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自己被他诓骗了个彻底,枉他很真的牢牢相信他说的“表妹而已”。
这人一天一个心思,真摸不清楚。
姜润初道:“你等着吧,她能折腾死你的,你是不晓得她多能闹,从前家里头能忍得了她的也就母亲......”
或许是姜净春嫁人嫁得太突然,这让姜润初一时间也有些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本来以为她还会先回家来的......结果人还没回来,就已经突然要嫁了人。
很奇怪的感觉。
顾淮声却忽然出声打断了姜润初的话。
他问他,“你知道当初他们是从哪里带回来的表妹吗。”
姜润初皱了眉,似有些不大明白顾淮声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事。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姜净春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他的父亲没有说过,母亲也没有说过。
谁都没有说。
顾淮声道:“那日她在寺庙中哭得那样伤心,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想知道吗,姜明风。”
他直呼他的字,带了些许郑重,夜色下顾淮声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沉,这话砸在了姜润初的心口,使得他的眉心也忍不住跳动。
“你想说些什么,直说就是了。”
顾淮声以“她的母亲叫岑音”为始,最后以“岑音死了”为结尾,简单像姜润初转述了那件事情。
月华孤清,落在了两人身上,姜润初听了这话之后久久没有反应。
顾淮声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他最后提醒他道:“小心点姜净慧吧,她不简单,也不知道这次回来是想做些什么。”
他不会觉得是姜南自己找回了她,或许这么些年她一直都在暗中,只是在寻时机自己现身而已。
但她究竟是不是姜南的亲生女儿也没什么好质疑的。
手上的胎记不会骗人,况且那相貌和姜净春如此相像。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她现下做这些事情单单就只是讨厌姜净春吗?可是看着好像也不止于此。
他只是向姜润初提醒一句罢了,至于他会不会听,那他就管不着了。
两兄妹十几年再会面,他说再多恐怕也没什么用。
顾淮声说完了这些便也不再管姜润初是何神情,转身离开了这处。
月光洒在人世间,寂静的宫墙内了无人声,桂花的气息缠绕在整座皇宫之中。
乾清宫外,一盏盏灯挂在檐角,随着夜风不断摇曳,四散的清冷光辉衬得宫殿越发肃穆。
宫殿内,太和帝正和王顺面对面而坐。
两人面前摆着一面棋局,现下正在对弈。
安静的殿内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两人有来有回下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王顺年岁已高,目力不大好,下棋的时候都要眯着眼才能看清。
太和帝将其尽收眼底。
他终于先开了口,他说,“今日才发觉老师竟已看不清棋子了。”
太和帝明面上叫王顺首辅、阁揆,可私底下没有外人的时候,便总是像以往一样唤他老师太傅。
先帝猝然薨逝,太和帝当初登基之时,十五岁都没有,那个时候是身为太傅的王顺带着他一步一步坐稳了皇位。
对于自己的这个老师,太和帝的感情也尤为复杂。
一开始的时候,他很感恩有老师陪伴,毕竟若是没有他,一个少年帝王,实在难去面对诸侯百官,他们看着他,就像各路豺狼盯着一只幼崽,试图想要将他的帝王权利,趁着他还没有长大的时候瓜分殆尽。
若是没有老师,没有他的太傅在,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师说的所有的话,他都记在心上,老师让他做的所有事情,他都乖顺去做,就连老师的教训,他也牢牢作为殷鉴......
可是到了后来他才渐渐发现,老师好像才是夺权最厉害的人。
天子近臣、帝王之师、先帝托孤......这几个要素让后来成为了内阁首辅的王顺,自然而然地夺取了所有的权利。
太和帝直到长大之后才慢慢发现,原来老师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老师了。
太和帝说王顺的目力不好,王顺听了却也只是笑笑,他道:“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多好,皇上不知道,臣在家里头都是用叆叇看字,怕皇上嫌弃,这便也没敢带来。”
太和帝听了王顺的这话也笑,两人手上还在继续下棋。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听闻顾家的小侯爷要成亲了,老师可知道?”
王顺面色未变,回了他的话,“早听说了呢,他们动静可不小,寻常人家的公子十七八岁就该开始说亲了,顾小侯爷这年岁好不容易寻了亲,自是要大办的。再说了,顾家嘛,门庭显赫,家中嫡长子办婚,是要热闹些,也不能落了脸面。”
灯火闪烁,两人就像是在唠着最寻常不过的事。
“哎,十七八岁成亲......想当年琼璋走的时候十九年岁也还不曾成亲......”或许是说起了成亲一事,太和帝不自觉想起了故人。
琼璋是王顺给王玉取的字。
他早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早早给他备好了字,只是因着还没及冠,所以暂没旁人知道,只有些亲近的人才会在私底下唤他的字。
王玉,字琼璋。
金昭玉粹。
若金玉明美。
王顺到底有多爱这个孩子,从他的名和字中都能窥见一斑。
太和帝还记得当初王玉是如何高兴同他说自己的字,他说,“皇上,爹给我取了个字,我偷偷在他书桌上瞧见了,琼璋......您往后也可以唤我琼璋。”
琼璋是个很单纯善良的人,高兴不高兴几乎都在脸上,就像是民间说的那样,就叫“歹竹出好笋”罢,同他这个父亲比起来,琼璋都单纯得都有些可爱可怜了。
说起了伤心事,皇帝不由沉沉叹气,“若当初朕不叫他下江南就好了,也不至于这般......可惜当初他走得早,也不曾娶妻,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否则现下也都差不多和太子公主们一个年岁了。”
太和帝和王玉年岁相仿,皇帝只大他几岁,因着一人是王顺的学生,一人是王顺的独子,两人虽一个为君,一个为臣之子,却也关系甚好。
当初王玉甚至还同太和帝在一起读过书。
若是王玉活着,现下也当差不多有四十了。
见他提起了往事,王顺手上动作微顿,却很快恢复了常色,“那也怪不了皇上,要怪也是怪臣自己,操之过急,逼之过甚,非要迫他下江南,也怪他自己不争气,不能从江南活着回来,这般下场,怪得了谁?”
王顺对这个独子素来是寄予厚望的。
可没有人是生来就厉害的,总是要有去长大的时间,琼璋最后没能等到长成父亲眼中那样的人,就已经死了。
也或许是这个名字太贵太重,琼璋最后还是有些消受不起。
王顺道:“也罢,过去了这么些年,都是些往事了,人都已经去了要二十年,再提也没甚意思。”
趁着王顺说话的功夫,太和帝已经落下了最后一子,这场棋局,太和帝胜。
从前太和帝年岁不大之时,总下不过王顺,可是如今,王顺渐老,太和帝的棋也赢得越来越多。
残局已定。
两人起身,往茶桌边走去。
太和帝问他,“那到时候老师可会去顾家参加婚宴?”
王顺笑了一声,“都不曾给我发帖子,何必去讨嫌呢。”
竟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太和帝也有些许意外。
看样子,这顾家是真有些烦王顺。
也是,他们两家做派大相径庭,顾侯爷便和他不对付,顾淮声也和他家老子一个样子。
这回就连请帖都直接不发了。
王顺却不在意,他笑,“看样子小侯爷这还是在记恨我,记恨我当年害了他的老师。”
太和帝却不认可道:“怎么会呢,他岂会是这般公私不分之人,哎,他老师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您也是公事公办,再说,他不早就同他老师闹了不痛快吗,想来也不当为这事怀恨在心才是。”
听了太和帝这话,王顺也终没再去开口。
眼看时候已经不早了,王顺便起身告退,归了家去。
回去了王家之后,下人说宋玄景在里头等他。
王顺点头算是知晓,而后往屋子里头去。
果不其然,宋玄景正坐在椅子上等他。
王顺走近,见到烛火下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由问道:“你弟弟打的?”
宋玄景点了点头。
王顺没再看他,慢慢走到了主座坐下,他沉沉地吐出了口气,道:“这回实在是有些可惜了,若能判宋玄安舞弊,他这辈子就毁了,这宋家于你,也就是囊中之物……偏偏顾淮声插手。”
现下宋玄安好好的,即便是没中举,那也有些烦人。现下看清了宋玄景的真面目之后,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总之,也是一枚隐藏的祸患。
宋玄景道:“无妨,他心智不成熟,便是知道了,也无甚事,我观他这回秋闱,恐也没什么指望。”
“只是大人,顾淮声他还在查当初总督叛国一案,看这样子,是想找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还他清白倒也是小,怕就只怕,他是想让新政死灰复燃......”
宋玄景在兵部当差,之前发现顾淮声去调了当年总督通敌的卷宗出来,后来他便发现了他们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之事。
也不知道他是存了些什么心思。
王顺想了想,嘴角浮起了一抹恶意的笑,他道:“他想为他洗冤?好啊,可以。他在这月二十二大婚,你故意在那日放出些线索引诱他。我倒是想看看,是娘子重要,还是老师的清白在他心中重要。”
他那日听说宋玄安被人放出来之后,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发现他那小表妹去寻过顾淮声一趟。
顾淮声和宋玄安又没甚交集,这般看来,顾淮声应当是为了姜净春才放了宋玄安。
可既然如此,当初的东西顾淮声想必都已经处理了干净,他们即便再想发作也没证据,若是忽然插手秋闱,倒显得他们有些奇怪,所以后来这事便也被轻轻放过。
他们这回在他手上也算栽了个跟头,那自然是要坑回来的。
只是王顺也有些好奇了,顾淮声能为了姜净春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做出让步,那么到底是他们的大婚重要一些,还是老师的冤案重要呢?
很快便到了九月二十二日。
大婚当日格外热闹,这一日姜家上下的人都在来回奔走,忙着大婚上下的事宜,红灯笼已经挂满了尚书府的门口,处处彰显着喜气。
虽然姜净春和姜南他们闹得不大愉快,但她还是以姜家小姐的身份出阁,所以今日姜家的一行人都在,姜南、姜润初也都没去上值。
也该善始善终,既然她要嫁人,自也不能真就什么都不去管。
姜净春一大早就被人逮了起来,听着外头的吵闹声,迷迷惑惑间就被人套上了嫁衣,后来被搓了把脸后,就叫人开脸上妆。姜净春从始至终就若提线木偶般任他们摆弄着,最后头上压了重重的珠冠,脑袋都快提不起来。
老夫人今日怕说些什么两人又要落泪,弄花了妆麻烦,早在昨日就和她说了一宿的话,现下她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梳妆,什么也没说。
或许是上次的事情有些伤到了李氏,今日她也没在姜净春这处露面,只和姜南在外头忙着接亲事宜。
很快吉时就到,外头就放起了鞭炮声,姜净春被人盖上了红盖头,而后就被人扶了起来往外去。
她盖着自己亲手绣的盖头,低头只能见得自己那一身火红的嫁衣和绣鞋,耳畔的吵闹声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还置身梦中。
今日姜家小姐出嫁,府上格外热闹,到处都是欢欢喜喜的笑声、贺喜声,来瞧热闹的人不少,姜家人也来者不拒,到处散喜钱下去。
迎亲的人早已经到了姜家的大门口,众人见到头披红盖的新娘子莲步轻移,被人牵引着出来,虽看不到红盖下的容颜,可光看其身段也能见得是极出挑的。
姜净春盖着大红盖头什么都瞧不见,只能由着人扶她出去。
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旁边有女人的低声啜泣,而后有人忽地将她打横抱起。
姜净春吓了一跳,不由发出一声低呼,却听耳边传来了姜润初的声音。
“是我。”
是了,她才想起来,昨日嬷嬷同她说过的大婚流程,女子出嫁前,是要被家中兄长抱上花轿的,这是本朝历来风俗。
可她没想叫姜润初抱,也没想到姜润初会来抱她。
毕竟他们实在有些不对付过了头,从小到大,安安生生坐在一处的时候都屈指可数,除了吵架就是打架。
她想,姜润初恐怕也是又叫人逼过来的。
虽然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即便将她送上花轿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姜净春的身体还是忍不住绷直,觉着格外别扭,她忍不住低声嘲讽,“你今日大可借口衙门有事,躲开这一遭,你我都少些恶心......”
姜润初打断了她的话,他说,“为什么要躲?我今日是自愿来的。”
姜净春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被姜润初被稳稳地放在了花轿的椅子上,姜润初又道:“往后若和顾淮声吵架了,就回家来吧,你的房间母亲一直都留着。”
虽然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还是有那么几分生硬,可终究也是带了几分低头的味道。
姜净春怀疑或许是自己听错了,谁会说这样的话,姜润初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才是。
他这今日是突然犯了什么毛病吗。
她是嫁人了,是出去了姜家,他这是觉着他们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还是他快要死了?
不然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她觉得很奇怪,还想开口说话的时候花轿就已经被抬了起来,姜润初早就已经下去。
或许他也觉着这话着实尴尬,说完了之后,也不好意思待下去了。
耳边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让姜净春不再去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一桩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顾淮声坐在马背上,他今日一身大红婚服,朱红色的圆领袍让他同平日看上去沾了几分不大一样。他端坐马背之上,腰间金带收紧了腰身,将其衬得肩宽腰窄,清风朗月般的俊颜若冰雪消融,不自觉带了几分春风得意。
顾家小侯爷成亲,街上看热闹的人可就多了。
顾家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走上了长街,周遭的人见了都纷纷说些恭贺讨喜的话,那些走在前头的顾家奴仆拿着一箩筐的喜钱在那里散财。
大家收了喜钱,脸上笑得也都更真情实意了些。
花轿接到了顾家后,姜净春跨了火盆,被人牵着去拜了堂,后来这里的一切结束之后,她便被人送入了洞房之中。
外头声音吵吵闹闹,姜净春听了快一日的敲锣打鼓声,进了洞房之中才终于得了个清净,脑袋上的珠冠太过于沉重,她这顶了一日实在有些受不了。
她想要趁着进了洞房里头的时候给盖头掀了,再把这打脑壳的珠冠给卸了,可手才碰到盖头就被一旁的喜婆死死按住,她惊道:“使不得啊,这盖头啊,只能新郎官来掀,您可千万掀不得啊!”
早在接下这桩亲事之前,喜婆就听过姜净春的名声,果然是个不好伺候的大小姐,怎么能在现下这样的关头掀盖头呢?
姜净春听了媒婆的话却不肯,她说,“可是我的脖子酸得不行,快断掉了。”
喜婆道:“我的祖宗,您就再撑个一会就完事了,小侯爷他在外头应酬完,马上就来了呢。求您了,别让我犯难成吗,若您现下掀了这盖头,往后可没人再找我来做喜婆了......”
听了她不断恳求的话,姜净春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她没再执拗掀盖头,转了两下脖子作罢。
喜婆见她没闹下去,也终于松了口气。
顾淮声今日大婚,同僚亲友们也总算找到了机会折腾他,平日里头他一直都是那副生人勿进近模样,谁也不敢亲近他,但大喜的日子,顾淮声看着也没那么面冷了,大家也都放开了同他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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