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穿官服,像是恰巧路过一样。
“哥哥?”谢漪澜微愣,须臾后又试探性问道:“我和表妹满香楼吃糕点,哥哥若是不忙,不妨一起?”
谢行之淡淡看眼妹妹身后略有局促的表妹,“那便一起吧。”
他缓缓挪开视线,率先进去。
“走,表妹咱也进去。”
谢漪澜挽了表妹的手,意味深长笑了笑,跟了上去。
昨日哥哥让她今儿带表妹来香满楼,他已提前订好了雅间和招牌糕点。
谢漪澜便猜,这大抵是哥哥为那日扔了糕点,给表妹赔罪。表妹一位尚未出阁的姑娘,哥哥单独约表妹出去,被人瞧见了,对表妹名声不好,所以哥哥就让她约表妹来。
谢漪澜昨日还问过哥哥可要跟她们一起,哥哥当时没说话,私以为哥哥拒了她,结果今儿在店门口遇到了。
眨眼间功夫,空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甜点。
谢漪澜指了指釉白蝶子里的一块糕点,“表妹,先尝尝这个香桃水晶糕,你定是没吃过。”
现在还不是吃桃的时候,但那四四方方的糕点上卧了熟透的小桃块,红粉桃块下的那层外皮不知是什么用什么做的,桃红剔透,下面压着莹白的糕点。
月吟拿勺子准备舀一小块,桃红剔透的水晶外皮软软弹弹,光这点就与别的糕点不同。
入口甜软,而后在唇齿间慢慢化开。
香甜不腻,回口还有淡淡的一丝奶香。
谢漪澜朝她投去期待的眼神,问道:“如何?”
月吟擦了擦唇,“好吃。”
“那便多吃些!”
谢漪澜将自己那份给了表妹,她喜欢看别人吃东西,比自己吃到好吃的还要高兴。
月吟去舀顶端的桃块,水晶外皮轻轻回弹,上面还牵出一段桃红色的细丝,细丝如发,慢慢淡了断了。
而对面的谢行之拿t勺子压在香桃上,勺柄下按,糕点做的香桃尖被舀下一点在勺子中,同时带下些许水晶外皮,整块糕点软软弹弹,有些晃。
他慢条斯理小口小口舀着,薄唇动了动,儒雅矜贵。
月吟突然脸红,忙低头吃糕点,不敢再去看谢行之。
她怎么能想到昨晚那梦呢。
昨夜梦中,谢行之亲吻她时,两唇相贴,又分开,口津粘黏。
他的唇软软的,热热的,好似这糕点一样,入口即化。
差点,差点小衣就被他扯开了。
月吟眨眨眼睛,呷了口茶水缓了缓心神。
她闷头吃糕点,想着该怎么和谢行之攀谈才不会惹他讨厌,但他吃东西慢条斯理,没发出半点声响,倒让她寻不到时机开口。
从香满楼出来,月吟看着谢行之背影,有些心不在焉。
等马夫将马车赶过来时,月吟忽然看见街对面有摊贩在卖拔丝糖葫芦,摊位旁围了许多人。
老板将串好的糖葫芦放糖锅里裹圈糖衣,再拿出时迅速转动,发丝一样细的糖丝将糖葫芦包裹着。
老板将做好的拔丝糖葫芦给一对夫妻牵着的小女儿。
月吟看着,眼眶渐渐湿润,她鬼使神差往斜对面的糖葫芦摊位走去。
忽地,有人策马疾驶而来,在街上横冲直撞。
“小心”
谢行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手臂被一股大力拉过,回过神来时身子已被他护在街道内侧。
月吟惊魂未定,“谢谢大表哥,是我走神了。”
这厢,疾驶而过的马停下,在策马人的指挥下退过来。
月吟感觉有一双眼紧紧盯着她,抬头后看清马背上的男子,惊魂甫定的她脸骤然煞白,下意识抓住谢行之衣角,手指颤抖,害怕地往他身后藏。
那男子在客栈给她下情药,想轻薄她。
谢行之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他迅速拿起旁边摊位上的幂篱戴在她头上,三层白纱垂下,将她半个身子遮得严严实实,也将她面庞藏进幂篱里。
谢漪澜紧跟着也过来了,适才她被吓了一跳,生怕表妹就被疾驰过来的马撞到了,还好哥哥眼疾手快。
谢行之对谢漪澜道:“带她先回去。”
谢漪澜牵着受惊的月吟往马车去,而策马疾驰的男子没下马,视线紧随着月吟去。
马车缓缓离开,他还没看够,手中的缰绳忽然被夺了去,马受惊乱动,他身子不稳险些从马背上落下,双手忙抱住马脖子,结结巴巴说道:“知知晓谢世子看我一家不顺眼,处处跟我聂家作对,怎的今日还想让我坠马?街上这么多百姓看着,别乱来啊,以权压人,当心我参你一本。”
聂涛,一名小小的校尉,不仅不怕谢行之,而且还特别讨厌他,因为他总找聂家麻烦,每次都吃了炮仗一样,逮着点小过错就上纲上线。
“京城境内,若非传递军情急报,禁止策马疾驶,究竟是谁先违反了禁令?”
谢行之面色冷沉,一手握住缰绳,单手拎起聂涛狠狠摔地上,摔得尘土飞扬,摔得他哭爹喊娘。
谢行之将缰绳给正德,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狼狈咿呀的人,“见了世子不行礼,这才叫以权压人。”
聂涛吃痛,捂着胸口站起来,怒道:“我以为谢世子多不近女色,到头来还是怒发冲冠为红颜?那夜在客栈,把我抓走,不就是为了独享那姑娘,瞧瞧都被你带回府……”
谢行之也他一眼,厉道:“嘴巴放干净!”
聂涛终究有几分害怕,闭上嘴巴,没继续说下去。
一月前,他在客栈见到位妙人,想独占了,结果鸳鸯散刚起了药效,那可人的姑娘宁死不从,拿花瓶砸晕他就往外跑,等他醒来时已在牢里。
谢行之以强抢民女的罪名,关了他半月。
那鸳鸯散是个妙物,能让中药的人日思夜想,念着和她亲近的人,亲近那人亦然。
聂涛好不容易才弄到的药,想着即便白日里见不到那小美人,梦里一亲芳泽也好。
可惜了,这等好东西竟让谢行之尝了滋味,占了小美人。
聂涛恨得牙痒痒,忽见谢行之旁边的字画摊去,然后坐了下来,“你做甚?”
谢行之气定神闲回道:“写字。”
聂涛摸摸摔疼的胸口,冷嘶一声,问:“写什么字?”
谢行之不言,从袖中拿出个折字,取来笔架上的毛笔,托袖蘸墨,提笔在白纸上落下几字。
聂涛一头雾水,看了一阵才捂着胸口走过去。
在他停下脚步那刻,谢行之刚好停笔,待墨迹晾干后合上折子,看他一眼,道:“明早弹劾你的折子。”
聂涛:“……”
皎月阁。
月吟神情恍惚,心乱如麻,在屋里走来走去。
客栈想轻薄他的男子化成灰她都认识,他和谢行之相见会聊什么?
会聊那件事吗?
她是中药才轻薄了谢行之,她也是受害者。
倘若今日谢行之知道真相,知她不是故意接近,那是不是就不会讨厌她了?
“姑娘今日受了惊吓,喝杯安神茶。”
玉盏端了热气腾腾的茶进来,又去一旁将香炉里的香换成安神香。
姑娘最近常做噩梦,今日在街上又差点被马冲撞,夜里恐怕又要睡不安生。
月吟坐在绣墩上,心里乱糟糟,“我想单独静静,你出去吧。”
玉盏出来留了扇门,和玉瓶去了花园,打算摘些姑娘喜欢的花回来。
这厢,月吟喝了安神汤,加上屋子里燃着安神香,她趴在桌上渐渐犯困。
不知是不是今日看见了拔丝糖葫芦和那幸福的一家三口,月吟梦到了小时候。
扬州小县城的街上,三岁的她一手牵着娘亲,一手牵着爹爹。
她看见街边有卖拔丝糖葫芦的,有小孩卖了正在吃,她眼馋也想吃。
“三郎~”
她喊了声爹爹,小女娃的声音小小的,奶声奶气的软糯,她指了指,“我也要吃那个。”
爹爹蹲下,手指轻轻刮了刮她鼻子,宠溺道:“三郎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
小月吟笑了笑,“娘亲就是这样叫的。”
娘亲脸上一红。
小月吟小手环住爹爹脖子,撒娇道:“爹爹,吃嘛,就尝一小口。”
爹爹笑着抱起她,“爹爹给你买,咱买个最大最红的。”
小月吟拿着拔丝糖葫芦,看了又看还是舍不得吃,看了眼娘亲,递过去道:“娘亲先吃。”
她欢欢喜喜把糖葫芦递过去,娘亲正准备吃,天色忽然一暗,她眼前一片黑暗,再睁眼时,爹爹和娘亲都不见了。
她坐在地上哭,那是五岁时的她。
街坊小男孩抢她的拔丝糖葫芦。
“你抢人东西,还欺负人,我让捕快抓你回县衙!把你关牢里!”
柳婉星突然出现,那小男孩害怕地逃走。
“别哭了,”柳婉星牵她起来,擦干她泪,把刚买的拔丝糖葫芦递过去,“以后我给妹妹买,有我一份吃的,就有妹妹的。”
她抱着柳婉星哭得一塌糊,再睁眼时,看着谢行之拿了串拔丝糖葫芦。
他弯着腰,伸出的手似乎正要给她擦眼泪。
月吟愣怔,趴着手臂看他,已经习惯了他突然出现在梦里。
眼眶的泪盈满溢出,更显楚楚可怜,月吟握住他悬在空中的手,啜泣求道:“大表哥,别用戒尺罚我,疼。”
“我下次小心,会看路的,别罚我了。”
谢行之诧愕,凝眸她。
她知道那些梦?
“世子?”
玉瓶玉盏摘花回来,只见姑娘枕趴在桌案上,泪眼盈盈地拉着世子的手,惊地下意识出声。
月吟闻声望去,看见门口的丫鬟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目光挪下,她此刻正握着谢行之手腕。
月吟脸颊一热,忙放手,擦了擦眼泪,起身行礼,“大表哥。”
她怯生生抬眼,男子面色如常,瞧不出喜怒,应该是没听见她的梦呓。
谢行之薄唇轻抿,将手中的拔丝糖葫芦递给她。
月吟愣怔,他这是特地走一趟来找她?
“谢谢大表哥。”
月吟接过,竹签末端还有他握过的余温,暖暖的。
谢行之没有离开的意思,月吟有些局促,她垂头盯着手里与印象中一模一样被糖丝包裹的糖葫芦。
她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还是和印象中的味道一样。
她浅浅笑了笑,小口小口吃着。
谢行之垂眼看她,不自觉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就这么喜欢吃?”
谢行之低喃道,怎跟个小孩一样,用甜食一哄就高兴了。
月吟眨眼看着他,嘴里慢慢嚼着酸甜口的山楂,等咽下去后,才摇头道:“我看见它,便想起了爹娘,让大表哥见笑了。”
五姑姑?
谢行之脑中是张模糊的脸,他试着从表妹的面庞中去寻五姑姑的影子,但怎也没寻到。
可是表妹这张脸,又莫名熟悉,这种感觉大抵便是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吧。
不过糖葫芦,也让他忆起位故人。
谢行之轻笑出声。
“大表哥笑什么?是不是我脸上沾了糖渍?”
月吟慌张摸了t摸唇角,不放心地跑到铜镜边仔细瞧了瞧,发现她唇边没有糖渍后,缓缓松了口气。
“笑小孩子。”
谢行之看见转身的她神情疑惑,坐下说道:“笑那个曾经被人用糖葫芦哄的四岁小孩。”
月吟慢慢反应过来,抿唇浅笑:“原来大表哥小时候也没逃过这些哄人的法子。”
她还以为大表哥从小就让人省心。
察觉到大表哥的目光投来,月吟低下头,紧张之下咬了一小口糖葫芦,雪腮鼓动。
谢行之看着她,长指缓缓轻点桌面,若有所思。
从皎月阁出来,谢行之回了鹫梧院。
他站在水榭亭中,抬头望着繁花簇簇的一方。
那高高的阁楼掩映在花团锦簇中。
谢行之凝望阁楼一角,和煦的春风徐徐而来,吹动他衣袂,那被表妹抓握过的手腕,微微发烫。
一闭眼,尽是梦中表妹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一直以为是他亵渎了表妹,没想到他们竟做了同样的梦。
谢行之敛眉,梦里的表妹时而娇怜乖顺,时而又大胆。
她究竟是想躲,还是想夺?
亦或是连她自己也没想清楚,摇摆不定。难怪最近表妹的接近收敛了许多,他确实罚狠了。
谢行之唇角轻扬,指腹按了按尚有余韵的腕子。
“长兄!长兄,我有事情找你。”
谢沅的声音远远传来,似乎是有急事,“正德,我长兄在哪儿?”
谢行之从水榭亭里出来,谢沅风风火火停下步子,“冒冒失失的,发生何事了?”
谢沅缓了缓气息,嘿嘿一笑,“倒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上前,站到谢行之身后,讨好地捏捏肩膀,“长兄难得有空,我许久没看长兄舞剑了,今日长兄便指点我一二,可好?”
谢行之转过身去,温润的眼睛微微眯起,凝着他看。
谢沅被看得发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坦白说道:“就是前几天,骑射课上学官抽查,我没发挥好,对敌的时候输了。”
话音刚落,谢沅急忙伸出手掌,举手说道:“不过从那天之后,我闻鸡起舞,韬光养晦,有在好好练习。”
“如今二哥还在军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谢沅投去讨好又期盼的眼神,拱手道:“我的好长兄,你就指点指点三弟吧,两日后骑射课,我一定不会再输!”
谢沅担心被回拒,毕竟长兄不怎么喜欢拿剑,于是他把自己说得惨兮兮,“长兄,你就可怜可怜三弟吧,再输真丢不起那脸了,那么多人看着,忒丢人了。”
谢行之拿他没辙,转眸吩咐正德道:“去准备准备,就在此处。”
谢沅好奇问道:“不去老地方了?”
后院竹林才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此处是花林,是赏景的地儿,不如后院竹林宽敞舒服,但也不至于施展不开拳脚。
就是……有些别扭。
打来打去,落下的花瓣碍眼。
俄顷,安静的花林里响起阵打斗声。
与此同时,皎月阁。
月吟吃完糖葫芦嘴里甜甜的,恍惚间听见外面有什么响动,断断续续的。
“你们有听见什么声音么?”
月吟微微蹙眉,疑惑问道。
玉瓶玉盏在一旁插花,仔细听后,玉瓶点头道:“好像是有什么声音。”
月吟离开屋子,在阁楼外面的走廊外望了望,发现隔壁鹫梧院花林掩映中有两个熟悉打斗身影。
月吟心里一紧,慌不迭抓住栏杆,这两位表哥怎还打了起来?
面对谢行之的步步逼近,谢沅明显招架不住。
月吟忽然想起那日三表哥说要找大表哥指点指点。
恰好这时大表哥稍稍往后退,三表哥躲了过去。
月吟紧张的心松落下来。
她倚靠栏杆,朝花林间两个切磋的身影看去。
虽然她不懂那些刀枪长戟,但谁厉害谁稍逊一筹,她还是能看出来。
想不到大表哥儒雅,武艺竟如此高强。
招式干净利落,收放自如,让人赏心悦目。
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剑如白蛇吐信穿梭其中,这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妙。
月吟的目光就没从两人身影上挪开,温温一笑。
倏地,月吟的笑容凝滞住,呆呆看着大表哥还在与三表哥打斗的身影。
大表哥适才挥剑的几个连续动作,和她印象里爹爹舞剑的招式有几分相似。
她屈起食指,敲了敲额头,今日乱想的事情太多了。
几个挥剑的动作而已,又不是爹爹独创的。
她晃了阵神的功夫,那边已经停下了。
树下,大表哥将长剑背至身后,跟三表哥不知道在说什么。三表哥连连点头,似乎很赞同大表哥说的话。
“最近是懈怠了,今日多谢长兄指点。”谢沅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喜滋滋道:“长兄你就好像是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这一下就悟到了些东西。”
谢行之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三弟还有半年才从太学完业,这期间莫要贪一时玩乐,将课业懈怠了。”
谢沅点头,“长兄说得是,被人夸的好事,谁不想沾?”
表妹刚来京城不久,倘若让表妹知道他在太学学业出色,经常被夸赞,那他在表妹面前的面子定然是又挣到了。
谢沅低头傻笑,一想到表妹,他心情就好。
唉,原本表妹是能在他们二房住下的,但皎月阁的的风水对祖母的病情后有好处,于是表妹便住在了这儿。
谢沅噘嘴摇摇头,说句特别不好听的,长兄就是个清心寡欲的榆木疙瘩。长兄早到了成家的年纪,非但拒了大伯母给挑的相看对象,而且遇到凑上来示好的姑娘们,长兄也不领情,把人全赶走了。
表妹住在长兄隔壁,他也还算放心,长兄是不会跟他抢表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