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大师盘坐蒲团,闭上眼睛诵经,那串佛珠不急不缓在手中转动。
月吟在地藏菩萨面前虔诚地跪下,闭眼默默诵经,前段日子抄佛经时,她记了几句。
然而一闭眼睛,旧事在她眼前浮现。
柳家,池塘。
那日,月吟原本是与柳婉星在一起的,两人嬉笑玩闹,可她中途回了趟屋子拿东西,再返回时,远远便看见姐姐不知怎的就掉到了池塘里,池塘边那心眼坏透的人正按着姐姐的头,把姐姐按回池塘中。
几乎是月吟远远撞见这一幕的瞬间,姐姐就没了动静,那心眼坏透的人这才松手,慌忙离开现场。
月吟还原了她没回来前的场景。
冬末春初的池水冰寒刺骨,姐姐被那心眼坏透的人推到池塘里,扑腾挣扎,又被按回池塘中,反反复复,最后溺水横死。
爹不疼娘又亡祖母嫌厌的嫡女,死了便死了,况且还有耳旁风,就算她亲眼目睹,又能如何?
公道是权者定的。
月吟想着想着,伤心悲愤,身子气得颤抖,在地藏菩萨金身前不禁哭出声来。
半个时辰后,待清源大师超度完毕,月吟总算是安心了,她在普弥寺留了些时辰,等半下午的时候和丫鬟们去了寺庙后山幽静处烧准备好的纸船、金银长桥。
黑色骏马停在普弥寺寺门口,谢行之跃马而下,声音陡然一沉,问道:“确定在此?”
此时他已换下官服,穿了件浅云色常服。
正德跟着下马,“错不了。探子确认了,世子要找的人隐姓埋名,就藏身在寺庙里。”
谢行之撩起衣袍急急上了台阶,直奔普弥寺去。
正德不敢马虎,紧随其后。
普弥寺,下午的香客明显比上午少。
后院普提树下,清源在树下打坐,心里却想着事情,他想着今日见的那位女施主。
晃眼的初见,清源竟从那女施主的身上瞧见了故人的身影。
乍一看,轮廓间有几分神似,但又不是他。
姓柳,不该是他的后人。
“师叔,有施主找您。”
闻言,清源渐渐回神,抬眼望去是一对主仆,男子气质斐然,兰芝玉树。
清源问道:“施主有何贵干?”
领路的和尚渐渐走远,后院幽静,只剩他们三人。
谢行之背手,凝眸看他,淡声道:“有件事情一直困惑着我,恐怕只有清源大师才能解惑。”
“施主请讲。”
“这事要从很久很久前说起,”谢行之幽幽说道:“那是十七年前的一个冬日,那时京城发生了件大事。”
谢行之话到此处,顿住,眼皮轻抬;而清源面色微变,捏着佛串的指节逐渐泛白。
清源镇定说道:“十七年前,贫僧不在京城,施主要说的困惑,贫僧恐怕帮不上忙。”
谢行之颔首,“清源不在京城,但有一个人在。”
他厉眼看过去,沉声道:“我该叫你清源大师,还是……马、都、尉。”
谢行之咬着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沉声说出来。
清源闻言色变,转身便跑。
谢行之立即追上,按住清源肩膀,将人按了下来。
“十七年前,你陷害崔昦(hào)崔将军……”
谢行之话刚说出来,还没说到点子上,清源仿佛急了,一掌朝他劈来。
谢行之轻松接住他那一掌,“看来就是你了,马都尉。”
清源没料想面前人的温文尔雅,却有些功夫在身上。
他换了招式,一个扫堂腿过去,顷刻间院中三人打了起来。
二对一的局面持续一阵,清源使了个虚招,趁两人不备逃出围攻,逃往后山。
“带上侍卫来后山!”
谢行之吩咐完正德,匆匆追去后山。
来普弥寺时,谢行之带了队侍卫,但碍于佛门净地便让其在寺庙半里外候命。
正德领命速速前去。
世人都以为他家世子是个温润儒生,却不知他家世子一直都会武功,只是将剑藏了起来,不愿执剑罢了。
倘若不是因为那场巨变,世子也会像侯爷和崔将军一样叱咤沙场,而不是在大理寺任职。
普弥寺,后山。
月吟拎着包袱来的,而今包袱一并烧了去,手上多了朵刚摘的小黄花。
“春暖花开,深山里的野花也好看。”
月吟眼睛红红的,转了转小黄花,凝重道:“苦尽甘来,明日之后,不定哪天就能传来好消息。姐姐在天上会保佑我们心想事成。”
玉瓶说道:“姑娘疼月吟姑娘,适才烧纸船时,估摸着已经听见了月吟姑娘的心声。”
月吟想起故去的人,忧从心来。
倏地,林间窸窣响动,下山的路上有人急遽跑来,似身后跟了豺狼虎豹。
待近了,三人才看清是清源大师。
而后面紧追清源大师的不是豺狼虎豹,是谢行之。
紧追不舍的两人正往朝这边来,月吟当即便觉不对劲,“快,我们快避开,藏起来。”
月吟不想招惹是非,忙跟两个随身丫鬟闪开,可还没等到她藏好,后背陡然一凉,肩膀被只手用力按住,疼得她不禁皱眉,轻呼出声。
清源虎口扼住月吟脖子,将她拉到身前挡住,挟持她做人质,要挟紧追不舍的谢行之道:“退后!别再往前!”
约莫十步之遥,谢行之停下,“那件事与她无关,你何必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可对得起这身袈裟和腕上的佛珠?”
清源微微迟疑,可见谢行之似乎有动作,手上的力度加大。月吟顿时涨红了脸,面露难色,嘴里溢出痛楚的单音。
那纤纤玉颈仿佛眨眼间就会被掐断一样,谢行之往后退了一步,“别冲动。”
“马都尉隐姓埋名,遁入空门后法号清源,地藏殿中常有你打坐诵经的身影,若你非心中有愧,何至于此?”
谢行之说着,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折断背后树枝,冷声道:“崔将军视你为兄弟,提携过你,可你是如何还这恩情的?那件事,你心虚、有愧,你以为超度世间的亡魂就能减轻你的罪孽?”
“随我回大理寺,将真相公之于众,这才是有效的忏悔。”
清源面色骤变,否认道:“贫僧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话音一落,谢行之以迅雷之势往前去,同时抽出长枝,以枝当剑挥了过去,欲趁机将受挟的表妹拉回身后护着。
然而清源反应迅敏,抬臂挡了一下,虎口钳得更紧。
忽地,清源从怀中掏出一把石灰粉,朝谢行之洒去。
谢行之抬手一挡,再睁眼时白茫茫一片中隐约可见清源挟了人往山上去。
“你俩在此候着,侍卫随后就到。”
谢行之扫了眼吓傻的俩丫鬟,丢下一句话便往山林深处追去。
清源对后山极为熟悉,专挑没路的地方去。
很快,来到个杂草灌木蔓生的荒芜处,连路都称之不上,月吟被拖着走,衣裳被荆棘划破也就罢了,就连手也划伤了。
“进去!”
清源看见紧追不舍的人,没有丝毫犹豫,挟了月吟进山洞。
清源并未往山洞深处去,只挟人贴靠在洞壁上。
山洞漆黑一片,只有洞口照进来的微弱光线。
谢行之在洞口停留片刻,微微敛眉,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跟了进来。
昏暗中,待谢行之近了,清源将月吟推出去。谢行之下意识将人接住,几乎是同时,清源又从怀里抓了把石灰粉撒出来。
“闭眼!”
谢行之情急之下将月吟护进怀中,手臂抬起,侧身挡住石灰粉。
等两人回过神来,清源已经逃出,而山洞两旁厚重的石板暗门突然合上,洞内登时暗无天日,甚至还有寒气袭来。
月吟无疑是害怕的,手心全是冷汗,她软了腿,往下栽的时,腰间忽有道力稳住她身子。
黑暗中,谢行之安抚怀里的人,“别怕,能出去。”
声音温柔而坚定,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月吟能听到他一丝急促的呼吸。
想到为何被困山洞,月吟愧疚,“大表哥,对不起。”
她总是给人添麻烦,让人生厌,在扬州是,如今到了京城,也是这样。
月吟鼻子酸酸的,无声流着泪。
倏地,谢行之手掌轻抚她背,又温柔t地轻顺她头,“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是受我连累才困至山洞,莫要多想。”
月吟一怔,因为这种感觉和梦里相似。
她贴在谢行之怀里,像她教的那样,谢行之轻抚她头,指尖穿过她乌发。
短暂的愣神儿后,月吟情绪平复下来,没有再哭。
漆黑一团的山洞里,谢行之身子轻微颤抖,好似在极力克制着,但即便如此月吟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不适。
“大表哥?”
月吟低低喊了声。
谢行之迟疑一阵,慢慢松开她,拿出火折子来。
俄顷,漆黑的山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谢行之握住火折子的手微微颤抖,额上渗出汗珠,那双温润的眼睛藏着些许怯恐,双唇在轻轻颤抖,连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脸色不太好。
月吟瞧出了些不对劲,“大表哥,你怎么了?”
他也怕黑么?
“无事。”
谢行之胸脯起伏不定,说出口的声音在发颤。
他深呼一口气,强撑道:“你等在此处,我先去洞口看看。”
月吟胆战心惊,本能地牵过谢行之衣袖,惶惶无措道:“别丢下我,我害怕。”
山洞里有些闷,黑黢黢一团,唯一的光亮便是那火折子。
月吟小声说道,语气柔婉可怜,“大表哥,我会听话的,别丢下我。”
谢行之唇角紧绷,没说话,但也没执意让她留在原处。
月吟牵住一点衣袖,紧紧跟在谢行之身边。他走得有些慢,是靠洞壁走的,后来步子越来越慢,身形有些晃,腰间的环佩发出叮当声。
想他仪态端方,腰间垂坠的环佩不曾发出丝毫声音,而今倒是月吟头次听见他腰间的环佩声。
月吟正想着,谢行之忽然停下脚步,他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单手撑扶着洞壁,半靠洞壁痛苦地喘息着。
察觉到不对劲,月吟连忙问道:“大表哥可是身子不适?”
谢行之也没说话,眼底尽是惊恐,额上青筋突起,汗珠密密匝匝,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骇惧,手一松丢了火折子。
火折子掉落在地,眼瞧着火苗即将熄灭,月吟眼疾手快拾起,护住仅有的微弱火光。
两人困在山洞里有一阵子了,空气渐渐稀薄,闷得让人有些难受。
昏黄映照中,月吟递过去帕子,本意是让谢行之擦擦额头的汗珠,但谢行之没有任何反应。
他骇惧的眼神有些混沌。
月吟忽而意识到什么,捏帕子的手顿住,“大表哥不是怕黑,是怕待在没有窗户,又不透气的地方?”
谢行之被无边无尽的害怕惊恐紧紧包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确实不能待在密不透风的黑暗地儿。
自从小时候在皇宫的那件事,他对密不透风的黑暗地方产生了畏惧感。
只要久待,害怕、恐惧,便随之而来。
这辛密之事只有爹娘和另外两人知晓。
月吟掌心托住谢行之的手,发现他手心也出了冷汗,他手指无力地垂着。
他明明讨厌她的触碰,但这次甚至都没有力气甩开她。
“大表哥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大表哥且放心。”
月吟在他身边陪着,柔软细腻的掌心托住他手,轻拍着安抚。
山洞越来越闷,谢行之冷汗涔涔,胸闷之下呼吸越发急促,他强撑着,苍白的唇翕合,虚弱说道:“山洞无疑是清源引我来的,你去洞口摸摸,若是我没猜错,里面也藏了个机关。”
“嗯,我不怕的!”
月吟拇指掐住虎口,用手上的痛楚赶走害怕,她自己打气,也给谢行之吃颗定心丸,“大表哥等我,我们能平安出去。”
她曾经见过有人因这症状丧命,故而不敢耽搁,生死在转瞬之间,再拖下去谢行之恐怕有危险。
她怕黑,但此刻还是拿了火折子往洞口去,映着那微弱的火光,仔细摸索着。
终于,月吟在洞口那枯藤遮掩下,摸到了个暗钮,焦急惶惧的心稍稍安了下来。
她转动暗钮,合起来的洞门缓缓开启,一线白光照入山洞。
月吟欢喜,吹了火折子收好,她原以为两人要被困在山洞很久,不曾想机关还是她寻到的。
“大表哥,洞口真的有机关!”
月吟喜出望外,拎着裙摆跑回去,只见谢行之闭着眼睛,不安定蜷缩在角落。
他冠发微乱,汗水打湿鬓发,剑眉痛苦拧着,脸色苍白,双唇也毫无血色,手指无力地垂下,是她未曾见过的孱弱狼狈。
月吟心里一紧,蹲身下去,托住谢行之的手心握住,轻轻拍了拍他肩,低声唤道:“大表哥?”
“大表哥,没事了,有光了。”她顺着他肩膀,轻声安抚。
渐渐地,谢行之有了反应,一直无力垂着的手指动了动,好似重新注入力气一样,回握她。
春意盎然,山中清朗,不时传来鸟雀啼鸣,其中夹杂着飞鸟掠过的扑簌声。
月吟扶谢行之坐在山洞外面的石头上。
渐渐地,谢行之缓了过来,神色如常,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恢复了平素的温雅模样。他长指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袍,忽地瞥见浅云色常服上淡淡的血迹。
他没受伤,衣上的血迹自然不是他的。
谢行之敛了下眉,目光从那抹浅淡的血迹上挪开。
表妹背对着他,正在整理衣发,她今日的穿戴与往日大不一样,太素净了,素净得有些不对劲。
素白裙角上沾了泥,也被山林里的荆棘划破,仅用一支玉簪挽起的发髻松松散散,她手指抓了抓半披的乌发,试图将乱糟糟的头发理顺。
皓白的手背被划伤了,几道伤痕长短不一。
谢行之抿唇,不禁皱了皱眉,“表妹手受伤了?”
月吟没再理头发了,下意识垂头捂住手背,否认道:“没有。”
谢行之隐约猜到她的动作,声音有些沉,“那我衣上的血是清源的不成?”
谢行之起身走过去。
山洞里暗,他没注意到她受伤了,此刻凑近细看,她不仅手背划伤了,手腕也被树枝划伤,素白衣袖上浸出浅淡的血迹,玉颈上印了一圈浅红的指痕。
谢行之胸腔顿生闷意,冷白的长指捏了捏帕子,看着不愿吱声的人,语气颇沉,“受伤了怎么不说?手伸出来我看看。”
月吟唇瓣抿了抿,垂头挽起一只袖子,乖乖伸出双手,“不打紧的,被荆棘和树枝划了一下。”
一只手背划了三个口子,另一手伤在手腕骨,长长的伤口凝了血,但大抵是她动静大了,扯到了伤口,凝住的伤口重新在流血。
月吟小声说道:“小伤而已,现在都不疼了。”
谢行之拧了拧眉,没来由的烦躁,“适才的帕子拿出来,手腕不包扎,倘若稍有扯动,伤口便会裂开。”
他那帕子擦过汗,已经脏了,不能用。
月吟拿出干净的帕子,谢行之接过,覆在她皓白纤腕上,动作轻柔地包扎她伤口,他动作已经很轻了,但最后打结时,不可避免地用了些力气。
月吟不禁吸了口气。
“扎紧了才能止血。”
谢行之语气温和,包扎好后又看了看她另一只伤了的手背,说道:“回去我命人送来祛疤的药,早晚各擦一次,不会留疤。”
月吟闻言抬头,定定看了他一阵。
她心里一暖,笑了笑,两靥如花,“谢谢大表哥。”
可这股暖意,在她看见谢行之衣上的血迹后,荡然无存。
月吟抿唇,看着他干净衣裳染的血,心情一阵低落,“大表哥,弄脏的衣服,我会陪给你的。”
谢行之一时哑然,知那天她撞见被丢掉的衣服锦帕和糕点后委屈伤心。
梦里她哭得伤心,这会儿她低头窘迫地绞手指,丝毫不比梦中委屈。
这件事已经过了好几日,谢行之原本是不想重提的。
他无奈叹息一声,道:“我不知你送过糕点来,但我早前确实吩咐过正德不收你送来的东西,亦或是私下处理,这事是我存了偏见,是我的不是。”
月吟微怔,这道歉的话,他在梦里也说过。
想起适才在山洞中,他安抚她的方式也与梦中相似,月吟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那些与他有关的梦,都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那往后他岂不是也会拿硬硬的戒尺惩罚她?
月吟惊惧地瞪大眼睛,抬手严严实实捂住唇。
谢行之还欲说什么,见她突然如此,问道:“怎了?可是身子突然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