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想到,信王竟和她送了一样的东西。
席面忽然间一片安静。
方才出言调笑她送破玉的那几位仁兄,此刻脸色异常难看。
尤其是在信王派来的人好巧不巧还说出和她差不多的祝词时,现场诡异尴尬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赵锦繁欣赏了一会儿在座诸位丰富多彩的脸色,淡笑一声。
那位信王说不定意外有温柔的一面呢。
没过多久,席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那群人又开始引经据典,以另一种刁钻的角度赞颂信王送玉一事。
总之,同样的礼同样的心意不一样的人送,是要区别对待的。
赵锦繁闷闷灌了几口酒,觉得这场宴会甚是无趣,离席去了附近花园散酒气。
席间众人欢快的笑声时不时从远处传来,赵锦繁醉意上涌,静坐在园中小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听见有人在哭。
哭声似乎是从内院方向传来的。
成王府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好日子哭?
赵锦繁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发现有位妇人在哭泣。
那位妇人穿着华美衣裙,姿色平平,那双手上却长了不少茧子,不似养尊处优惯了的样子。
赵锦繁想起之前听到过的一些传言,猜测这女子应该就是温涟那位神秘的夫人。
那位夫人像是遇到了伤心事。
赵锦繁犹豫了会儿,走上前去。
“抱歉夫人,或许打扰到了你。”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轻轻递给那位夫人,温声劝道,“不过哭太久,一会儿眼睛该疼了。”
那位夫人愣了愣,抬头朝赵锦繁望去,瞥见她亲和的目光,下意识放松警惕,不自觉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句:“多谢。”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她开口,内院的婆子便带着几个护院找了上来。
那婆子认出赵锦繁,俯身行礼:“老奴见过太子殿下。我家夫人身子不好,家主吩咐让夫人在内院好好养病,夫人身子未好不能受风,老奴特来请夫人回屋歇息。”
赵锦繁道:“这样啊……”
那位夫人得知赵锦繁身份后微微一怔,朝她投去复杂的目光。
很快那位夫人就被带回了内院。
赵锦繁望着那位夫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洗三礼结束,赵锦繁去了趟藏经阁。
来到存放各地历年战事详解纪要的书架前,找到有详细记录当年信王出征平川战役经过的那一卷册子。
整场战事的经过看上去无甚特别的,不过有一点她十分在意。
于是她又去翻了战事发生那年的《平川县志》。
一本薄薄的小册,她整整翻了两个时辰,最后目光落在一行不怎么起眼的小字上。
赵锦繁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信王那场仗会打那么久了。
她想过千千万万个缘由,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纯粹的原因。
若真如此,这位传言中和忠孝节义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反贼信王,倒是个真正具有荀家风骨的人。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继续翻阅了与信王那二百八十九场战绩相关的所有记录文书,细致到连信王打完第二百场胜仗后睡了几个时辰都一清二楚。
三天三夜没合眼,差点给自己看吐了,终于确定她的想法没错。
自从那次洗三礼后,东宫变得愈发冷清了。
福贵说起前日淑妃寿宴那事,气就不打一出来。
“那淑妃办寿宴,连帖子都没给您送,平日里跟她无甚往来的温家人她倒是都邀上了。您说这像话吗?”
赵锦繁坐在廊下翻着书,道:“这也无可厚非。”
父皇大限将至,淑妃为了自己和家人能过得好,选择站队罢了。
福贵道:“说起来,那日温氏主家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就连那位也来了。”
锦繁合上书页,看向他:“那位是哪位?”
福贵回道:“当然是温涟那位夫人了。”
“听闻那位夫人手段了得,农女出身相貌平平,却让全京城贵女眼中第三难攻克的高岭之花为她折了腰。”
赵锦繁颇为好奇:“这还分名次呢,温涟是第三难?那第一第二是谁?”
福贵道:“第二嘛,是定国公府的楚世子,您最熟的。您也知道,他那脾气,姑娘见了就怕。”
“这倒是。”赵锦繁对此没有异议,“他这个人难搞得很。”
“那第一呢?”
福贵眼神微妙地朝赵锦繁看去:“您啊。”
赵锦繁懵住:“我?”
“至于您最难被攻克的原因……”福贵犹豫着道,“他们说您虽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但看上去过于瘦弱,那方面不太行的样子,应该不喜欢女人。”
赵锦繁:“……”
“那信王排在第几?”赵锦繁最近满脑子都是信王,顺嘴问了句。
福贵道:“没有排名,听说是因为没有被攻克的可能。”
赵锦繁:“……”
“不提这个了。”福贵道,“方才说到温涟那位夫人,听说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愿见客。”
“不过温涟从不计较她的出身,对她极其爱重,便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去替她找来。”
“如今温氏借信王之势在朝中如日中天,大家都说那位夫人好命,从农女一跃成为未来宰辅之妻,麻雀变凤凰。”
赵锦繁不置可否。若真过得好,那位夫人就不会哭得那般伤心了。
主仆二人叙完话,赵锦繁继续翻书,手上新长的冻疮擦过书页泛起一阵刺痛。
正值寒冬,眼看着仅剩的那点炭快用完了,还没有人送新的过来。
好像所有人都料定了东宫的结局悲惨。
福贵守在赵锦繁身旁,低头愁眉不展。
赵锦繁翻着书页的手一顿,抬头朝福贵看去:“我们来打个赌吧。”
福贵问:“您要同我赌什么?”
赵锦繁朝他笑笑:“就赌……大周下一任国君只会是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锦繁眼里写满了笃定,福贵睁大双眼怔了好一会儿。
接下来几日,赵锦繁和往常一样,每日一早去给她父皇侍奉汤药,然后就回东宫呆着,偶尔出去散散步。
看上去很平常,并无什么特别动作。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似乎一切都按着所有人预期的方向进行着。
直到第七日夜里,福贵急匆匆地跑到赵锦繁跟前,道:“出大事了。”
赵锦繁正准备梳洗休息,闻言打起精神:“出了何事?”
福贵:“信王在宫中遇刺。”
赵锦繁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哦?”
“准确来说也不是遇刺。”福贵道,“今日宫宴信王和众大臣都在,忽有只冷箭从后方朝信王射去,险些伤着人。”
“侍卫们赶紧循着冷箭射来的方向追出去,却不见一个刺客的影子,只在离信王席位不远处的柱子后面找到了一把隐蔽的小弓。”
“有人用细线固定好了弓身和弓弦的位置,又在绑弓弦的细线旁放了盘线香,等线香慢慢燃到细线处,烧断了拉开弓弦的细线,弓弦就会自己弹回去。如此一来,即便那人不在现场,也能让弦上的箭射出去。”
赵锦繁道:“这个方法虽然妙,但想真射中人却不容易。不过想来那位设置弓箭的人,弄这东西并不是为了杀人。”
福贵点头“嗯”了声:“他的确不是为了杀人。”
“那支射出去的箭上,绑了封信,是设置弓箭那人给信王下的战书。”
“此人在信上自称才智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约信王明日戌时在京城四季花开之地一较高下。”
“他这真是好生嚣张,这不是明摆着在说信王不如他吗?还故弄玄虚,也不知道这京城四季花开之地在哪?”
赵锦繁推开窗,夜风拂过她耳边碎发,撩起丝丝痒意。她朝远处望去,目光柔和:“四季花开之地,那自然是个极美的地方。”
福贵道:“今日为准备宫宴,进出麟德殿的宫人官员少说也有几百人,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衅信王。”
赵锦繁托腮笑道:“对啊,到底是谁呢?这么不要命。”
第27章
福贵看向赵锦繁:“如今正是信王需在朝中立威的时候,那位当着众臣的面给他下战书,这是在逼信王必须应战啊。”
“也不知那位是否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厉害?您说那位真能赢过信王吗?”
赵锦繁肯定道:“不能。”
福贵张了张嘴:“若真如此,他怎么还敢跟信王约战?”
赵锦繁道:“或许她给信王下战书并不是为了要赢他。”
福贵不解:“那他是为了什么啊?”
赵锦繁笑了笑没回答。
次日一早,赵锦繁按照惯例,去给她父皇侍奉汤药。
皇帝的情况很不好,每日清醒的时刻不超过一个时辰,大部分时候都是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别说进食了,连说话也困难,御医曾暗示过他留不到今年开春。
早晨赵锦繁去侍奉汤药那会儿,他难得清醒着,见赵锦繁过来,还朝她笑得和蔼,亲切地道:“阿瑜,你又来看父皇了?父皇就知道从前没白疼你。”
一旁的宫人们,闻言静默低头。
阿瑜是六皇兄的乳名。
御医说他病重,记性不大好了,记不太清从前的人和事。
赵锦繁已经习惯被他错认成那些已故或不在的子女、兄弟、妃子,面容平静地“嗯”了声,喂他喝药。
大概是以为今天来侍奉汤药的是他平日最宠爱的儿子,尽管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把药都喝完了。
赵锦繁放下手里的空碗,正准备走,身后传来她父皇温柔而严厉的嘱咐声:“回去要好好温书,切莫贪玩。”
赵锦繁一愣,眼睫止不住颤动。这样的嘱咐,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好。”她脸上的笑容一尘不变,回完话抬步走人,可她走到门前,忽脚步一顿,又转身走了回去。
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她很想告诉她的父亲,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可在看到垂死的父亲望着回过头来的她时,期盼而爱怜的眼神,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侍奉完汤药,赵锦繁没回东宫,而是去了太液池散心。
她靠坐在小船上,漫无目的随水飘荡,闭着眼静听着水波拍打船身的规律声响,平复着心绪。
也不知小船飘了多久,一直安静守在她身旁的福贵,突然出声:“殿下你看,是信王。”
赵锦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望见了远处岸边的瓜果藤。
那块地方原本是她父皇用来培植他那些娇贵的名品花卉的,前些日子被信王铲了,拿来搭瓜果藤。
此刻那片瓜果藤中央站着位身形高挑、挺拔修长的男子,他衣着简便,戴着顶草编的斗笠,正专注于给那片瓜果藤浇水,看上去颇有闲情。
他身旁佩剑的亲卫注意到赵锦繁正望着他,凑上前似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抬头朝赵锦繁所乘的小船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相望无声。
船离岸有些距离,辨不太清晰对方的面貌。即便如此,赵锦繁仅凭模糊的轮廓,大约也能推测出他有副不错的皮囊。
福贵问她:“要过去问候一声吗?”
“不必了,他不会与无意义的人多话。”赵锦繁收回视线,不再看信王。
她继续闭上眼静听水声。
福贵犹豫着道:“但……他一直在看您。”
赵锦繁闭着的眼皮跳了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静思了一会儿,睁开眼朝信王所在的方向望去,才发觉小船不知不觉飘远,已看不到岸边人了。
他们总会再见的,她和他来日方长。
夜里,福贵问起信王和那
位自称才智天下第一之人约战之事。
“戌时已到,也不知道信王和那位比得怎么样了?”
赵锦繁正坐在书案前写信,闻言停笔抬眸,道:“关注此事的人不少,你明日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也对。”福贵觉得赵锦繁说得有道理,次日一早,他便去同人打听了一番。
结果却得到了个意外的消息。
“您猜怎么着?昨夜信王如期赴约应战,结果扑了个空,那个给他下战书的人根本没去。”
“也不知是事到临头怕了不敢去,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戏耍信王。反正那人若是被揪出来,一定死得很难看!”
赵锦繁:“……”
福贵:“那位不是约了信王在京城四季花开之地相见吗?您可知这京城四季花开之地,指的是哪吗?”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问:“哪?”
福贵告诉她:“是京城赏景名地明月楼。这听上去似乎跟四季花开没什么关系,不过这座楼以前并不叫明月楼,而叫长春楼,四季花开隐喻了长春的意思,正所谓四季长春,花开遍野。”
“明月楼的主人曾在外遭逢劫匪,为一贵人所救,听说救他性命的那位贵人不喜欢颜色鲜艳、芬芳浓郁的东西,而春天恰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多彩妍丽的季节。”
“这楼的主人对待他那位恩公,可谓虔诚。仅仅因为‘长春’二字冲撞了他恩公的喜好,他便将楼的名字改了。”
“您可知他恩公是谁吗?”
赵锦繁:“知道。”
福贵愣道:“您怎么知道?我还没说呢。”
赵锦繁:“猜的。这不重要,你继续说说,信王去了明月楼后发生了什么。”
福贵:“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信王和那位的事没了下文,不过听说昨晚信王在明月楼附近遇到一伙强抢民女的地痞,顺道端了那群地痞的老巢。”
赵锦繁故作惊讶地道:“还有这种事!”
福贵忽然有感:“这位信王似乎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赵锦繁问:“哪里不一样?”
福贵想了想道:“戏文里的大反贼,有恶毒无耻的阴险小人,有雄才伟略的枭雄,他们无论好坏,个个都是心向大业日理万机,手握权柄之后,无一不是高高在上。没有哪个像信王这样,会种瓜会养鱼,遇见地痞流氓还亲自捉的。”
赵锦繁道:“他的确是个特别的人。”
每日政务那么忙,换做旁人光是处理这些政务便已精疲力尽,他却仍存许多精力去做别的。
体魄和脑力都异于常人的强。
福贵和赵锦繁叙完话,就去忙别的了,全然没将信王收拾地痞这桩不起眼的小事放在心上。
可他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仅仅因为这桩小事,朝堂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晚京兆府的人听说信王在明月楼附近遇着了强抢民女的地痞,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派人前去把那些作乱的地痞统统拿下候审。
平常没大案不出现的京兆尹,对此事十分上心,亲自彻查了那群小地痞。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
原本以为只是群好色的小流氓,详查之下竟发现这群人是近年来大周各地多起少女失踪案的主犯。
这群人和他们的同伙常年潜伏于闹市之中,拐带掳劫容色上佳的妙龄女郎。被他们掳去的少女,大部分高价卖去了烟花之地,剩下那些上等货,则送去给了“贵人”们赏玩。
这些贵人们,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是朝中重臣。
若非这群地痞是信王亲手擒获,恐怕此事早就不了了之,信王显然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涉事官员一一浮出水面,查到最后竟发现温家现任家主温涟与这群人牵扯颇深。
为了给成王世子铺路,温涟与各方利益往来频繁,给不少朝中要员都送过美人,这些美人大多都出自这群人之手。
温家欲图将此事压下去,可惜信王眼里容不下沙子。
于是乎,这几日东宫又热闹了起来。
“他们都说您身上有天子之气,得上天庇佑,气运绝佳,回回都能绝处逢生。如今信王与温氏之间生了嫌隙,这储君之位成王世子怕是没戏了,还得是您上。”
福贵向赵锦繁复述外头最近对她的传言。
“说起来温涟行事谨慎隐蔽,长久以来从未被人抓到过把柄。偏巧那群地痞就被信王撞了个正着,顺藤摸瓜竟牵扯出那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