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默,有人尴尬一笑:“这故事听着是离奇,但好像不怎么乐呵。”
离娘掩唇笑道:“所以我才说,我不会讲故事嘛。来来来再转,可别再转到我了。”
酒坛继续转,这回转到了荀子微。
村里的婶子看看他,又看了看赵锦繁,笑问他道:“我们就想问,三郎你这快做爹了,心里是什么感觉?”
赵锦繁:“……”
荀子微淡定开口:“很高兴。”
又有人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荀子微道:“女孩。”
有人追问:“为什么?”
他直言道:“像我夫人,美。”
赵锦繁眼睫一颤,低头藏起通红的脸。
还有人问:“将来想和臻娘生几个娃娃?”
荀子微道:“问她。”
他就这么轻飘飘把问题抛给了赵锦繁。众人的目光都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脸愈发红了,尴尬笑了几声,踢皮球似的,重新把问题抛给了荀子微道:“夫、夫君觉得呢?”
这次他没再躲,直接道:“一个就好。”
赵锦繁由衷地想,不愧干大事的人,这种话他都能面不改色说出来。
荀子微回答完问题,酒坛继续转。酒坛口好巧不巧又转到了离娘身上。
众人正想着要拿离娘作什么乐子,人群中一位穿着得体,相貌端正的男子站起身走到离娘跟前,道:“说说你自己的故事。”
赵锦繁觉得那男子眼熟,这人应该就是那位和离娘争锋相对却吻得难舍难分的小高县令。
离娘笑他道:“你不是知道吗?守了寡又无依无靠便辗转流落到了此地。”
小高县令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能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
这一点赵锦繁也很好奇。
“对啊离娘,说来听听,我们也都想知道。”篝火旁众人起哄道。
人群中立刻有几个婶子出声道:“那哪成!离娘从前过得不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旧事重提岂不是让她自揭伤疤?”
众人闻言立刻静了下来,小高县令低头,对离娘道了声:“对不起。”
离娘笑笑说:“不要紧。好好的酒会可别为我扫了兴,大家继续。”
酒坛继续转,接连指了几位婶子,那几位婶子被众人追问与自己夫君的情史,臊得面红耳赤。赵锦繁正跟着大伙一起笑,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臻娘,你跟你家那位是怎么好上的呀?”众位婶子探究的目光落在赵锦繁身上,笑得意味深长。
赵锦繁一噎。没有的事,要她怎么说?
“她家那位”正看好戏似地望着她
赵锦繁脑中一片空白,手心紧抓着裙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见他第一眼就很喜欢。”
想了想补充道:“家里门当户对,他刚好少个夫人,我们就成亲了。”
这世上没有比一见钟情更省时省力不费脑筋的爱情故事了。
她说完松了口气,抬头却瞥见荀子微怔在那里,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她。
赵锦繁干巴巴笑了声:“前面那句话您不会当真吧?我编的。”
荀子微道:“不会。你乱说的话太多了。”
之后他们彼此都静默不语,直到酒会结束。
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他背对着她靠在榻上,很早就睡了。赵锦繁心里想着同他分开后,自己即将要去见的人,又期待又忐忑,辗转反侧。
半夜,她出门找水喝,听见离娘和那位小高县令坐在院中谈话。
那位小高县令似乎还在为之前酒会上的冒犯之言向离娘赔罪道不是。
离娘风轻云淡地笑了声:“倒不是不能告诉你,只不过我说了你也不爱听。”
小高县令忙道:“怎会?你说什么我都要听。”
离娘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当个故事,说给你听吧。”
她抬眼望向漆黑夜色道:“从前有位姑娘,幼时经历过饥荒,侥幸活了下来。她看见饿殍遍野,心想此生再也不要看见同样的场景。”
“她家乡的水不宜种稻,她就想能不能种出一稻,一种在恶劣环境下也能结出成串穗子的稻。但这并不容易,她想找方法就得先识字,可惜父母不准她识字读书,家里也没闲钱供她,就算有也只会给她兄弟。”
小高县令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偷跑去了学堂听讲,不过被那的先生赶出来了,去几次赶几次。不过她很幸运,有位学识很好的公子觉得她倔得有趣,答应得空就教她识字。那位公子教会她很多,她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不过门第有别,她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后来那位公子和他兄长搬走了,她想她跟那位公子之间的交集到这就结束了。”
“多亏那位公子,她认得了许多字,借着去镇上书铺帮人抄书的机会翻遍了所有她能看到的书,终于在一册古籍上找到了一些关于改良水稻的记载,那些记载很模糊,她照着书一次又一次地试,终于在数不清错了多少次后,摸到一些门道。”
“再后来那位公子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她又再次见到了他。那会儿他一心想在乡里做出功绩,天天跑来田里。知道她在种那种水稻就天天来找她,那时候让每个乡民都吃饱饭,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孤男寡女交集多了,一来二去也就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赵锦繁站在门后,听见这话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离娘继续道:“后来上天眷顾,她终于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那位公子知道了之后很开心。他说只要有了这种稻子,他们就能成亲在一起。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她做成了这件了不得的事,他父母兄长还有百姓们会因此而认可她,可惜她错了。”
“他拿着她种的稻,告诉所有人这稻子是他潜心多年种出来的。因为这件功绩他很快就获得了高升。他说只要他得以高升,就能拥有更多话语权,就算家里人反对他也有力量护她,娶她。他也确如他所说得那样,不顾所有人反对娶了她。”
“很奇怪,明明多年心愿得偿,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高兴。他见她整日闷闷不乐,就劝她说,她一个女人,就算告诉别人自己做出了成果,也没多少人瞧得上。这稻子只有说是他种的,才能为更多人所用所熟知,他这是在帮她。更何况夫婿高升,她也脸上有光。”
“不过她不觉得脸上有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依然是所有人眼中最卑贱的存在。人们对她的鄙夷和暗讽,并不会因为她的夫婿是谁,就减少或消失,相反愈演愈烈。”
“但她的夫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拒绝身份高贵的贵女,而娶她为妻是对她的回报和恩赐,她应该感到受宠若惊和欢喜。可惜这样的回报和恩赐,实在让她讨厌到了极致。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相处愉快的时候,比如和她一起想怎么才能在北方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之时。那个时候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过去,回到了一心只为让更多人填饱肚子而付之一切的岁月。”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下,稻子的事初见成效。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高兴,她的夫婿就已经迫不及待对世人公布说他很快就能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他很快又能高升了时兴奋又贪婪的嘴脸。”
不知为何,说到此处离娘忽话音一顿,陷入了沉默。
小高县令追问了一句:“那再后来呢?”
离娘目光幽深道:“再后来他……病死了,我守了寡,跟人四处打听到了浮州,辗转来了这里。在这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不……”
离娘朝他笑道:“应该说在这之前的事,你也清楚。你这个人啊,要不是从哪里打听到了些跟我有关的事,心里憋得慌,是不会这么着急要要问我的。”
小高县令道:“你说得对,我是去打听了。我得清楚我未来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离娘道:“多谢你青睐,不过我没有再成婚的打算。”
小高县令愣住,咬牙切齿问她:“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离娘抬起食指点了点他的胸膛,笑着告诉他:“算……特别的朋友,你很不错,我很满意。”
小高县令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良久叹了口气,对她道:“离娘,不,华娘。我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离娘道:“我当然会留在这里。”
她笑望夜色下茫茫田野道:“为了脚下这片黑土,也为了我自己。”
“浮州可是块宝地啊。”离娘朝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笑道。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没说话,走到她跟前低头开始吻她。
赵锦繁懵住了。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亲了起来?
她一阵手足无措,转过身却撞上一堵人墙。荀子微不知何时静悄悄站在她身后,看样子像来了有一会儿了。
赵锦繁:“……”
荀子微抬手将跌进他怀里的人扶稳,朝后退开一步。
赵锦繁站定,看见他的动作后微愣。良久,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笑了声,若无其事地解释了一句:“我来找水喝。”
荀子微道:“我也是。”
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静默。留在禾高乡的最后一夜,在彼此无言中度过。
次日一早,离娘找来了村里的驴车,送他们去往就近城镇。村里的姑娘婶子们来同他们道别,在一句句“一路顺风”中,还夹着几句:“等孩子满月记得给我们送红鸡蛋过来。”
“一定,一定。”赵锦繁在荀子微连连皱眉下,笑着应道。
驴车顺着田埂一路直行,乡民们淳朴的脸渐渐消失在眼前。赵锦繁从驴车稻草堆里站起身,朝四野望去,金灿灿的稻梗接连着无边天际。
她闻着四野泥土混合着稻穗的气息,想起昨夜离娘说过的话。
浮州是块宝地,充满无限可能。
赵锦繁对身边人道:“仲父,您知道吗?”
看向她:“嗯?”
赵锦繁道:“禾高乡的稻穗长得最高,长水乡水塘里的蜃蛤长得最肥美,玉桂乡的蒲草长得最盛,编成的蒲席坚韧光滑……浮州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定能绽放光彩,惊艳世人。”
“在我手上。”她对他道。
荀子微笑了声,不置可否。过了好半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凝着她道:“拭目以待。”
到了临近镇口的地方,他们从驴车上下来。等驴车走远后,赵锦繁朝荀子微挥手道了别:“就在此地别过吧,祝您此行一切顺遂,后会有期。”
“以及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她笑着补了句。
她正欲走,荀子微却叫住了她:“等等。”
赵锦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荀子微让她在此处等他一会儿,没过多久他骑着马,带着一套男人衣冠回来,递给她道:“此地不比乡间人多眼杂,记得换上。”
“知道。”赵锦繁接过衣冠,在身上比划了一阵。她本也打算立刻找来换上。
荀子微别过脸:“不用比,是你的尺寸。”
赵锦繁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嗯。”
“还有。”荀子微从袖中取出一枚响箭交给赵锦繁,“如若遇到危险,打开此物,这附近有我的人,见到信号会过来。”
赵锦繁接过他手里的响箭,道了声:“多谢。”
不过还是希望用不到。
荀子微交代完,骑着马走了,没过多久消失在了她眼前。
赵锦繁收起他给她的东西,启程去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她并不熟悉当地的路,接连三日连问带打听,摸索着从与荀子微道别之处,一路往东,途径乌留山,顺着从山上下来的河,走到了一处繁华小城。
进了城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处地方。那是一座宅邸,坐落在城中富人聚集之地。
赵锦繁走到那座宅邸跟前,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很久,有位老仆来开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找谁?”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笑道:“我找叶夫人。”
老仆皱眉道:“哪个叶夫人?这儿没有叶夫人。”
赵锦繁愣了愣,才想起她的母妃如今已经不姓叶了。她改口道:“我想求见贵府的夫人。”
老仆道:“夫人事忙,你可事先有约?”
“没有,但……”赵锦繁道,“烦请你通报一声,就说阿臻来见她了。”
她抿了抿唇,添了句:“夫人她很想我。”
老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走去里院通报。
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外等待,手心紧握成拳,期待又忐忑。
她的母妃出身将门,从前久居雁门关。原本与她那位多情薄幸的父皇无甚交集。
直到有一年,她父皇出巡北地,途经雁门关,恰好见到了她母妃骑马射箭的英姿。他见惯了京里的温香软玉,这一路出行又素了许久,乍一见这野性十足又难训的美人,立刻来了兴趣。
使尽浑身解数欲夺美人芳心,她越是拒绝他越来劲。终于在这位情场老手,欲擒故纵,英雄救美,山盟海誓等等攻势下,她母妃动了心。
她不顾一切跟他进了宫,起初也得宠过一阵,但很快那个曾经对她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就厌弃了她,另结新欢。
那个男人说她脾气太硬,嫌哄她费力,又说她不懂讨好男人,在床上还要他伺候,麻烦又无趣。母妃不懂为什么从前对她千依百顺情深义重的男人忽然变了样?她不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越反省越痛苦。
她学着去小意讨好,放下马鞭和弓箭,又学琴又吟诗,想要挽回父皇的心。可等她变成了父皇口中想要的样子,他又嫌她失去了自我,没了原来那股劲。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无论她再多做什么,他总能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只是因为他不上心了。从前她越是推开他,他越是要粘上来,现在她越是纠缠,他越厌弃她。他越厌弃她,她就越不甘心。
到后来他都快忘记有她这么个人了,她还在等他回心转意。赵锦繁成长岁月里,总是能见她省吃俭用,花大笔的银钱,向父皇身边的宫娥太监买跟父皇有关的消息。她想知道父皇有没有想起过她,但每次听到的都是父皇和其他女人如何欢爱的消息。
赵锦繁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可能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也曾寄希望于赵锦繁,希望父皇看在他们有一个“儿子”的份上,多来看看她。可惜事与愿违,因为赵锦繁生辰时刻被说不吉,父皇更厌弃她们了。
她希望赵锦繁去争去夺,可赵锦繁怎么也“不开窍”。她痛恨地问赵锦繁:“你为什么不争气?”
赵锦繁握着想送给她的花枝低下头。她太想要父皇爱她了,可是他半点都不肯,所以赵锦繁上前抱了抱她的大腿,告诉她说:“不要紧,我会爱您。”
那天是赵锦繁五岁的生辰,父皇在贵妃宫里陪小公主认字,她的母妃紧抱着她哭了很久。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靠在母妃怀里。
她以为母妃也需要她,不过没几天,母妃不知道听哪个宫娥说,父皇是想她的,只不过觉得九皇子不吉,才一直不过来。她给了那个宫娥一大笔钱,然后把赵锦繁丢给了奶母。
赵锦繁抓着她的袖子恳求她,不要丢下她。哭着追她跑了一路,她都没回头。她说等父皇来找她,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她再来接她过好日子。但赵锦繁知道,不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