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喜食牛乳冰酪,看见那漂亮的酥山便连忙要人端到自己面前来,用勺子舀了一口。油酥冰甜可口,清凉无比。
“那个青色的黛子你是用什么做的?好清甜的味道!”
“回母亲,是捣碎的槐叶黄瓜汁。”
沈夫人放下勺子,撑着脸欣喜地看着她:“我们家乖不羡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那个小兔崽子娶了你真的是他们家祖上八辈子积德。”
沈银星闻言有些无语:“娘,骂过了,祖上八辈子把您也骂进去了。”
沈夫人叉着腰,理直气壮:“我又不姓沈,关我祖上什么事?”
看着桌上斗嘴的母子二人,宁不羡的嘴角下意识掀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沈夫人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依言坐下,沈夫人正欲说什么,就听得外间传来一声通报:“老太君回来了!”
沈夫人当即木了,手中舀着冰酪的勺子“啪嗒”一响,摔在了桌上。
沈银星也撅着嘴巴地放下了筷子:“哼,这老妖婆这会儿回来,扫兴!”
宁不羡惊讶,这沈老太君有这么可怕?
然而不等她多思索,罗氏迎人入主院的声音已经到了进前:“娘,您慢点走,莫急,莫急,这新媳妇的饭才刚煮好,您赶得上呢。”
随后便是一道冷厉的老声:“怎么?我老婆子是来讨饭的不成?”
“哎哟,瞧您这话说得……”
闷重的拐杖声如同鼓点一般“咚咚”地在地砖上敲着,由远而近,如同道道催命符,敲得沈夫人的脸越来越惨白,终于,她“倏”得站起了身:“不行不行,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但我还是没办法见阿骏他母亲。要不,你们就说我病了?回见?请她自便?”
“娘!”预备逃跑的沈夫人被沈银星一把揪住,“你现在是二品诰命夫人,不必怕她!”
“但她是二品诰命夫人的……婆婆!”沈夫人还是想跑。
沈银星无奈:“娘,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沈夫人的眼中失去希冀,跌坐在了椅子上。
唉……难熬的苦日子,又要来了。
一根刻着豹头的檀木拐杖最先出现在面前的空地上,随后带着威压的声音自院中响起:“老大媳妇,长辈回来你连起身都不肯?”
沈夫人知道自己今日是躲不过了,只好强端出笑脸,如同户部下属见到了气头上的沈侍郎一般,慢慢站起来:“娘……您回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果然,沈老太君露出了意料之内的嫌弃和不悦:“当主母都当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那股市井带来的小家子气!”沈夫人没说什么,倒是沈银星,直接当面对着沈老太君,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这下老太君更生气了:“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和你娘一个德行!”
如今身带二品诰命的沈夫人,并非出身大家族,而是当年的沈家大郎沈骏,自地方任职时结识的屠户之女,有姓无名,名还是沈骏替她后取的,目不识丁,唯独一张脸生得世间罕有的貌美,让当年不顾老太君和老太爷反对,执意要娶其为妻的沈骏神魂颠倒。
沈夫人秦葭,就是沈老太君心中的一代狐媚子。
而今,这个尊名,恐怕要落到宁不羡的头上。
沈老太君斜睨了一眼宁不羡,淡淡道:“你便是昭儿的正妻?”
宁不羡行礼,柔声道:“是。”
于是,她收获了一句不屑的:“哼,他一直拖着不娶妻,我还以为娶了个什么天仙般的人物。”
……好吧,连当狐媚子都没资格。
沈老太君对大房的不满,可以说是经年积怨,尤其在沈骏死后,达到了一个顶峰。
她当初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儿子,世家出身的子弟,芝兰玉树,博学多才,又脾性温润,孝顺父母,谁知一场外放做官却发了疯,野了心,放着她选定的大家族出身的女眷不要,偏偏对一个屠户家的狐媚子着了魔。
任凭她动尽家法,也不肯悔改,甚至不惜断绝关系,自行出去开府出去。
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大郎,就是在他临死前。
那时她丈夫已然驾鹤西去,她的大郎拖着那已病瘦得不成形的躯体,跪求他的母亲收留自己的妻儿。
沈老太君没法不怨这个儿子,他在临时前仍旧没对他的母亲认错,还在向她索求。她办完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的葬礼,将大郎母子并着襁褓里的沈银星带回了府中,交给二子沈重看管,自己回了青州老家,远离京城这块伤心地。
而今她大老远从青州赶回来,进门不过片刻,就已经将大房众人给敲打了个遍,像是在发泄这经年不消的怨气一般,原本充斥着欢笑声和菜肴香气的正院,一时间死气沉沉。
罗氏眼见此刻气氛正好,便故作周旋:“娘,您大老远赶回来,也别与咱们这些小辈置气了。不是说来尝尝新妇做的餐食吗?”
沈老太君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到了新的发难点:“剩菜?”
沈夫人终于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回神,她想起来她必须要维护她的孩子:“没有,刚做好您就回来了。”
沈老太君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是赶回来讨饭的?”
“……就,媳妇尝了口那酥山。”
沈老太君的目光转向酥山,冷笑撇嘴:“果然,狐媚子只会欣赏狐媚子手段。”
……她该不该感谢老太君,好歹这话承认了她的皮相够得上狐媚子?
宁不羡看沈夫人都快急得要哭出来了,默默叹口气,念着拿钱办事,接过锅去:“都是不羡的错,是我没考虑到老太君您可能会回来,我应该先去问问二伯母的,您别生气了,我这就去给您重新准备。”
罗氏一听就知道她明面上在自责,实际是想阴阳自己没通知她,附和着笑道:“是啊,是啊,都是媳妇的错,竟忘了告诉嫂嫂您今日要回来。”几岁啊姑娘,在我面前玩这套。
果然,她这一挑唆,沈老太君更气了,拐棍往地上用力一顿:“好好说话!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你二伯母,你生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宁不羡的眼睛瞬间红了,咬住嘴唇。
沈银星见她面色,终于忍不住了:“她母亲早过世了!您怎么能这么说她!”
配合着沈银星的话,宁不羡的眼泪应声而落,时机毫厘不差。
罗氏:“……”狠角色啊。
沈老太君:“……”不知为何,总感觉有种梦回年轻时打理府中妾室时的感觉。
沈老太君定了定心神,淡淡道:“新妇进门,理应去佛堂为祖宗们祈福,消解自身孽障,净心顺气,博得祖宗认可。”
宁不羡一听,呵,跪佛堂,好老套的折磨人的法子。
但她也不反驳,出口即是错,何况她还是外人。
她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为难地将视线投向院门,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这下连罗氏都反应过来不妥了:“老太君,今日是新婚第三日,早饭后,新妇理应回门。”
沈老太君意识到自己久在青州,很多旧俗都淡忘了,但她强势多年,此刻气有些上头,明知不妥,还是奋力地用拐棍杵了下地:“她如今是沈家人!新妇,我且问你,长辈有命,你从不从!”
宁不羡正欲回答,忽然,院内传来一声爽朗大笑——
“你们沈家是拍花子出身的?嫁与你们家就是卖与你们了?”
罗氏最先回头,不禁愕然,一个七尺多高的壮汉叉手叉脚地靠在院门口的石墩子上,他的身后,是追人追得大喘气,但却姗姗来迟的几个沈府仆役。
沈老太君大怒:“谁让这粗野汉子闯进院中来的?!”
“闯?”那壮汉搔了搔头,“老子闯敌军大营都跟切菜似的,你们沈家这个破园子算几棵葱?”
宁不羡终于恰到好处地惊呼了一声:“舅舅!”
严格来说,程鹏举只能算是宁云裳的舅舅,但此刻,落在倚在一旁听了半炷香,早饭都快要呕出来的程鹏举耳朵里,这声“舅舅”简直如闻天籁一般舒爽:“哎!乖侄女!”
罗氏最先回神,舅舅?
她快速地用视线扫了一遍程鹏举,试探询问道:“定远将军?”
“是老子。”程鹏举点头冷笑,“家妹派我来接侄女回家,结果就闻着你们这院中酸腐臭气扑鼻而来,熏得我都快要晕过去了。”
沈老太君岂能听不出他这直白到几乎照面而骂的讥讽,涨红了脸:“你……”
程鹏举才懒得搭理那老婆子,只对着宁不羡点头:“乖侄女,走吗?”
宁家没什么好稀罕的,但得罪西北都督,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罗氏很快便打圆场:“正说呢,还想着你们怎么还不来?将军是骑马来的还是驾车来的?若不嫌弃,我派车送你们一程?”
程鹏举眯眼望着她:“你觉得我缺你一辆破车?”
罗氏:“……”
宁不羡忽然觉得,什么示弱啊,装哭啊,都比不上定远将军这一通荤腥不忌、棍棒夹杂的痛骂来得爽快。
宁不羡上了车,与其面面相觑。
虽说程鹏举方才为她一通出头,但两人其实并不相熟,一上车,程鹏举便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宁恒那老滑头的女儿跟个鹌鹑似的被人指鼻子骂?”
宁不羡做好了挨一顿的准备:“……”
下一刻,程鹏举闭上了眼。
片刻后,马车内响起了如雷鸣般的呼噜声。
宁不羡:“……”
定远将军为人,还真是……率性而为啊。
马车很快在宁府门前停下。
宁家仆役们给他们准备了踩脚凳,程鹏举上下马惯了不需要,自上一跃而下,宁不羡拎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下来。
除开他们之外,两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人也等在大门边,看见他们进来,还讨好似的行礼,将腰几乎弯到了大腿上。
程鹏举眼睛都没斜一下,大步就踏入了院中。
宁不羡倒是想起来,是萧家当铺的人。
她跟在程鹏举身后,撞见了被宁夫人打发来门口迎接她的宁天彩。
“云裳姐赴外上任了,我来接你。”宁天彩见她孤身一人进来,伸长了脖子往后看了看,“你家姑爷呢?”
宁不羡淡淡道:“如你所见,他没来。”
宁天彩的脸上当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切,不是满京城传遍了沈大人有多喜欢你、多爱你、多重视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是啊,公务更重要嘛。”
宁天彩嘟嘟囔囔:“……还以为你把我的及笄礼毁掉了能得来多好的夫婿呢,果然啊,就你这么恶毒,肯定不到两天就被人家看透,现原形了吧?”
宁不羡眯了眯眼睛,捏着指尖在她面上点了一下:“当时在山上我说的什么来着?”
……你传出去一句,我就划你一道脸。
宁天彩打了个寒颤,一步跨出去好长一段距离,还十分警觉地盯着她,生怕她发难。
宁不羡笑了笑,神清气爽。
“对了,告诉你一件能让你开心的事情。”宁天彩不情不愿地道。
“什么?”
“父亲如今官复原职,宁家又回到往日了。”
“……”虽然很不孝,但,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还有,父亲把萧姨娘发卖走了。”
“发卖?”宁不羡蹙眉,“发卖去哪儿了?”
“就是让她滚回家了罢了。”宁天彩不耐烦道,“不过,听说他父兄是不打算接收这个老拖油瓶,要把人卖到平康坊去。”
“……呵呵。”宁不羡附和着笑了声,可不知为何,心内却并不怎么欢欣。
正此时,门内又传来一个脚步声,宁不羡回头看去,原来是许姨娘。
她们两人在门口停留了太久,宁天彩一直不回去,许姨娘便出来寻他们了。
“萧家的人已经走了,不羡,老爷、夫人让我喊你进去。”
宁天彩见她神色恹恹,嗔道:“娘,那讨厌的女人平时老不把你放在眼里,上回还设计陷害我,她现在遭到报应了,您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啊?”
许姨娘被问得一怔:“或许,娘只是想到,若娘不是良妾,今日被发卖的,就该是娘了。”
“怎么可能?娘和她怎么会一样?父亲和夫人都喜欢娘……您想多了……”
宁不羡跟在宁天彩对许姨娘絮絮不断的安慰声后进了正堂。
程鹏举高亢的嗓门从内传来:“你这老小子!总算是干了一件能看的事!那女人早该卖了……”
宁不羡进了正堂。
宁恒高坐首座,春风满面,宁夫人和程鹏举一人一边,坐在两旁。
就在今日一早,紫宸殿内下了旨,赦免了宁恒之前失的那点“小节”,准他官复原职,恢复吏部尚书之位。新科选试刚结束,吏部需要给三甲登榜中试的举子组织任职考核,为他们核定官位。吏部尚书一职空缺,这些试子们的官员任命,侍郎无权做主拍板,事事皆要去请示陛下,令陛下烦不胜烦,干脆免了宁恒的罚,让他滚回去当职。
毕竟,停妻复娶不过德行有亏,再说并未真的实行,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它过去了。
至此,萧姨娘豁出半条命,拼了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不要给宁恒换来的惩罚,就此轻描淡写,一揭而过。
如今重回尚书之位的宁恒一扫颓然之气,见宁不羡独自一人回来,蹙眉道:“为何只你一人,你郎君呢?”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程鹏举哼了一声,“那沈家是当我们无人了是吗?如此不给面子!”
宁夫人淡淡道:“兴许是沈郎君公务在身,人回来了就好。”
宁恒虽说官复原职,但如今定远将军人还在府内,也不敢太驳了夫人面子,便也顺势不再过问此事。
宁不羡按照回门礼,给长辈们敬完茶,宁恒敲打了她一番,要她一定记得安分侍奉沈家长辈和夫君,否则她若是被婆家休弃回来,他宁可把她送回庄子上。
午饭过后,宁不羡要回沈府了,待上车时,宁夫人叫住了她:“不羡。”
她停下来,回身。
宁夫人将一个玉牌模样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中。
宁不羡低头一看,继而呼吸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
“西北都督府的腰牌,一块云裳上路时带走了,这是另一块。”
宁不羡不解:“您把它给我?”
“若是将来有用最好,若是无用,便当是我这三个月的养母,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
宁不羡怔怔地揉搓着手中腰牌上的凹痕,见宁夫人即将进门,她忽然开口道:“您如今什么打算?”
宁夫人回头:“什么?”
“父亲如今官复原职,而定远将军……是迟早要离开的。”
宁恒发卖了萧姨娘,但停职一事,夫人才是始作俑者。虽说如今休弃,他是肯定不敢了,但将来同在宁府,少不得……
“……那便和离。”
宁夫人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走进了府中。
宁不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牌子系到了自己腰间。
马车在沈家门口停下。
宁不羡甫一下车,便看到一个比她高半头的壮硕老嬷嬷,板着一张脸站在自己跟前。
她对此人有些印象,似乎是罗氏身边侍奉的一位老妪,身形身手,与当初跟在萧姨娘身边的“牛头”“马面”有得一拼。
不过,听宁天彩说,萧姨娘被接走前,“牛头”“马面”就被宁夫人一并发卖了。可惜此等尊容,哪怕是在平康坊的灶房内烧火,人家都嫌难看,最后据说是被卖进了哪个山寨子里。只要壮硕有力气能生养,草寇们不挑。
老妪姓史,跟在罗氏身旁多年的乳母,看着她长大的。
老太君自青州远道而来,只带了一个侍奉自己的老婢。老婢同她一样,年纪大了,手上见不得血。这等为难新妇的事,自然还是该留给小辈们来做。
罗氏向来善解人意,便主动为长辈排忧解难,揽下了这个活计,并告诫史嬷嬷小惩大诫,点到为止即可。
可惜,她的这位乳母在西侧院当了这么多年的半个主子,早把分寸忘到了天边。
眼下,史嬷嬷站在那如同铁塔一般,垂下眼皮居高临下地望着宁不羡:“大少夫人,请随老奴过来。”
第三十四章 祠堂罚跪
说完,她也不等宁不羡跟上,就自顾自地在前头走,仿佛把她当成了西偏院内的赵氏、徐氏一般。宁不羡跟在她身后,没进正房,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间一看就鲜少有人进来的院子。
不及进门,香油火烛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她不禁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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