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盯着他左后背上被尖刀刺穿的疤痕道:“不然你怎么解释你背后这伤?”
定国公嘴硬不肯说:“关你屁事?”
楚昂怒不可遏:“你……”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吵起来,宋夫人连忙上前将两人拉开,劝道:“好了,有话好好说。”
她说着,吩咐随侍备茶,把父子俩拉到圆桌旁坐下,温声询问楚昂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听楚昂说清来由后,摇头笑道:“你父亲怎么会做那种事?”
楚昂睁抱着胸冷哼一声,瞥他老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老头不肯好好解释,烦死人。”
“你管我!”定国公板着脸顶了他一句。
这父子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最后还是宋夫人开了口道:“你父亲背后这疤,并非是在护送议和金时所伤。当年大周连连战败,你父亲不得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
“这一战至关重要,倘若败退,失去了瀛洲这块战略要地,大周等同于被北狄
人扼住了喉咙。再加上连战连败,大周军士气颓靡,急需一场胜局来挽回颓势。”
“你父亲苦守瀛洲,与敌军厮杀月余,终于赢下了这一仗,可赢下这一仗的代价太大了。昔日繁荣的土地浸染了鲜血,死伤无数,哀嚎遍野。你的母亲,你的叔伯皆在瀛洲牺牲,包括你父亲自己,也险些丧生于此。”
拼尽一切,守住了那方土地,明明立下大功,回到京中得到的却是国君一场鸿门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不心寒是假的,但很快北狄欲破祁州南下,倘若真让敌军得逞,南下渡了黄河后果不堪设想。你父亲放下心中芥蒂,急忙奔赴前线对敌。”
“敌军此次来势凶猛,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大周军处于劣势,很快就要招架不住。祁州城内伤亡惨重,人心涣散,你父亲手下一名副将实在撑不下去了,劝说你父亲撤退。他说国君不仁,不值得他们为其卖命。”
“但你父亲没有退。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一退,以后脚下这片黄土就不再是大周领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周子民,都要对北狄人低头哈腰。国门若破,国将不国。最后他留下一句话,就毅然决然冲去了前线。”
楚昂道:“哪句话啊?”
宋夫人正要回答,定国公红着脸咳了几声,阻止了她。宋夫人摇头笑笑,没再答下去。
楚昂哼了声,虽然他老爹不肯告诉他,但他隐约猜到了是哪句。有一年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他与母亲的绝笔里曾提过一句——
“将士许国,身死而无悔。”
宋夫人接着道:“你父亲背上这刀上便是祁州那一战留下的。那一战北狄人没讨到好处,但大周也实在撑不下去了,粮草将尽,兵力不济,无奈之下只能放下大国威严,与昔日臣服于自己的蛮夷议和。也就有了之后议和金那事。”
楚昂看向自己老爹:“难怪那阵子你整日不肯见我,原来是在养伤。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定国公撇开头去:“有什么好说的。”
宋夫人道:“那会儿陆夫人刚走了不久,你父亲怕你更伤心,不敢告诉你。”
楚昂瞥了他老爹一眼,突然觉得他老爹顺眼了一点。
楚昂支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议和金失窃一事,果然还是冯文最可疑。”
定国公沉思片刻后道:“说起这个,我记得冯文背上也有刀伤,好像就是去送议和金那会儿受的伤。”
楚昂道:“那就是他没错了。”
定国公犹豫:“不过……”
楚昂道:“不过什么?”
定国公嘴角一抽:“冯文说他自己背上这伤,是晚上出去解手,不幸在茅厕遇到强盗打劫,逃走的时候被刺伤的。”
楚昂:“……”
玉泉山庄后院,春泉居。
冯文摸着脖子上被夫人挠破的地方“嘶”了声,怒目瞪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叱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沈谏无奈摊手:“我这也是为了老师您的清白着想。我看您还是好好说说您这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免得被误会成是窃走议和金的贼首。”
冯文冷笑了几声道:“你倒是挺信任我。”
沈谏道:“老实说您这人坏得很,不过尚算有那么点底线。如若不然,我也不可能还有机会爬到今日这位置。”
冯文道:“你这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沈谏笑道:“当然是夸您。”
冯文长叹了一声,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岁月。
当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他与楚骁、傅凛三人负责护送议和金与北狄人和谈。
那会儿楚骁重伤刚愈,身体虚弱。傅凛为人刚直,又是那副一根筋的愣头青脾气,一看就北狄人就两眼冒火,杀气腾腾。
与北狄人洽谈议和事宜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冯文身上。冯文每天跟北狄人摆笑脸,摆得嘴都抽了。
当时北狄人不仅要议和金,还要求大周割让沃城。沃城地处西北,大漠黄土,风光瑰丽,又是大周连接西域及北方各国的陆上通路,岂能割让?北狄人简直痴心妄想。
为此冯文据理力争,咬死不肯松口。北狄人看来硬的不成,就来软的。那天夜里,趁他去解手之际,把他“请”去了营里品茶。
茶的味道不怎么样,但他们还摆了几大箱金银珠宝在他面前。冯文自问,这世上实在没有比金子和权力更香的东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北狄人告诉他,只要他稍稍在沃城一事上松口,这笔金子就是他的,不仅如此,如果他们经常合作,过后他还会有更多好处。
“你不就最爱这些东西吗?”北狄人说,“我们什么都能给你,好好考虑考虑。”
满地的金银珠宝在烛光下璀璨生辉,冯文痴痴地望着,对北狄人道:“这还用考虑吗?我当然……”
“不需要。”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三个字他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那天晚上冯文很想撤下笑脸,对北狄人喊一声“滚”字,但他没那么做,议和事重,不可意气用事。
北狄将首见他不屈,褒扬了他一番,放他走了。明面是这样,但半道又暗中派了人截杀他。冯文险些丧命,好在傅凛见他不见踪影出来寻他,危急时刻,救了他一命。
本来他对傅凛这种为人刚直,又一根筋的愣头青没什么好感,但那次过后,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成了生死之交。
冯文道:“我这背上的伤,就是那会儿被北狄人截杀时落下的。可惜后来议和金失窃,沃城……哎,罢了不提了。”
“当时我在朝中树敌甚多,若是知道我曾被北狄人请去品茶,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赵庸又不是什么明君,指望他能体谅就怪了。未免节外生枝,我就把这事给瞒下了。”
他瞥了眼沈谏道:“你们要是不信,就去问傅凛,他最老实从不撒谎。”
几人在凉亭分别后,荀子微前往秋水居寻傅凛。赵锦繁紧跟在他身旁,随他一道。
两人走在花园石子路上,荀子微看向身旁人:“你……想跟我一起?”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唇畔微扬:“好。”
赵锦繁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别误会,只是因为您今日饮多了,方才在宴席上答应要送您回厢房。傅凛的秋水居离您歇息的院子不远。等处理完这事,我会依约顺道送您回去。”
荀子微脚步一顿,站在她身前,挡住去路,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脚边,垂眸凝着她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赵锦繁微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如果什么?”
荀子微答她道:“如果我想误会呢?”
第85章
赵锦繁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瞳仁里映满了自己,笑道:“好吧,您误会得对,我想跟着您,并非只是因为答应了要送您回去,还有别的理由。”
荀子微安静地站在她身前,等待着她说出别的理由,喉结上下滚了滚,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赵锦繁从袖中摸出那封信,道:“朕留意到这封信的信纸有些特别。”
荀子微默然,末了叹了口气,释然一笑,低头耐心听她讲信的事。
赵锦繁道:“表面上看这封信的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绿笺,其实不然。还有一种书香世家爱用的蓝笺,纸质同绿笺相似,十几二十年前时兴过一阵,常为有情男女传情所用,后来因为在这种笺上写字不易干容易糊,久而久之这种笺也就不为人常用了。其实这封信所用的信纸并非军中常用的绿笺,而是蓝笺。因为这封信距今年代久远,信件泛黄,使得原本偏蓝的笺纸看上去成了绿色。”
从前她母妃枕下藏着她父皇曾写给她的情诗,那些情诗就是写在蓝笺上的。赵
锦繁想起如意跟她提起过,在失忆前的那一天,她去查看了母妃的“遗物”,动过那些蓝笺。想来应当是在那时察觉到了,言怀真给她看的那封信所用的信纸非绿笺而是蓝笺,想要进一步对比确认。
“当年负责护送议和金的三位重臣中,只有傅凛出身书香世家。所以我想三人中最有可能与这封信有关的人,会是傅凛。”赵锦繁看向他道,“这一点您大约也想到了,所以才会想要去见见傅老将军吧。”
荀子微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怀疑傅凛,但并非是因为信纸。”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而是因为写信用的墨味道很熟悉,是徽墨掺了鸽血的味道,这种做法现下很罕见,因此鲜为人知,但十余年前的镇北军极喜用这种墨。傅凛正是镇北军出身。”
赵锦繁又道:“还有一点,朕觉得不合常理。”
荀子微道:“你是想说,这么重要的信,柳尚书既不销毁也不锁藏,就这么随意和旧衣摆在一起,不合常理。”
赵锦繁笑道:“您说的正中我心。”
“走吧,去见傅凛,所有疑问都会有个答案。”荀子微对她道。
玉泉山庄,秋水居。
月色之下,傅凛正于院中练剑,只见他剑锋扫过之处,片叶不剩,剑气煞是凌厉。傅凛正专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掌声,循声望去,见赵锦繁与荀子微结伴而来。他忙收起剑,上前行礼:“老臣见过陛下,君上。”
赵锦繁请他免礼:“傅老快请起。”
荀子微低头在她耳边道:“一会儿站远些。”
赵锦繁看荀子微抽出腰间软剑,了然一笑应了声:“好。”
荀子微朝她微一挑眉,道了两个字:“三招。”
很快,院中寒光乍现。荀子微以讨教切磋为由,与傅凛比剑。赵锦繁顺着他的招式数数:“一……二……”在数到第三下的时候,院中声响戛然而止。
赵锦繁自远处望去,隐约看见傅凛背后衣料碎了一地,傅凛与荀子微说了些什么,行过一礼后,进屋换衣服。
她朝荀子微走去:“是他吗?”
荀子微摇了摇头道:“不是他。傅凛的后背有许多多年征战沙场留下的伤疤,剑伤、划伤、鞭痕,但没有被尖刀刺穿过的痕迹。”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想,那封信应当与他有所关联。”
荀子微“嗯”了声,无奈一笑:“关于这一点他方才同我说了,那封信确是他所写,但与议和金失窃无关,与他夫人有关。”
赵锦繁愣道:“他夫人?”
荀子微收起剑,缓缓与她道来,这个美丽的误会。
傅凛出身书香世家,他自小天资聪颖,族中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一举中第,光耀门楣。但傅凛志不在此,只一心想赴边疆保家卫国。
此事遭到了族中人激烈反对,尤其是傅凛的母亲,不希望儿子去过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为此傅凛一度很迷茫,踌躇不决之时,他在自己经常练剑的院子里捡到了一封匿名信。写信人鼓励他,安慰他,支持他坚持自己的志向。后来他又陆陆续续收到不少这样的信,这些信在他迷茫时给了他许多力量。
之后他毅然决然奔赴战场,不出两年就立下了战功。彼时他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回京领赏之时,家里人提说他也到了适婚之龄,该娶妻成家了。
他母亲看上了陵州陆氏的长女陆明姝,问下意下如何?傅凛当即拒绝了。
陆明姝是他胞妹的闺中密友,常来府里走动,美名在外,但每次见到他,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看见他皱眉她就会笑。
傅凛认为,如果和陆明姝成了亲,他们一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怨侣。
陆明姝很快从他胞妹那听闻了消息,跑来问他:“为什么?”
傅凛只答说:“你我不合适。”
陆明姝在他面前一向多话,那日格外安静。
此事不过长辈间玩笑话,并未外传,于她名声无碍。傅凛想她依然还是众人眼中耀眼夺目的明珠,会找到她心仪的郎君。以后他们大概没多少机会再相见了。
之后他又离京去了西北,在战场上遭歹人陷害,不仅身受重伤,还获罪被贬,前路一片黑暗,去了陵州一处别庄修养。
未曾想在那里重遇了陆明姝。那会儿主母让她学理财掌家,她整日在庄铺奔波,又兼处理陈年烂帐,正苦恼。她说前些日子碰到刁奴欺主,她很害怕希望他过来做几日她的护卫,撑撑场面。
两家是世交,陆明姝又是胞妹的密友,傅凛同意了。作为交换,那段日子陆明姝常带些剑谱和兵书来探望他。
傅凛渐渐发觉陆明姝理解他的志向,明白他所有的挣扎和痛苦。他越来越发觉她可爱得不像话,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她,越来越觉得从前的自己是个笨蛋。
有次陆明姝在路上遇劫,他拼死护住了她。她不顾他满身是血,冲上前来抱住他说:“我们成亲吧。”
他也想,可他不敢。他这样的罪人,配不上全天下最耀眼夺目的明珠。
他又一次回绝了她。这次他真的伤了她的心,没法再回头了。
后来前线需要人,他不顾一切去了。原以为分离会让他把一切淡忘,却不想越是离她远,越是挂念得紧。实在忍不住,他开始每月给胞妹写信,不敢提自己想陆明姝,只是在信里写些在战场发生的事,信的最后会添一句,你与友人近来相处可好?隐晦带过一笔。
他希望胞妹能回信跟他说说陆明姝的事,但他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战事结束后,他回了京却听说,楚骁正对陆明姝穷追猛打,两家好事将近。
那晚楚骁去找她,他也跟去了。他躲在暗处看她,却被她逮了个正着。她怒气冲冲走到他身边,扔了一堆信给他。那些信正是他之前每月寄给胞妹的。
“你这个懦夫!我讨厌你。”她很生气,也很可爱。可爱到他忍不住上前紧拥住了她。
后来他像赶赴前线去一样,不顾一切求娶了她,努力成为了勉强配得上她的男人。
成亲后,他还发现了一件夫人的小秘密。原来早些年,他在院中收到的那些鼓励他的信,全是夫人用左手写的。
之后用左手写信一事就成了他们夫妻间的情趣。奔赴前线的日子里,傅凛每月都会用左手写情信给夫人,每封信的内容他都记得很深刻。
那封信便是其中之一,那是他在大周与北狄议和之后,写给他夫人的信。信上说的是——
明姝,念你千遍,展信如晤。
大周与北狄议和事毕,不日我将归京。北狄以议和金失窃为由,迫使大周借地十年,此番屈辱,我等痛心疾首。身为将士未能护国土周全,实是罪大恶极。
大周国力日衰,然凛报国之心,未有一刻改之。惟愿他日,沃城重归,我大周锦绣山河,能繁华如昨,吾愿为此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荀子微道:“柳尚书的夫人正是傅老的胞妹,两家关系很近。约是陆夫人在家中不慎弄掉了这信,过后这信被来拜访的柳尚书所拾得,柳尚书丢三落四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想是当时随手将信放进了衣袖中,本想归还,但事一多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