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母妃也会过来探望她,给她带一些好吃好玩的。母妃总说让她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后来她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赵锦繁也不再期盼她来了。
再后来父皇病倒了,储位之争过后,赵锦繁“幸运”地成为了储君,她很高兴终于能母凭子贵与父皇并肩而立。从前的贵妃死了,父皇封她做了新贵妃。
那会儿父皇还没病糊涂,封妃典礼上,父皇夸她容颜不减当年,她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赵锦繁想这大概是这些年她笑容最灿烂的时候。
她笑着靠在父皇怀里,问他可还记得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父皇说:“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坐在船上采荷,朕还为你做了首诗。”
她闻言怔住,久久无言。因为她从来没去采过荷,采荷的是丽妃。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又问父皇,可还记得她的小名,当年他们彼此交付那晚,他喊了很多遍,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皇又答:“记得,当然记得,你叫……叫阿妙。”
她的笑容彻底消失在了脸上,阿妙不是她的小名,是贤妃的。她精心打扮的脸,在那一刻显得有些滑稽。原来他早就忘了她是谁,可能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
封妃宫宴还在继续,宴上笑语欢歌不断,后殿却传来消息说——
叶贵妃自缢了。
好在有宫人察觉不对劲,冲进去救下了她。赵锦繁赶去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赵锦繁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自己很绝望也很后悔,痴缠了那么多年,最好的岁月全都错付了,没有办法回头了,骄傲、自尊全都丢了,呆在这宫里也没脸可活。
她问赵锦繁,她还能怎么办?赵锦繁说:“错了就错了。没有办法回头,那就向前看。东西丢了就再捡起来。但……”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虽然这很难,不过她愿意试试。于是赵锦繁在与她一起出宫祈福时,设计了一场意外走水,让叶贵妃丧生在了火里,得以重生。
她临走前抱着赵锦繁,说她舍不得她。赵锦繁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怕动了之后她就立刻会放开,还是因为不习惯。
她说等安顿好了就会想办法悄悄给赵锦繁传信。前不久,赵锦繁在浮州收到了她的传信。
她在信里说自己在沿边沥城过得很好。她在入宫前是个十分能干的女子,出宫之后靠着一百两本金白手起家,不过一年多功夫
已在沥城商界小有名望。还和当地最有名望的乡绅有了一段情,那位乡绅很尊重她也很疼爱她,事事以她为主,继子继女也很孝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信的最后,她说她想阿臻。
此时此刻,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前,等待着她出现。等了许久,她没来,那位老仆出来说:“久等了,夫人正替小姐梳头,请您先去正堂坐会儿。”
赵锦繁愣了愣,双手扯着袖子,静默许久后“嗯”了声。
她随老仆去了正堂,在紫檀木椅上坐了大约一刻钟,一位和她一样长得上扬凤眼的妇人朝正堂走来。
她看见赵锦繁坐在正堂,怔了怔道:“竟真是你。”
赵锦繁藏起无措的手“嗯”了声。
她的眼里没有期许,只有错愕:“你怎么会来这?你不是在浮州?没人跟着你?你私自出来的?那位摄……不拘着你?”
正问话,一位看上去比赵锦繁略小几岁的小娘子从后院跑来,缠着她道:“母亲,你答应要陪我翻花绳,怎么就跑这来了?”
她看了赵锦繁一眼,强笑了几声:“母亲正好……有客。”
那位小娘子闻言,朝赵锦繁望去,好奇问:“这位小公子是谁?好生俊俏。长得还同您有几分像呢!”
她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道:“这位小公子是我……一位远方表亲。”
“那我应该称呼一声表兄才对。”小娘子朝赵锦繁行了个平辈礼,羞答答喊了声,“表兄。”
赵锦繁默然看了眼她的母妃,没有应声。
她母妃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对她道:“来了就一道用个午膳。”
赵锦繁“嗯”了声。
午膳时,她母妃夹了几块葱油煎鱼到她碗里,说她瘦让她多吃些。赵锦繁盯着碗里的鱼没法下筷。
饭用到中途,她母妃向她提起:“上次在信里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赵锦繁微愣:“什么?”
她母妃道:“就是为阿年谋个好差那事。”
阿年是她继子的名字。仔细想想她的传信有一半都在跟她说,自己这位继子如何能干,如何了不得,如何能堪大任。
赵锦繁很难过,为自己只看到信的最后一句而难过。
或许当初母妃走时说舍不得她是真心的,不过母妃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和新的生活,她不该再打扰了。
用完午膳,赵锦繁没有再多留。她答应过荀子微办完事就要尽快回去,现在事办完了,也该启程了。
她背着包袱,骑着马顺着原路返回,一路行至乌留山已是入夜时分。
山上起了一层浓雾,不便再行路。她在一棵靠进山溪的老树旁暂时落脚。
漆黑夜色下,她独自静坐在树旁,视野不清使得她的听觉格外敏.感。她察觉到前方有脚踩过枯叶响起的咔嚓声,有人在浓雾中朝她逼近,不止一个人。
荒山野岭,夜间偷袭,来者不善。
赵锦繁的手在抖,她的马突然间开始嘶鸣,她装作起身安慰马匹的样子,纵身上马就跑,顺便不忘拔开有人给她的响箭。
响箭上空,炸开一声火花。赵锦繁不确定这一带有没有荀子微的人在附近,她只能赌。
身后之人察觉她跑了,立时追了上去。浓雾之中,赵锦繁的马蒙头乱冲,一支支飞箭朝四面八方射来,刺中马背,马匹凄厉一声嘶吼,那群人循声围了过来,很快就要逼近她。
她闭上眼,屏息静声。几息间,听见几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以及夜袭她的那群人发出的惨叫声。
赵锦繁睁开眼微愣,心想援兵这么快就来了?
浓雾之中,她看不清援兵的样子,只听夜袭者中有人出声:“来者何人?”
那人答:“西南荀子微。”
“还有什么遗言吗?”那人顺便问夜袭她的那群人。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赵锦繁一怔。
还没等那群夜袭者说出遗言,他手上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切开了那群人的脖颈。
浓烈的血腥味在雾中弥散开来,赵锦繁胃里升起一阵恶心,方才午膳硬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荀子微很快解决完夜袭者,收起剑朝她走来。
赵锦繁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侧过身背对着他,她抬袖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问他:“您怎么也在此?”
荀子微道:“路过,刚巧看见你的求救。”
赵锦繁不敢想,如果今日荀子微不在此,自己会怎样。她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看见她吐在地上的秽物,问:“你很难受?”
赵锦繁尴尬道:“让您见笑了。”
荀子微取下腰间水囊递上前,道:“要水吗?”
赵锦繁看见他手上那只熟悉的水囊愣了愣,抿唇道:“不必了,用您的不合适,我自己有。”
她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包袱在方才逃亡时不知丢哪了,除了水囊,盘缠和干粮都在里面。
赵锦繁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道:“你的私事办完了吗?”
赵锦繁点头。
荀子微道:“等雾散了,我会送你下山,到了山下镇上我会让我的人护送你回浮州。”
赵锦繁松了口气,又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道:“不必,这是交易。我说过,不会让那群乱党伤你半分,言出必行。”
当然他照例不忘添一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他说完看向赵锦繁,似乎是觉得她听见这话应该回击些什么,但她今日出奇安静。
夜深雾浓,前路难行。两人走了一阵,看见山上有一处光亮,走近一看见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年过半百的猎户,儿子媳妇去镇上做买卖了,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正好有一间空屋能住人。
荀子微给了那位猎户一些银子,那猎户便把屋子借给他与赵锦繁留宿。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榻和几张凳子。赵锦繁搬着凳子勉强拼出一张小床,打算今晚凑合一下睡这上头。
荀子微看了眼她惨白的脸道:“你睡榻。”
赵锦繁问:“那你的伤?”
荀子微道:“无妨,你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不好。”他说完转身出门,道:“我去弄些水来,你先休息。”
赵锦繁看着他,抿了抿唇:“能再找些吃食过来吗?”
她不好意思道:“……我饿。”
荀子微朝她点头。
赵锦繁坐在榻上等他,等了好些功夫也不见他回屋,起身出去寻他。深夜,那位猎户已熄灯歇下,赵锦繁循着光走到厨房,见灶上蒸着糙饭,荀子微站在灶旁,正握着刀切菜。
赵锦繁看见这一幕愣了愣。
荀子微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她一眼:“这里没有现成的熟食,那位猎户说,厨房有些剩米和白菜,想吃可以自己煮。”
赵锦繁道:“有劳您了,我……”
荀子微打断她的话道:“不是特意为你做的,只是我也需要充饥,顺便带上你。”
赵锦繁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同您说,我不太能吃葱。”
荀子微道:“我知道。”
赵锦繁微怔。
荀子微道:“你我在禾高乡同住同吃,我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
“不必多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重点补了句。
赵锦繁回道:“我没有多想。”
她苦笑了声:“只是吃惊还有人那么在意我。”虽然这个人满脑子只是想对付她。
荀子微听见赵锦繁说他在意她,拧眉道:“我了解我的每一个对手。”
“你也了解我。”他道,“不是吗?”
赵锦繁微微撇开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很了解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了解他的信念,他的作为,更了解他的身体,连他的胎记在腹下几寸都一清二楚。
荀子微见她不语,也不再多话。不多时,他端着两碗糙饭和一叠清炒白菜回屋。简单的清炒他也做得有滋有味,
比赵锦繁午膳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还美味。
赵锦繁蒙头扒饭,很快就着菜吃完了一碗糙饭。
荀子微见此愣了愣,问了句:“还要吗?”
赵锦繁笑答:“要。”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起身出去给她添饭,连添了好几次,她才算够。
连日赶路,又遭逢夜袭,赵锦繁格外疲惫,等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回屋之时,她已经闭眼躺在了榻上。
她听见荀子微吹熄了桌上的蜡烛,也跟着躺在凳子上。
夜很寂静,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锦繁梦见了她的母妃。梦里她的母妃正惊怒地责问着她:“有没有被别人看见?”她低头看见自己被血迹染红的裤管,才察觉是月信来了。
那好像是她头一回来月信,她也不太懂怎么会这样,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肚子很疼……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抬手摸了摸脸,才知这水是从自己眼眶冒出来的。
小腹传来熟悉的酸痛,粘腻的感觉从她身下传来。不巧,她月信来了。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又或许是这些天来日夜不得停歇太过疲累,这次月信小腹疼得厉害,她额前冒了一层冷汗,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包袱丢了,这里也没有月事带,她还弄脏了别人的榻。赵锦繁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熄灭的蜡烛,忽又亮起。
荀子微瞥见她脸上泪痕,问:“你怎么了?”
赵锦繁急忙擦掉了脸上残留的眼泪,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男人提这种事,咬了咬牙说了两个字:“月信……”
荀子微愣了愣,默了半晌,对她道:“有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哭没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赵锦繁很无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做了个梦,眼睛就冒出水来。她一直不是个爱哭的人,正如荀子微所说,她比谁都清楚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荀子微问她:“你需要什么?”
赵锦繁小声回道:“月事带。”
但这种东西,私密得很,且是女子贴身之物,深山野岭的到哪去找?
荀子微面色平静,问她:“你说的东西大概长什么样子?”
赵锦繁比划了一阵,形容说大概是一种布条,里头塞有棉絮,两边缝有系带。
荀子微又问:“你会针线吗?”
赵锦繁摇头。
荀子微起身出门,没过一会儿从外面回来。他问猎户要了几块旧布,取来猎户儿媳留在屋里的针线,坐在桌旁就着烛火,拿起针线照着她形容的样子安静缝了起来。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他:“您……还会针线?”
荀子微道:“嗯,少时离家,出门在外独自为生,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缝补。你说的东西,应该不难缝,很快就好。你先对付着应急,等下山再想别的办法。”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他侧脸,赵锦繁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好一会儿后垂下眼眸问:“您不觉得做这事不妥吗?”
荀子微平声道:“更不妥的事,我们都做了,还差这个吗?”
赵锦繁眼前划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咬牙道:“别说了。”
荀子微道:“你问的,我只是陈述事实。”
赵锦繁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听见被子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帮你解决问题有什么不妥,你也帮过我。”
“比如擦身。”他好心给她举了个例子。
赵锦繁缩在被子里,希望他能立刻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她在被子里躲了会儿,听见荀子微道:“缝好了,你试试。”
赵锦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缝的月事带,瓮声瓮气道:“您先出去。”
荀子微闻言,走出屋外,站在门外等了会儿,听见屋里人道:“好了。”
他进屋问了声:“可以吗?”
赵锦繁道:“……可以。”
他“嗯”了声,又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闷在被中,道:“脏衣还有……被我弄脏的被单。”
荀子微又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干净的被单:“被单换了,衣裳暂且穿我的。”
赵锦繁愣道:“穿你的?”
荀子微道:“你也不是没穿过,有什么问题吗?”
赵锦繁道:“我怕会弄脏你的衣裳。”
她顿了顿道:“听说……这样不太好。”
赵锦繁记得从前宫里有位很得盛宠的妃子,侍寝时刚巧来了月事,她父皇因为沾到了那位宠妃的血,深觉晦气,而将那位宠妃打入了冷宫。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介意。
荀子微道:“我沾过的人血很多,不止你一个。”
赵锦繁愣了愣,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
换好被单和衣服,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
赵锦繁安静躺在榻上,捂着小腹眉心紧蹙。
荀子微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觉得这事他也帮不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告诉他了。
“腹痛。”
荀子微道:“需要我做什么?”
赵锦繁抿唇:“煮个姜汤。”
荀子微道:“这里没姜。”
赵锦繁道:“那可不可以……”
荀子微问:“可不可以什么?”
赵锦繁知道从前七妹生病不适,父皇会讲故事哄她的。她犹豫了会儿,小声对他道:“讲个故事?”
荀子微顿了顿,道:“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