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半圆(八溟子)

这个哪怕眼角出了一条细纹，都要念叨半天，生怕自己变老变丑的女孩，酒后吐的真言，竟然是希望自己赶紧老掉，赶紧退休。
他知道他的女孩，从来也不是个怕苦怕累、知难而退的人。这是心里苦了多久，才借着这场醉，给吐了出来。
邱纪闻再次把江宜芗搂进怀里，“小芗，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本事。”
“你可拉倒吧！”江宜芗一把将邱纪闻推开，“你一个名校学计算机的硕士高材生，以前在你那大厂里也是技术大牛呢，只不过是到后来，你……不划算了，有更划算的，更有体力的，就把你那个什么……对，‘优化’掉了！这怎么能说你没本事？谁敢说你没本事，我第一个站出来，撕烂他的嘴。妈的……有种当我的面，说我男人一声给我听听！”
发完这通火，江宜芗觉得头更晕了，她又绵软了下来，“老公，咱家……还有多少钱？”见邱纪闻默默看着她，江宜芗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哦，对哦，这是在外面。”
她又凑到邱纪闻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这个月，还没有动我们那老本儿呢。嘿嘿，我这里放了一根指头，你那里是不是还有一根？咱们有两根指头呢……两……”
“百万”两个字，她只做了个口型，没出声音。
“说是两根指头，其实是差不多少……就快三根了，嘿嘿。可我们还在过着这么穷的日子，老公，你说我是哭好，还是笑好呢？”
“有这么些家底，大不了，咱就离开北京，去哪不是好日子。”
“不行！战斗还没结束，怎么能投降？”江宜芗一下子瞪起了眼睛，“我要让我们海海，在这里受教育！受最好的……教育！”
邱纪闻默默叹了口气。
“可是……这些个辅导班，怎么也这么贵？一个班就要好几千，也没见上几节课啊……”江宜芗朝新租的那小房子的方向望了望，“这个小吞金兽，怎么这么聪明？是不是就像了你了……他要是笨一点，我也许就不那么望子……成龙了，可如果，他本来是条龙崽子，却被我耽误了……那我，怎么能原谅自己呢？”
“小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有你就够了，你是我们海海的福气。”
江宜芗晃了晃丈夫的胳膊，“老公，我想买个带个好点的学区的，再小都行，别浪费了咱们海海，这么聪明的好脑袋瓜。”
“会有的，会有的，我们一定会有的。”
江宜芗放空了一瞬，又继续倒进邱纪闻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失落地低声道，“老公啊……我觉得我这个季度的奖金，可能要没了，这几个月，我的业绩……不好……”
本来晚上这顿酒，她是抱了很大希望的。他们公司行政的费经理，引荐她跟一家三星酒店负责采购的副总经理见面。那个费经理，起先跟江宜芗说好了，已经跟那边打好了招呼，只要酒的质量有保证，没问题，可以直接谈分成。
江宜芗带着代理商的负责人还有一个经理，喝了半晚上，结果发现，这家酒店是以住宿为主的，餐饮仅限于日常住客的简单消费，对上点档次的酒水需求并不多，入住的客人如果想请客吃饭，一般都到别的地方去了。
所以今晚上，她等于白请人家喝了一顿大酒。
江宜芗心里憋屈，又不忍心跟邱纪闻抱怨，怕丈夫听了着急上火，只能打电话跟林芳照吐吐苦水，诉诉委屈。
“老公，要不，咱们减掉个辅导班吧？”
“好。你说吧，减哪个？”
“英语？我记得你考研英语分挺高的。前不久，不是考虑要让孩子去学英语了么，再不，你在家教孩子吧。”
“我听你的，英语我教了，咱钱就省下来了哈。”
“嘿嘿嘿，真好，我怎么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一些，好像挣了钱一样……我男人，真厉害。”
江宜芗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舞池里的人转来转去，终于头疼了起来，胃也开始觉出难受了。
“老公，我想回家了。”
“嗯，我们回家。”
“你背我回去。”
“好，我背你回去。”
江宜芗就像谈恋爱那时候一样，趴到了邱纪闻的后背上。
邱纪闻一起身，就背起了媳妇，朝着自家新租的小房子，慢慢走去。
身后舞池的喧嚣渐渐淡了，他能听到耳边妻子毫不顾忌的鼾声，前面那一处租住的小小空间里，还有他们熟睡的儿子。
三个人，一个家，像一窝小小的寄居蟹。
他背着江宜芗慢慢地走着，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但他又苦笑起来，蜗牛身上起码还有个壳。
连只小虫子，都随身背了座自己的小房子。

戴守峥陪林芳照一起回东北老家，是开的自己的车。
本来林芳照提议买机票或者是坐动车，快去快回，尽量少耽误他时间，但是戴守峥要带过去的东西有些多，不少大件，还是开车方便。而且两个人都有十天婚假，查了天气，阳光和气温也都刚刚好，他权当是带着她自驾游了。
林芳照一听戴守峥想多看看路上的光景，也就同意了。
两人现在虽然已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还是各住各的。他去通州接林芳照的时候，车后座上已经放满了要带回去的礼物，林芳照就坐在副驾上了。
两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一路上聊着天，开了几百公里，途中加了两次油，等到快傍晚的时候，才进了林芳照的镇子。
六月的北京，已经时常闷热了，但东北农村的傍晚，温度却非常适宜，不冷不热。
他的车从首都北京，开到了东北农村，一路上走过巨型城市，中型城市，又见了县城，最后终于到了林芳照的老家。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东北农村，但是这些村镇的景象，他却并不觉得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悉——
这不就是《乡村爱情》里的那种村子么？
什么国外的超英电影，美剧英剧，世界乱了全靠那么个把超级英雄去救，除了满屏特效，翻来覆去就那些套路，看个头就知道尾，他提不起一点兴趣。
但是这《乡村爱情》，他可太爱看了。
刘能、谢广坤、刘大脑袋、王大拿……象牙山的这些活宝们，底色无一不善良，但各自都有小九九，有种原始野性的真实，丝毫不忸怩虚伪。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一言不合抡开膀子就开打。尤其那台词，仿佛每个字都沾着泥土的清新，时不时妙语连珠，幽默智慧，让人惊喜又舒服。
可能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的吧。他莫名地喜欢这东北剧里的人物，最后，也娶了个时不时蹦金句的东北姑娘。
而且，这次出门，也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外面的村级公路，都已经修到这么好了。
宽阔平坦又畅通，让他可以分出心来看风景。
天色近晚，天光渐暗，路一侧的远天上，是烧着了一样的晚霞，肆无忌惮地散着火红又金黄的霞光。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他的心情有些好。
车进了镇子后，继续沿着柏油路开着。他转脸看着坐在副驾上的林芳照，这家伙应该是饿了，又拆开了他上车时给准备的零嘴吃了起来，好像一点也没见到什么近乡情怯。
反倒是他，因为离心爱的剧中那种村子越来越近，竟然有些隐隐的激动。
他一路开着车窗，外面清新的空气就一直往车里扑，是没有丝毫工业气息污染的那种纯净的自然气息。
在北京，没有的。
路过稻田时，是一种气味，路过玉米地时，是另一种气味，现在，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又陌生的气味，他正有些拿不准，只听林芳照突然叫了一声，“赶紧关窗！”
“啊，怎么了？”
“快关窗呀，你没闻到臭味吗？”
戴守峥一惊，再一分辨，真是滂臭！
他赶紧把车窗关上，“怎么回事？”
林芳照把小食品袋给合上，叹了口气，“唉，没法吃了。”
戴守峥皱眉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鸡粪味儿能好闻了么？”林芳照往车窗外指了指，“就是那养鸡场，我弟开的。”
戴守峥也往窗外看了看，“那，快到了？”
“嗯，是。”林芳照的神情里，终于有了期盼。
等车拐过一个路弯，进了一个屯子，林芳照让戴守峥把车放慢，“就在前面了，就那一家，大铁门敞着的那家，那就是我家！”
戴守峥顺着林芳照的手势，一眼就看到了气派的院墙，“我车停哪儿？”
“停进院子里。”
看来，是收到了林芳照提前发的信息，家里人已经提前把门都开好了，就等着女儿和姑爷回家。
戴守峥提前滴了一下喇叭，然后慢慢把车开进了院门。
这院子，真大啊！
天已经晚了，屋里的灯都点亮了，借着灯光，能看出院子气派又平整。房子是挺长一溜大瓦房，屋脊上还架了个太阳能热水器。
没等他车停好，就从屋里出来三个人。林爸林妈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外加一个高个子的大小伙子，应该就是他小舅子，林英耀了。
等他停下了车，林芳照在车里却突然紧张了起来，“对了，你怎么叫我爸我妈啊？”
“该怎么叫就怎么叫。”戴守峥扭头朝她一笑，便开门下了车，“爸，妈，我们回来了！这是英耀吧？”
这响亮的招呼，哪是新女婿第一次“回门”，简直就是个早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老女婿。
林芳照在车里暗自扶了下额，然后也开了门下车，一看这个自来熟的，状态能这么自如，她也不知是该无语还是该开心。
“开这么久累了吧，赶紧回家，吃饭。”林大成和柳福慧直往屋里招呼人。林英耀也热情喊道，“姐夫好！”
戴守峥热络跟这几人挨个打了招呼，就开始从车里往下卸礼物。林芳照这才看到，他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回来。
本以为就只有后排车座上那些了，结果后备箱里还有那么多大箱小包的。
林芳照直想问戴守峥怎么带这么多，又怕当着家人的面说露馅儿两人没住一起，把话又咽了下去。
林英耀一边帮着往下搬东西，一边悄悄凑近了林芳照，低声道，“姐，我香不香？”
林芳照一愣，皱眉闻了闻，“你喷香水了？”
“我才不喷那玩意儿，这是打香皂搓的！”林英耀“嘿嘿”了两声，“我把养鸡场工作服都扔了，刚换的一身新买的，迎接我亲姐夫进家，所以现在身上是一点鸡粪味儿都没有了。怎么样姐，我是不是香帅香帅的？”
“哎呀，别臭美了，”林芳照拍了弟弟后背一巴掌，“赶紧搬东西回屋吧。”
然后，她三两步就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胳膊。看了看，精神还行，但这胳膊一摸起来，好像比在北京时，又细了一点，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理暗示在作祟，但是那难过没在面上表出来，给妈妈看到的，只有自己回家来的兴高采烈。
搂着妈妈亲昵了一阵，她才开始帮着戴守峥往家搬东西。
戴守峥抱着净水机，一进屋就看到了餐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大桌，煎炒烹炸，样样俱全。而且煤气灶上还炖着东西。屋里灯亮，这时戴守峥才注意到，林爸的身上还系着围裙，都已经这么一大桌了，还没做完呢。
“爸，赶紧歇歇吧，这得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忙活啊？”
“姑爷回来，忙活我也愿意！”
等戴守峥把车里的东西都搬进屋后，林大成也揭开了锅，“小戴，小鸡儿炖蘑菇。这小鸡儿是山上的溜达鸡，平日里喂苞米面儿，没事上山捡虫吃，一粒饲料都不喂，肉比超市卖的那种好吃多了。就是得多炖一会儿，早就开始炖了。正好，你们人到家了，这鸡肉也差不多了。”说着，他就掀开了锅盖。
戴守峥一闻，真是又鲜又香，他帮着端起盘子，“那我得多吃一大碗，爸做饭实在是好吃。”
林大成大笑，“咱爷几个，今天晚上好好喝一个！”
“爸，你喝酒呀？”戴守峥哎呀了一声，“要知道你喝酒，我多带几瓶好酒回来。”
柳福慧在一旁笑道：“你听他的，他不喝酒。”
林大成一边往大盘子里盛鸡肉，一边找补，“我们爷几个，就不能多喝几瓶饮料呀？”
戴守峥跟着恍然地笑起来。
之后，林芳照带戴守峥去洗了手，然后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热热闹闹地吃了“回门”第一餐。
林芳照是如何都没料到，这顿饭吃的，她的心情简直就像在坐游乐园里的云霄飞车。
因为席间，她的爸妈和弟弟一致决定，这婚礼要大办。
宴请全村父老！
林芳照本以为是把戴守峥带回来，再把两本货真价实的结婚证一摆，吃顿饭意思意思，就可以赶紧让戴守峥回北京了。
谁承想，他们还有要大办婚礼、大摆宴席的打算。
林芳照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刚要赶紧拒绝，不料戴守峥想都没想，一嘴便给应了下来，乖顺地表示，一定听长辈的安排。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对“翁婿”吃到后半场，两人对着干掉了好几杯果粒橙之后，戴守峥竟然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到了她父母的面前，说卡里有 30 万，是给林家的彩礼，密码就是林芳照生日后六位倒着填。感谢他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让他得了这么大的一个便宜。
她的爸妈则坚决不收。表示他们从来就没打算要过彩礼，这钱要是收了，就如同给亲生女儿做了价，成了卖女儿了，他们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女婿有这一番诚意就足够了，钱则一定要拿走。
戴守峥又说这怎么能是卖女儿，这是做女婿的一番心意，二老就当是多了一个儿子孝顺他们。
这一番推来让去的，林芳照头都快炸了，对面的弟弟还在那呲着白牙朝她傻乐，更是看得她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在席间捶这亲弟两拳头。
最后还是她实在看不下去，发了话，“爸妈，你们收着吧，你们不收的话，这饭是吃不完了。”
没办法，柳福慧收下了卡，却说，“这卡我先替你们收两天，就当我们收下了。等你们回北京，再带走。”
终于吃完了这顿饭，该收拾的都收拾好，戴守峥又教会了林爸林妈如何使用他带回来的理疗仪。
到这时，已经是夜里了。柳福慧先把林芳照领到了西屋，“你和小戴就睡这屋，你弟跟我们睡一屋。”
戴守峥和林英耀在院子里站着聊了会儿天。之后柳福慧喊两人回屋，戴守峥也被柳福慧告诉，晚上在西屋休息。
随后柳福慧就喊了林英耀，一起进东屋去了。
“这是叫‘火炕’吧。我小时候，只以为念‘火坑’，还是我大姨夫给我纠正的。”戴守峥一边进屋，一边朝林芳照说道。
可林芳照却并没理他，而是站在地上盯着这大通铺，一动不动。
他一愣，“怎么了？”
林芳照皱着眉，“你自己看。”
戴守峥定睛一看，顿时笑了起来，炕上是比双人床都大的大褥子，褥面是龙凤呈祥的图案，褥子上还有一床叠好的被子，被面上是好多古代小孩在玩耍。
他感叹道：“妈，真心细啊。”
“你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吗？”
戴守峥不解，“没问题呀，这么喜庆。”
林芳照愤而转头，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你看这被褥……”
戴守峥伸手摸了摸，“挺舒服的啊，怎么了？”
“戴守峥……”林芳照恨不得咬碎了牙，“这被褥，只有一床！”

林芳照更气了。
她不想再搭理他，踢了拖鞋，飞身上炕，径直就去翻炕柜，看能不能找到其他被褥。
结果找遍了柜子，除了衣服就没有其他的。林芳照关上柜门，一屁股坐到了炕柜旁。
戴守峥挠了两下下巴，安抚道，“没事，你睡被里，我睡外边。”
“那你就感冒了，”林芳照伸手摸了一下炕，温度并不高，肯定是爸妈怕把他们热着了，没有使劲烧炕，“这边温度，赶北京能差出半个月，早晚两头凉。”
戴守峥豁达道：“我穿着衣服睡呗，不要紧。咱家炕这么长，咱们一人睡一边。”
“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说话呢？没被褥，你就感冒了。”
“我木板床都能睡。”
“我们家这不是木板床，是石板盘的炕，不等到早上就冰凉了。”林芳照皱着五官盯着这床褥子，想来跟他也解释不清楚了，可如果去跟妈妈要被褥，那就全露馅了。她手握拳头，在身边轻轻地捶了两下炕，之后心一横，“咱俩一人睡这褥子的三分之一，中间的三分之一空出来，你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