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比你们还疑惑,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盛在大周是个忠良之辈,怎么到了北狄就莫名其妙成了作奸犯科之人,莫不是你北狄水土太差所致?”
慕真:“你……”
那位不怎么多话的北狄王怒目而视。
赵锦繁不欲再与他们多辨,瞥了眼殿外天色,道:“天色不早,鸿胪寺卿先安排几位来使安顿下来,稍后朕会在麟德殿设宴款待诸位来使。”
鸿胪寺郑寺卿领命,自群臣中//出列,对站在殿中央的北狄使团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来使这边请。”
北狄王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慕真,甩了甩衣袖,朝殿外走去。
送走两国使臣,朝会终于散去。
礼部柳侍郎与薛太傅并排走出大殿。
柳侍郎想起今日朝会上一幕幕,道:“我总觉得咱们陛下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薛太傅问:“哪不一样?”
柳侍郎:“方才陛下在大殿上,很是能言善辩,灵敏机警。没有沈相和定国公在,却把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稳而不乱。”
薛太傅挑眉,捋着胡子笑道:“老夫的学生,就没有笨的!”
他忍不住提醒了句:“你呀你,仔细想想咱们陛下自登基以来,看似处处受人掣肘,可哪次真的吃过亏?”
柳侍郎一怔,张着嘴好久没闭上。
午后,赵锦繁坐在书案前翻着奏折。
鸿胪寺郑寺卿忽来求见。
“陛下,北狄王嫌弃鸿胪寺安排的住所太小配不上他的身份,是否另做安排?”
赵锦繁道:“在宫中寻处大的宫殿给他暂住。”
“是。”郑寺卿应下走人,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赵锦繁道:“又怎么了?”
郑寺卿开口:“这位北狄王对花粉不耐,如今正是春花盛放的时节,宫中各大宫殿都种了各种名品花卉,只剩下一处大殿没种。”
赵锦繁:“那便安排他住那。”
郑寺卿:“这恐怕不行。”
赵锦繁:“为何?”
郑寺卿犹豫着道:“那处是摄政王留宿宫中时常住的,因其不喜欢颜色鲜艳,芬芳浓郁的东西,所以他住的地方不种花卉。”
赵锦繁:“……”
这人臭毛病还真多。
赵锦繁同他刚好相反,就喜欢色彩鲜艳,香气浓郁的东西。
她身上惯用意可香。
那天晚上那个男人,似乎也很喜欢意可香缠绵浓郁的味道,她的每一寸皮肤都不放过,全要吻啃一遍。
那个男人不仅沉迷意可香,体力还异常出色,让人难以招架。
那晚来过她寝宫的三人里,惯用意可香,体力又十分好的,要属楚昂。
说起来有几天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陛下,那到底安排北狄王住哪好?”郑寺卿的问话将赵锦繁的思绪拉了回来。
赵锦繁想了想道:“我记得太液池边上有所空殿,倒也还算宽敞,那处似乎并无花卉,只铺了些草坪,便安排在那吧。”
“这……”郑寺卿道,“恐怕也不行。”
赵锦繁疑惑:“这又为何不行了?”
郑寺卿道:“您不记得了,摄政王在那养了一窝兔子。”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笑道:“想不到仲父他老人家喜欢照顾这么可爱的小动物,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温柔有爱心呢。”
郑寺卿愣住。
温柔……有爱心……
您确定吗?
赵锦繁想,她那位仲父约是回不了京,往后这群兔子没了依傍,难免会轮作他人盘中餐。
这群兔子悲惨的命运由她而起,她自当负责。
于是她道:“这样吧,你命人将这群兔子挪到紫宸殿来,由朕代为照看。再着人将空殿清扫一二,安排北狄王住那。”
郑寺卿:“是。”
赵锦繁:“等北狄王安顿好后,告诉他朕有一事要与他相商,请他过来一叙。”
郑寺卿应下后,转身出殿。
很快就有宫人送兔子过来,十余只兔子陆续进殿。
赵锦繁在紫宸殿后院辟了块大草坪,专门留给这群兔子。
这群兔子一看便知是被人精心养着的,毛色雪白想是时常清理。
赵锦繁捧起一只放在怀中,顺了顺它的毛。
福贵正从侧门走进紫宸殿后院。
赵锦繁抬头朝他炫耀:“福贵你瞧,我有兔子了!”
福贵愣了愣,恍惚想起很多年前,西域进贡了好些灵种兔,这些灵种兔十分可爱惹人疼,先帝将这些兔子分给子女们赏玩。
她早早就站在殿门外等宫人送兔子过来。
但不知是有人刻意为难,还是先帝真的忘了他还有个九皇子,所有人都有,受宠的六皇子甚至分到了好几只,唯独只有她一只也没分到。
福贵心里莫名起了一阵酸楚,又见如今赵锦繁笑得开心,感到一点欣慰。
“陛下,这兔子是哪来的?”
赵锦繁笑:“抢别人的,以后都归我了。”
福贵:“……”
是谁这么倒霉?
赵锦繁在院中挼了会儿兔子,过了不久,郑寺卿进殿回禀。
“北狄王一行已安顿在太液池旁的空殿,不过北狄王的花粉不耐似乎十分严重,躲在殿中不肯见人,在大周的一切事务全权交由国师慕真处理。”
“这样啊。”赵锦繁若有所思,“那这位国师现下在何处?”
“在太液池中心亭饮茶赏花。”郑寺卿道,“是否要老臣去请他过来?”
“罢了,寺卿今日多番辗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赵锦繁道,“今日天气不错,朕正巧也想去太液池边走走,顺道见一见这位国师。”
“是。”
郑寺卿退下后,赵锦繁召来御辇,前往太液池。
刚出殿门,就在外头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礼部张永,参见陛下。”
赵锦繁撩开车帘,朝出声之人望去:“张尚书,稀客。”
神色略有尴尬。
赵锦繁问了句:“沈相身子可有好些?”
张永回道:“相爷他……他只是偶感风寒,相信歇息几日,就能恢复康健。”
赵锦繁:“哦,如此便好。”
张永:“微臣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同陛下说沈相之事,而是为了……”
“为了王盛。”赵锦繁替他答道。
一下子被人道破心中所想,张永愣了愣。
他忽想起之前沈谏说过,摄政王这样的人,花了三年还没从岌岌可危的赵氏手里夺过江山,你觉得眼下坐在帝位上那位,真如表面一般不中用吗?
他叹了口气道:“微臣本不是爱多管闲事之人,只是昔年我与王盛同在礼部,也算有过共事之谊。”
记得他们刚入官场那会儿,满腔热血想要有一番大作为,还对赵氏抱有幻想,只可惜现实给了他们沉痛的一击。
先帝昏庸无能,流连女色,不事朝政,江山社稷千疮百孔,国力日渐衰败。
他们也从最开始的一腔热忱变得心灰意冷。
张永犹豫了很久道:“其实原本该去北狄的人是微臣,而非王盛。”
当年先帝有意在礼部择一人出使北狄传扬大周文化,原本老尚书选定的人是他。
可他退缩了。
如果刚入官场那会儿让他去,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可后来他只觉得为那样的君主卖命不值得。
也或许是因为当时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双儿女,他有了难以割舍的牵挂。
王盛看出了他的不坚定,主动提出代他前往。
这一去可能一辈子也回不了故土,他承不了这么大的恩情。
他有回绝过王盛
“你这样不值得,不必可怜我。”
王盛却不是这样想的。
“为官者,能为国出力,怎样都值得,我羡慕你。”
他们这一群人里,只有王盛从来没忘记初心。
“那你妻子怎么办?”
“她……她说会写信给我。”
“劳你替我照顾她。”
“你这愁眉苦脸做什么?我又不是真回不来了。不过……若三年后没有我的消息传来,劳你替我送封和离书与她,再为她择户好人家。”
“是我对不起她。”
张永从回忆里抽神,继续说道:“他的妻子等了他十余年,也没等到他的任何消息,在年初过世了,死前同微臣说想同他葬在一起,微臣对着将死之人也说不下狠话,心里却知这实非易事。”
“如今王盛在北狄背了罪,北狄定然不肯轻易放过。陛下能否看在他一心为国的份上,求一求北狄王……微臣不敢奢求他能活着回来,只求将来能有机会要回他的骨骸,也好了却他妻子遗愿。”
赵锦繁看着躬身垂首的张永,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张永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张了张嘴:“啊?”
赵锦繁道:“他当然得活着回来,好好的回来。”
张永一怔。
“即便你今日不来,朕亦不会坐视不理。倘使朕没有对一心为国效力的臣子尽过力,何以让朝中一众臣子信服,何配坐在含元殿高台之上?”
“朕不仅要他回来,还要北狄人恭恭敬敬把他送回来。”
张永睁着眼,半天没说出话来,胸口仿佛有热血凝聚,恭恭敬敬地伏身行了个大礼,回过神来,赵锦繁的御辇已走远。
等等!不对啊!
他对着小皇帝激动个什么劲啊!他可是实打实的权臣派!
丞相府后院。
沈谏坐在水榭旁悠哉喂鱼,他的爱鸽小白时隔两天,再一次送来了八百里加急。
他从小白的爪上取下信纸,打开看了眼。
朱翰林站在一旁:“这信上可说了什么?”
沈谏瞥了他一眼:“怎么是你,张永呢?”
朱翰林回道:“不知他去哪了,下朝就没见过了。您找他?”
“不。”沈谏道,“只是平日里叽叽喳喳追着我跑,人一不在还挺不习惯。”
朱翰林赔笑了几声,又把话题扯回了信上。
“可是君上有消息了?”
沈谏:“嗯。”
朱翰林急问:“君上他如何了?”
沈谏:“呵,勉强活着。”
“他幼时在西南也遇过不少山道坍塌之事。这家伙走哪毁哪,命还特硬。”
朱翰林松了口气:“活着就好,那他可有什么吩咐。”
“有。”沈谏一脸无语,“他要我看好他的兔子。”
朱翰林:“……就这个?”
当然不止。
沈谏视线落在信中最后一行字上——
“赵锦繁的一举一动,尽数告知与我。”
第19章
皇城深处,太液池上水波荡漾,波光粼粼,沿岸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远处群山翠微,重重叠叠,别有一番景致。
赵锦繁乘船自岸边随水飘向池中央的中心亭。
北狄国师慕真正站在中心亭最高处,自上而下眺望各处美景,见赵锦繁的船靠近,笑问:“陛下也如此好兴致前来赏景?”
他的长相与那位花粉不耐躲在殿中的北狄王正相反,那位面相略凶,他看上去却十分儒雅沉稳。
赵锦繁的船靠在中心亭边上,她自船上下来,缓步走向慕真所在的最高处。
“赏景是其次。”她顿了顿道,“朕是特意来见北狄王你的。”
慕真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陛下别是弄错了,北狄王正在殿中。”
赵锦繁道:“殿中那位不是,你是。”
慕真目光一凛:“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锦繁道:“从你说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
慕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哦?”
赵锦繁道:“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吾乃北狄国师慕真’,素闻北狄尊卑等级分明,你身为臣子,你们王上就在身边,你不称自己为‘臣’,却称自己为‘吾’,未免太过傲慢。”
慕真:“就因为这个?”
“又闻北狄王年轻有为,在北狄威望甚高,不似朕一般身边有位权倾朝野的仲父,行事处处受掣肘。可你身边那位北狄王,寡言少语不说,做事前处处看你眼色,似乎与传闻中的样子并不相符。”
赵锦繁看向他身后的两名护卫。
“朕曾在一本详写北狄风土人情的书上见过,北狄武士分为九等,只有上三等的武士才配用剑,腰间蹀躞带上镶有三角红玛瑙的是王上的随身亲卫。”
“你身后二位,腰带上虽缠了布条以做遮挡,但左边那位走路习惯在腰间用力,施力间扯动了布条,稍稍从里头露了点宝石光辉。”
“这二位亲卫不在殿中护着‘王上’,反而跟着‘国师’你,不奇怪吗?”
慕真笑道:“大周陛下真是细致入微,与传闻中似乎很是不同。不过也能想见,一个在如此残酷的储位之争里幸存下来,坐上帝位的人,不是真正没用的傻子,就是绝顶聪明之人。陛下显然是后者。”
赵锦繁回道:“承蒙夸赞。”
慕真问:“陛下难道不好奇,本王为何要扮作他人?”
赵锦繁微笑:“抱歉,王上你的长相还没有好到能让朕对你好奇的地步。只要王上的言行不危及大周社稷,奚随君便。”
慕真:“……”这前半句是在骂他长得难看吧?
“明人不说暗话,不知陛下今日来见本王所谓何事?”
赵锦繁:“有样东西想让你瞧瞧。”
北狄王缓缓抬眼,见眼前的大周皇帝从袖间取出几封信来。
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北狄王看到信上的字迹,目光忽然一沉。
几百里外,成州。
几人骑快马一刻不停穿行在蜿蜒曲折山路中,行至深夜,几人在山脚驿站暂做停留。
怀刃在马厩喂完马,走回客间。
夜里山间,天色如泼墨一般,信鸽们拍打着翅膀划过夜空。
怀刃推开客房门,月下窗前,有一人静坐在旁,正闭目修养。
他的手边停着一群训练有素,日行千里的白羽信鸽。
怀刃走上前,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信。
“您昨日都给沈相写了什么信,怎么他今日回了那么多封给您。”
怀刃朝他看去,见他正闭目修养。
他们在苍行山中路最深处寻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废墟之上,疾风吹散他的墨发,雨雾之中,额间血水混着细密
雨丝顺着他修长脖颈滑落。
他手掌间,夹杂着火药的草木灰随风消散。
风声呼啸,他在低笑,极为兴奋的,仿佛又在一眼能望尽的无趣人生中找到了新的乐趣——一个够狠,带劲,令人无法轻易击溃的对手。
“新手段?”
“有点意思。”
怀刃:“啊?”
看起来他知道想弄死他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也不是第一次想弄死他的样子。
他在这次刺杀中受了伤,本不该急行,不过他似乎对回京有极深的执念。
他向来意志力惊人,这点伤拖不垮他的脚步。不过两三日就已行至成州。
他的眼睛受了些许轻伤,暂不能看清细小事物。
怀刃拿起十余张写得密密麻麻信纸:“需要我给您念?”
他点头。
怀刃清了清嗓子念道:“尚膳房王四上告,入春换季,陛下近日胃口不佳,饮食多为,酸杏、青李、醋鱼、酸梅汤、凉拌酸辣鸡丝……之类开胃的食物,喜食酸而不食油腻之物。”
这一堆酸不拉唧的东西念的怀刃嘴里起了好一阵口水。
“想不到陛下口味还挺特别的。”
怀刃继续念道:“御药局徐太医容秉,陛下自坠马后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近期常服用补气益血的汤药。”
这道也算合情合理,有病吃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紫宸殿章嬷嬷说,自您离京后,陛下比从前懒怠些许,时常犯困小憩,实在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国不可一日无您,您就是那天上月,引领着陛下,引领着大周,走向繁荣昌盛……”
此处省略马屁三百字。
“下面这张来自尚衣局陈女官,称陛下最近身量渐长,穿衣尺码比从前大了些许。”
这也无可厚非,谁还没有长胖的时候呢?
怀刃翻了翻剩下几张信纸,上面写的全是陛下,陛下,陛下……
“您知道这些东西做什么?”
对方没回答,只是让他:“继续念。”
怀刃应是,继续念了关于陛下在大殿接见各国来使时,应对自如,竭尽全力维护大周颜面,在百官心中声势威望渐长之事。
“您不在京中,陛下似乎如鱼得水,过得很是不错。”
怀刃如是总结道,紧接着打开另一张信纸。
“这张是沈相亲自写给您的。”
“他言道,陛下不近女色,只好男风。前与少将军相约同饮酒共赏月,后又当着臣的面承认喜欢言书监,游走在各色男子之间,游刃有余。君上不必忧心陛下会生出几个阻碍您登顶的小皇子。”
怀刃边读边点头认可:“沈相所言极是,君上无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