
苏月笑了笑,“陛下独断乾坤,朝中臣僚各司其职,管好梨园就是我最大的责任。劝谏是御史与言官的差事,若被我干了,那大人干什么?”
两句话堵住了对方的嘴,后来就无人再来自讨没趣了。
这场婚宴持续的时间较长,总得到亥正前后才能结束,苏月在前院徘徊了很久,酒肉的气味冲人,就想避开这里,躲到清净的地方去。好在她的马车在巷道里停着,既然眼下没什么事,可以回车上坐一会儿,等待宴席散场。
于是顺着抄手游廊入跨院,那地方先前用以安置乐工,随墙就有一扇小门,可以直通府外。循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将要出门的时候,看见廊上站了三个人,是闯入礼堂的那位四娘子,正拽住齐王的衣袖不放。
边上的傅姆一再致歉:“对不住大王了,奴婢实在拦不住娘子……早前也不这样啊,想是今日人多,惊了我们娘子……”
齐王说不碍的,好言安抚女郎,“洛儿,你还没用饭吧?今日的婚宴上,有一道含缘饼极好吃,让她们给你备上,送进你房里好么?”
头脑不清楚的人,做什么都极执拗,手上拽得愈发紧了,颠三倒四地说:“阿兄,你今日成婚……我的蝉蚕香倒进鱼缸里,没有了。”
傅姆愁眉苦脸解释,“小娘子不让捞,缸里的鱼都给熏死了,鱼一死,小娘子又哭了半晌。”
齐王明白了,对四娘说:“阿兄明日让人再给你送几尾鱼来,还有一大盒蝉蚕香,好不好?”
四娘这才慢慢松开手,“明日一早吗?”
齐王说是,“一睁眼就能看到。”
四娘子又开始向他比划,说鱼饿了,要吃食,她把香掰断了喂鱼,鱼吃了就能透体生香。
这位齐王可能是苏月见过的,最有耐心的男子了,他的语调里没有半分不耐烦,尽力宽慰着,“阿兄知道洛儿是一片好心,不是有意的。缸里的鱼有它们专吃的口粮,下回若觉得它们饿了,让人取鱼食来,再不喂蝉蚕香了,好不好?”
四娘子方才委屈地点头,又磨蹭了会儿,才被傅姆拉走了。
齐王看着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回身见不远处的苏月正望着自己,便腼腆地笑了笑,“辜娘子要出府吗?”
一种女郎面对年轻郎君的羞涩,隐约爬上了苏月心头,她嗳了声,“正想出去,遇见了大王与四娘子。”
齐王转头朝四娘离开的方向望了眼,“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与她阿兄交好,与她往来也多。以前在姑苏的时候,每常聚在一起,但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病了,浑浑噩噩认不得人,只记得父母阿兄,还有我。”
苏月点了点头,“我听代侯夫人提过些许,再寻好大夫吧,说不定能治好。”
齐王记着她要出府,也不多言了,往边上让了让,牵袖向外比手。
苏月欠欠身,提袍从门上出去,外面的巷道里今日也掌着灯,府前府后一片通明。
回头一顾,他跟在身后出来了,见她疑惑,莞尔道:“我也正要回去呢。夜深了,娘子要在车上等候吗?一个人恐怕不便,我叫个人出来陪同吧。”
苏月说不必,“上都太平,夜不闭户,夜色这么好,有人陪同反倒不自在。”
齐王听了,垂眼看她,简直像在认亲,仔细打量她两眼,又慢慢笑了。
“我们两家险些结亲。我听阿娘说起过,要为阿兄向贵府上下聘,如果当初贵府上应允了,我今日要唤娘子一声阿嫂呢。”
苏月忙摆手,“大王说笑,以前的事,不去提他了。”
“想来以后还有许多机会,能再见娘子。”他和声道,“我叫权弈,博弈的弈,娘子直呼我的名字就是了。”
他的吐字和语调如春风化雨,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中气弱,减轻了年轻男子的气盛昂扬。听他说话也好,与他相处也好,都透出一股舒心的感觉来。
但苏月还是尊礼说不敢,掖着手道:“时候不早,卑下就不耽误大王了,大王请回吧。”
齐王颔首,退后两步向她拱拱手。家令上前来搀扶,他转身朝王府的马车走去,衣袂带起一片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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