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放着冰鉴,又有七轮扇送风,屋子里凉爽舒适。
谢行之抱着月吟坐在膝上,正在案前提笔作画。
宣纸上已然有了月吟熟悉的身影。
“娘的眼睛是杏眼,就和我一样。”
月吟转过头去,仰头给谢行之看自己的眼睛,“大表哥看仔细了。”
一双杏眸揉进明光,潋滟生辉,宛如星辰。
谢行之凝了片刻,笔锋在宣纸上游走,在那已有的轮廓中勾勒出一双潋滟有神的杏眼。
“这里有颗美人痣。”月吟纤指落在画上两眸间的眉心,骄傲道:“我记得最清楚,娘这颗美人痣最好看,旁人都没有呢!”
是大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
谢行之提笔,笔尖轻轻一点,一颗美人痣便有了。
但这颗美人痣没在月吟指的位置,反而往右边靠了些。
月吟细细凝看,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我记错了,大表哥落笔的位置才是对的。”
她眸光流转,疑惑地看向谢行之,“大表哥经常见过我娘亲吗?”
“为何这样问?”
“否则大表哥怎么知道娘亲的美人痣在什么地方?”
谢行之握笔的手紧了紧,淡声道:“以往见过,印象深刻罢了。”
月吟点了点头,转正身子,继续跟谢行之说印象中娘亲的模样,有些想问的话被按耐下去,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父亲离世后,孤苦无依的她被柳伯母收养,是因为娘亲和柳伯母相识,柳伯母是看在娘亲的份上才把她养在膝下。
月吟一直以为是柳伯母嫁到扬州后才结识的娘亲,但从那日谢行之的话中,她隐约感觉娘亲和爹一样,是京城人士,因为那场污蔑,两人东躲西藏下到了扬州,成了婚,安了家。
在扬州,娘亲和爹爹一样,没有姓名,也是怕被人发现。
谢行之只跟她讲了爹的事情,却对娘亲的事闭口不谈。
他为何不告诉娘亲的事情?
听谢行之的语气,他之前就认识娘亲。
夕阳余晖快要散尽,天边的霞光像是一点点碎金。黄昏的风变得温柔,渐渐退了暑气。
一幅画作成,画卷上的女子云髻雾鬟,明眸流盼,皎美的面容如美玉一般,倾国倾城。
月吟看着眼眶不自觉红了,仿佛画卷上的女子走了出来,阔别已久的两人面对面打量着对方。
“是母亲,是我印象里母亲的模样。”
月吟轻轻拂过画卷女子的眉眼、面庞,指端克制不住地颤抖。
月吟从笔托上拿起紫毫笔,在空白处写下两个字。
爹爹总是这样喊娘亲。
月吟不知道娘亲的姓氏,大抵也和她一样,蓁蓁是娘亲的名。
谢行之挽着月吟的腰,视线越过她肩颈,落到那娟秀的两字上。
他眼眸微动,若有所思。
原是这样。
难怪她什么都不知道。
谢行之敛了敛眉,看着她现在欢喜的模样,心尖慢慢泛起疼意。
这厢,待墨迹干了,月吟小心翼翼把画卷起来,放在桌案上。
“谢谢大表哥,这画栩栩如生,我看着看着,仿佛是娘亲又回了我身边。”
画已作好,可谢行之还抱着她坐在膝上,月吟侧过身,道了谢,本以为这样谢行之就会放她下去,可挽着她腰的手却始终没松。
谢行之垂眼看她,清冷的眸子里浮动着柔和的光,是无尽的温柔,“再等些日子,就能看见了。”
月吟点头,知道谢行之指的是秋猎的时候。
和娘亲十一年没见,说不思念是假的,眼瞧着就要见到娘亲了,这份思念越来越浓,月吟恨不得明日就到了秋猎那日。
“大表哥很久前就认识我娘了?”
谢行之在她满是期待的眼神中沉默不语,却又不忍见她失落,只点了点头。
月吟道:“那大表哥给我说说娘亲的事吧,娘亲姓什么呀?”
谢行之眸色敛了敛,似乎是不想告诉她。
月吟眨了眨眼睛,有些可怜地望着谢行之,“连姓氏都不能说吗?”
谢行之摇头,在一阵无声中拒了她。
月吟有些不甘心,今日都问出来了,就差他松口了。
而谢行之下午帮她画画像时难得温柔,好说话,与早晨的梦中判若两人,月吟脑子一热,忽而生出个能让他松口的念头。
月吟挽住谢行之脖颈,委屈道:“今早的时候,我都拒绝了大表哥两三次,可大表哥却一点也不体谅我。我就问了这么个问题,大表哥都不满足。”
“今早啊。”
谢行之低喃道,扫了眼她平坦的小腹,眼底晦暗不明。
月吟空空如也的小腹紧了紧,被他看得脸热,顶着那抹羞赧,撒娇道:“大表哥,就一个姓氏而已,你就告诉我嘛,这秋猎还要等好久。”
谢行之指腹摩挲着她细腰,眼眸眯起,含着笑意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似在思索。
月吟好像知道谢行之在看什么,也知悉他正想什么一样。
灼热的目光一寸寸落在她身上,月吟耳尖跟着红了起来,她倏地探身,唇在谢行之面颊上落下一吻。
轻轻的吻,一碰即离,如蜻蜓点水,却让月吟心口小鹿乱撞,心快要从胸膛跳出来。
月吟压着狂跳的心脏,赤红着脸说道:“现在大表哥能说了?”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谢行之的神色。
谢行之身子微僵,气息乱了几分,在短促的静默中,蓦地低头,含着她唇,将那一触即离的吻,回之于她。
谢行之唇贴着她唇,温热的气息洒在她唇边,“诱人从来都不是轻飘飘一个吻。”
意有所指。
月吟忙摇头,推开他肩头,“不、不不行,葵水还没完,今日是第二日。”
谢行之轻轻一笑,t长指顺着她背脊往上,停在她后颈,温热的指端在后颈轻抚。
纤纤玉颈被他扣在虎口,如握了一株花茎,一折便断。
折了娇花在手中。
吃罢晚饭,月吟被谢行之扣在了鹫梧院。
月明星稀,院子里几只流萤飞来飞去,扑倒窗户上探了一眼,又扑着小翅膀匆匆离开,仿佛是屋中场景不容窥探。
谢行之微微仰头,饱满的喉结轻滑,汗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落下,流过喉结。
谢行之抚摸月吟发顶,掌心揉了满掌她柔顺的发,动作轻柔,似在鼓励。
他膝上搭了一只手娇手,纤白长指紧紧攥着绸滑亵裤,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
夏季里,即便是夜里,暑气也没完全消去,燥热难耐。
月吟蓦地趴在床沿,捂住喉咙咳嗽,被呛住的喉咙糊了一嗓子。
谢行之拿过小几上的茶杯,给她递去温水。
温水入喉,月吟顿觉干肿的嗓子舒服不少,加之夏日炎炎,她也渴了,很快那一杯水便见低了。
月吟把空杯递给谢行之,“我还要喝水。”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哑,她脸上顿时热了起来。
谢行之眸色一沉,指端敛去她唇上的水光。娇艳的唇角破了一小块,她轻嘶出声,下意识避开他指。
忽地落了空,谢行之敛眉,染了濡意的指端微微发烫,他垂眸接过杯子,倒了满杯温水递去。
月吟避开他眼神,低头喝水。
不似方才的急渴,慢悠悠喝着水,白嫩的香腮鼓了鼓,想把唇齿中气息冲散开。
谢行之垂眸,长指轻抚她后颈乌发,指端却在她纤颈逡巡,喃声道:“白水也喝得这般慢,阿吟是在品味道?”
月吟滞住,温水含在唇腔中,忘了咽下,脸蓦地红了起来。
她一口气把嘴巴里的温水吞咽下去,慌里慌张将还剩小半杯水的杯子还给谢行之。
“我回去了。”
月吟红着脸起身,然而跪在软垫上的腿麻了,刚有动作,还没站直整个人又跌坐回去。
手又重新搭回谢行之腿上。
“我不介意阿吟的投还送抱。”
谢行之放下杯子,握住月吟纤纤细腕,将她手紧紧扣在他膝上。
谢行之指端搭着月吟后颈,扣住她纤纤玉颈,另一只手指腹摩挲这她破了的唇,喃声道:“乖孩子,再帮帮。”
月吟眼睫轻颤,后颈覆着的大掌蓦地一热……
月吟葵水走了,眨眼间也到了七夕。
月吟欢喜,倒不是因为七夕佳节,而是因为他听谢行之说,每年秋猎都在七夕后。
离她见到娘亲的日子近了,也离完成姐姐遗愿的时候好近了。
“不知道扬州的七夕是怎么过的,在京城,七夕这日是没有宵禁的,街上堵得水泄不通。”
谢漪澜挽着月吟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咱们现在这条街上逛逛,然后再去玩乞巧游戏的地方。”
太阳才刚落山,夜幕将至,此时街上已经堵了好几辆马车。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热闹非凡。
长街上摆了一溜摊位,月吟瞧见一溜栩栩如生的泥娃娃便走不动道,“表姐,那有卖磨喝乐的。”
“走,咱去看看,喜欢的都买。”
谢漪澜笑道:“今日我请表妹。”
两人手腕手往卖磨喝乐的长摊位去。
繁华的长街上人来人往,小情侣一对接着一对。
高楼上,谢行之依靠在栏杆边,俯瞰长街,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娇艳的身影上。
月吟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正和谢漪澜在长摊上挑选大大小小的磨喝乐。
她似乎很喜欢这些精致的泥娃娃,手里抱了一个,又正挑选另一个,又或者是比选着买。
她和谢漪澜有说有笑,忽然街上出现了魏衡的身影。
魏衡来到月吟身旁,笑着与她说话。
今日是七夕,男女之间不似往常那边避讳。
谢行之敛了敛眉,面色忽而沉了下来。
魏衡和月吟说说笑笑,两人在一起挑着磨喝乐。
月吟笑着拿了磨喝乐给魏衡。
是把她手里的送给他了?
谢行之压下眉,下颚紧绷,周身的气息忽而沉降。
论亲缘关系,魏衡才是她表哥。
她的二表哥。
他是假的。她口口声声喊的“大表哥”也另有其人。
月吟的身世一旦被揭露,她势必会被魏老夫人带回宣平侯府。
而往后与她相处的,则是此时她身旁的男子。
谢行之不苟言笑的面容,仿佛在一瞬间罩了层寒霜。
谢行之冷哼一声,旋即转身,拂袖离开高楼,穿梭在往来人群中,朝月吟那边去。
谢行之抿唇,面若寒霜,她竟还在与魏衡言笑晏晏。
“魏二哥,你看这个如何?”
月吟拿起一个磨喝乐,嬉皮笑脸的泥塑彩绘娃娃手握硕大的荷叶,就好像是借着那片荷叶遮挡太阳。
娃娃可可爱爱,月吟一眼就看中了,倘若魏衡不中意她挑的,她倒是要把这磨喝乐买下。
“甚好!”魏衡顺势接过,脸上满是笑意,“柳表妹再帮我物色物色一个,如何?”
谢漪澜有了意见,语气有些不高兴,“摊位上这么多磨喝乐,魏二哥看中哪个,自己拿便是,怎么跟个小孩子一眼,还让表妹帮忙物色。”
她瞧了瞧表妹旁边的魏衡,总感觉魏衡看表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让表妹帮他物色磨喝乐,仿佛是故意与表妹搭话。
这怎么行!表妹还是和哥哥在一起,比较般配。
魏衡目光越过月吟,看向谢漪澜,道:“磨喝乐太多,挑来挑去,各个都想买。”
谢漪澜:“那接下来这一个,我帮魏二哥挑,如何?”
月吟看着说话的两人,一双杏眼缓缓眨了眨。
俄顷,魏衡点头,但好似是有些许不情愿。谢漪澜笑了笑,顺势把月吟拉到身旁来,不动神色地拉开月吟与魏衡之间的距离。
谢漪澜在帮魏衡物色,月吟方才得空,开始为自己物色随眼缘的磨喝乐。
以往在扬州的时候,偌大的扬州城,就只有两家卖磨喝乐的,供不应求,得靠抢的,那些个姑娘们经常为了一个磨喝乐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互扯头发,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京城果真是富贵迷人眼,长街两边都是卖磨喝乐的,各式各样的磨喝乐都有,不愁卖不到。
月吟目光被那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吸引,小心翼翼拿起来细看。
“柳表妹手上拿的这个,憨态可掬,好似年画里的散财童子。”
魏衡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越过谢漪澜,到了月吟身旁。
月吟笑道:“魏二哥看中这个了吗?”
月吟伸手,把手中的磨喝乐递过去,大有魏衡喜欢便拱手让人的意味。
她素来不争不抢,也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只有没有触及她藏心里的伤疤,一切都好说。
魏衡摇头,“不不不,我乍然一看,眼前一亮而已。况且,这是柳表妹先相中的,我又岂能夺人所爱?”
魏衡笑着说道,是一副打趣的模样。
月吟面上带着笑意,道:“也不算,这胖娃娃可爱,我只是随手拿起罢了。”
人潮往来,月吟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是有人正在盯着她这边一样。她下意识往后看,笑容蓦然凝滞在唇边,脑子里空白一片,僵僵地站在原处,整个人在略热的夏夜生出凉意。
谢行之站在小情侣来来往往的街心,凌厉的目光穿过人群,正看着摊位旁凑近的两人
烟火烛火下,他冷峻的面庞笼罩了层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冷寒的目光与月吟望过去的视线相撞,她战战兢兢,头皮忽然麻了半边,呼吸一窒。
谢行之不是不出府吗?他怎么来了?他盯着他们看了多久?
“谢兄,你……你七夕夜出府?了?”
魏衡不可思议,一度怀疑他眼花看错人了,但街心那人确实是谢行之无疑。
七夕这日,深闺里的姑娘家不受束缚,男男女女可在街上寻觅良人。魏衡与谢行之认识多年,对谢行之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他这清心寡欲的谢兄,从不对此类男女之事上心,七夕夜鲜少上来。
男男女女有情人相见、相觅,谢行之无感。
是以,魏衡在看见谢行之时,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了。
谢行之不置一言,迈出步子朝两人走来。
待走近了,站到月吟面前,谢行之淡淡看向魏衡,道:“出来走走。没想到竟遇上了魏兄。”
他顿了顿,看了眼面前紧张的姑娘,唇勾了勾,继续道:“还有与魏兄在一起的表妹。”
月吟心头一颤,莫名感到害怕,忙避开谢行之略带乌t沉的目光,手指攥紧泥塑胖娃娃,解释道:“我们也是碰巧遇上了魏二哥。”
这厢,谢漪澜也过来了。她也惊讶谢行之的出现,但是更多的是欢喜,“哥哥!”
谢漪澜四下打量,发现谢行之出府连名小厮都没带,意外的同时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问道:“哥哥约了人?”
“出府随便走走。”
谢行之忽而看向月吟,道:“没约人。”
谢行之看了看月吟捧着的憨态胖娃娃,道:“刚好,我买一个磨喝乐回去放书房。”
三言两语下,似乎已经跟众人解释了为何会出现在此。
谢漪澜笑意盈盈,道:“那哥哥跟我们一起吧,表妹方才就拉着我过来挑磨喝乐。”
谢行之颔首,难得的没有拒绝。他往前一步,靠近摊位,拿起面前的一个磨喝乐细看,便就是这再自然不过的动作,站到了月吟和魏衡之间,将凑得有些近的两人隔开了。
月吟抿唇,放下捧着的那个憨态可掬胖娃娃。
瞧了眼她身旁正仔细挑选磨喝乐的谢行之,月吟心里泛起疑惑,他真的是碰巧路过吗?
谢行之忽而偏头,月吟忙挪开视线,低头物色东西,不动声色旁边挪了挪身子,离谢行之远了些。
四个人在一起的气氛有些奇怪。
月吟在五个不用样式的磨喝乐之间犹豫,一时间不知道买哪个。谢行之直接付了钱,连带着谢漪澜挑的也一并买下,让老板送去定远侯府。
月吟不好意思,推脱不下只好将五个都收下,道谢道:“让大表哥破费了。”
谢行之温声道:“一家人,表妹无需客气。”
“对对对,咱们都是一家人,”谢漪澜挽着月吟手臂,笑着说道:“来京城快半年了,表妹还是这般客气。”
月吟抿唇,没再说什么。
哪里是一家人,谢行之明知道她不是谢家血脉,还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口中的一家人,是假的,随口敷衍罢了。
魏衡将东西交给仆人,手臂搭在谢行之肩膀上,笑道:“柳表妹,你是不知道,你这位大表哥向来是对姑娘能避则避,能赶则赶,也就只有在亲缘关系近的妹妹面前才这般好相处。”
四人说着离开摊位,谢漪澜挽着月吟走在前面,刚走没几步,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位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