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伸手抚过蜀州春罗那软滑的质地,抬起头看向姜氏问道:“既然如今母亲愿意相信,过去那些事我并未做过。那母亲可答应我,您以后也都要相信于我。”
她们身旁有太多魑魅,谢宛宁有父亲的宠爱,有平阳郡主将之收为义女,还有个不知深浅的蒋姨娘和谢芷宁。她们想要算计她,算计母亲、祖母。她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接下来她要动她们的筋骨,她必然也不会是良善之辈,定然回击。
那么她希望,无论发生任何事,母亲都相信她。
母亲还不明白,她可以不帮她,但是她希望她能信她。
姜氏略微顿了一下,她眼前的女孩儿容色明明尚且稚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什么极深的东西。其实她并不能明白谢昭宁是什么意思,为何说要相信她,难道后面还会出什么事吗?但是既然女孩儿问了,她虽然不明白,但也点头道:“昭宁放心,母亲会信你的。”
谢昭宁才粲然一笑,选了那匹最不起眼的,淡青色的春罗:“母亲,这个就好!”
她最喜欢这样春日怡人的颜色。
姜氏便从她手里将那匹淡青色的蜀州春罗接了过来,心里却犯嘀咕。
她觉得旁边那匹紫色绣了百蝶穿花的蜀州春罗更好看呢,穿上定是与女孩儿的气质相配,可是女孩儿选都已经选了,她再妄加干涉似乎并不好。
谢昭宁看母亲的眼神落在旁边那匹锦绣堆砌的布上,见那布完全符合母亲的审美,就明白母亲的心思,嘴角微抽。
幸好姜氏并不坚持,将布递给旁边的含霜,道:“明儿去给大娘子量了尺寸,给她做一件春裳。”
此时门外通传的声音响起,却是谢煊下了衙门回来了。
与往常眉头紧蹙,仿佛总是郁郁的他不同。今日的他神采奕奕,眉眼含笑,对着谢昭宁亦是点头。道:“这几日你倒是知道上你母亲这里请安了。”
谢昭宁便起身恭敬行礼道:“今晨女儿亦想去给父亲请安的,不过父亲出门上衙门得早,女儿便没有赶上。”
她看谢煊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暗想怕是发生了什么喜事,才致使谢煊如此高兴。
她虽然也有些好奇,但是也不想开口问。
谢煊闻言也有些意外,嗯了声道:“你若是一直这般懂事,便是最好了。”
谢昭宁只是笑了笑,对父亲屈身告退。
她想到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场景。那是在禁庭的时候,禁庭是一幢两层的楼阁,她在楼阁之上,时常能看到宫里往来的人。
其实最多的是看到赵瑾,他着玄紫翟衣,戴六梁冠,侍卫拱卫,身后是无数捧着熏炉、杌子等物的伺候的宫人,而百官们大气不敢喘地跟在他身后。这样的场景,比皇帝的排场都要大些。
可也看到过几回父亲,他的眉间仿佛郁结着含霜,脸上的沟壑比重重的峰峦都还要重,穿过宫门离去,身侧一个人也没有。她只是漠然地看着,一语不发。
待谢昭宁走后,谢煊同姜氏提及谢承义立了战功并封了巡检一事。
姜氏极是高兴,再加上初与女儿和解,满是喜悦,还要叫外面的仆妇进来,抬了铜钱去外面洒。
谢煊则拦住她道:“朝堂的旨意还没下来,不可这般张扬!”
姜氏亦是高兴昏了头,此刻冷静下来,道:“你说得是,等他回来了再说亦不迟。”
却是走到了方桌前,为谢煊斟了一盏茶,笑着递给他,道:“孩儿有今天,亦是多亏了郎君的提携,还望莫要嫌弃妾身这盏茶汤才是。”
谢承义虽是靠了自己立下的战功,但当初,却是谢煊花了功夫,将他送去了自己同窗的麾下。
虽姜氏的兄长也从军,但那时候,西平府大片还与汴京无法通信,自不能将孩儿送到兄长名下去。
谢煊与姜氏虽是老夫老妻,但对着姜氏毕竟还是有多年相濡以沫的情分,见烛火摇曳下姜氏容貌依旧明艳,此时心情颇为舒畅,笑道:“这便要给我奉茶了?”
却也斟了一碗茶,同样递给她:“夫人近日既要忙于药行,又要操持家务,甚是辛苦,更要饮茶才是。”
姜氏也接了过来,心中倒也有几分甜蜜。
谢煊在子女面前严肃,其实平日倒也不是不心疼她。就是前几日因着女儿的事,两个人闹得有些不合罢了。这般一碗茶,便都和好了。
她认真道:“我瞧着昭宁是已经改好了许久,这几日她颇为懂事。白鹭那件事,我相信绝不是她所为……”
听到姜氏提起谢昭宁,又对谢昭宁近日评价颇高,谢煊眉头微挑。他这几日忙于公务,除了谢宛宁来书房与他请安,甚至未见过其他家中的女孩儿们一面。虽然他还是不相信她能改好,但还是颔首道:“她若是能改好,自然是最好的。伯母家寿宴的事,你可与她说了?”
姜氏道:“这是自然!我还要好生带着她去呢,前几日聚会,我一直忙着不得空,都是她们姐儿几个同仆妇一起去,想来才因此惹出些事端来,这次我便亲自带着她们去。”
谢煊就道:“以前的事都暂且不提了。这次伯母的寿宴是整寿,往来的王公贵族亦是不少。昭宁和宛宁都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该考虑着婚嫁了。你须得为她们好生留意着。芷宁的禁足我亦先解了吧,叫她一起去,她也快要及笄了,该考虑着婚嫁了。蒋姨娘如今不在府上,只能你费心给她操持了。”
姜氏自然点头,不过脑子里只想着昭宁和宛宁,对谢芷宁她并不留意。打算派个姑姑去盯着就是了。
谢煊要去沐浴更衣,今晚他便歇在姜氏这里了。
姜氏则想起方才昭宁还是并未挑选头面,于是让含霜将头面盒子搬了出来,打算挑了好的给昭宁送去。昭宁问及头面一事,想必心里还是想要头面的吧。
那她挑了好的给昭宁送过去,昭宁势必就不会在意此事了。
她正搭配得兴起,跟含霜说:“这个嵌了紫碧玺石的金累丝簪子好看,配方才那套红碧玺石的手串,我看昭宁以前时常这样配,她的品味与我倒甚是相似,都是极好的。”
含霜嘴角微动,夫人便是喜欢这些大红大紫的东西,以前大娘子似乎也爱这般,但如今大娘子早已是衣着素雅,可她又不能提醒姜氏,只能跟着笑:“夫人觉得好就是最好的,大娘子收到也高兴。”
春景却擎着一盏烛火,走过来道:“奴婢看着,这个嵌了东珠的项圈倒是极配二娘子呢!”
含霜看了春景一眼,没有说话,嘴角却轻轻一扯。
含月又指了另一个金玲珑的发簪道:“奴婢瞧着这个发簪配大娘子也好呢!”
正是姜氏搭配得热火朝天,三个女使也暗暗相争的时候,谢宛宁带着女使紫鹃来了,她因病弱而扶着紫鹃的手,走到姜氏身旁,盈盈一拜道:“母亲,女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姜氏看到谢宛宁,仍是温和地笑:“你来了,身子可已大好了?”
谢宛宁笑道:“已是好了大概了,这些天若不是母亲照料,女儿定是好不了这么快的。”随即又低声道,“昨日之事,女儿不知是姐姐也病了,竟一直痴缠着母亲,还要母亲来陪我,着实是女儿的过错。不知道姐姐身子好没有,女儿也想去看看姐姐。”
姜氏听她这般一说,心里也欣慰了起来。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两个女孩儿都这般懂事,她再满意也没有了。她就道:“你姐姐也好的差不多了,倒不必你去看她,明日我们一同去你堂祖母的寿宴,你定能看到她。”
谢宛宁也笑了笑,看到那满桌子摆得琳琅满目的首饰,想到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话,她做不经意地笑道:“母亲将这些首饰搬出来,是要清理的吗?”
姜氏也毫不避讳,道:“上次给你送头面,却没给你姐姐送那事,着实是母亲没有处理好,如今总要给你姐姐补上才是。”又对她道,“对了,日后凡事,你就不要同你姐姐计较了,她也不容易得很。你身为妹妹,也要多体谅她才是。”
谢宛宁在一旁,快将手心都掐烂了,却只能强忍着笑道:“母亲说得是,女儿一定记得。”
她的眼睛映着槅扇外暗下的天,也跟着愈发的沉下来。
谢昭宁则已经在锦绣堂泡热汤了。
她体虚气弱,青坞便叫医郎开了药,每晚都用热水烫泡。
玉一般玲珑的脚放在黑沉沉的楠木桶中,更称得欺霜赛雪的白。
雾气朦胧中蒸腾而起,将谢昭宁的脸也拢在水雾与烛光中,莹莹如玉得像要化了一般。她靠着迎枕仿佛睡着了,长睫微垂。青坞小心地给她按着脚,柔声道:“娘子,今儿晚上,惠儿来回话说,听到雪柳阁似乎有打人的声音。不过只听到闷棍,听不到人声。”
谢昭宁睁开了眼,她叫青坞买通了雪柳阁外一个洒扫的丫头,若是有什么动静,便来告诉她知道。得知谢宛宁竟私下处罚小丫头,她笑了笑,原来谢宛宁也是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的。
她这些做法的用意,除了想要扳过母亲,便是想要让激谢宛宁和谢芷宁动手。她们二人,一个想要嫡长女的尊荣,一个同蒋姨娘一起,想要母亲手里的谢氏药行,甚至是正室的地位。就必须要把她算计下去。只要她和父亲母亲交好,就会更激发她们动手,想到后来祖母被生生气死,而母亲则意外身亡,谢昭宁眉头微皱。
蒋姨娘深不可测,只会比这二人更难对付,待她回来,这三人成盟,才是难以对付。必须在蒋姨娘回来之前,将这件事谋定。
此时门外响起细索的开门声,仆妇的对话声,谢昭宁和青坞对视一眼,是红螺终于回来了!
红螺此前已经见了郑掌柜一次。郑掌柜一听事态紧急,便说他会立刻去查,还说待有信儿之后,他就通过厨房采买的下人送信进来。昨日厨房采买的人刚传了信来,红螺连夜就出府去了。
料得红螺连夜奔图,势必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谢昭宁立刻示意青坞去给红螺倒茶。
果然片刻之后红螺就进来了,她因为赶路额发凌乱,穿了件极其不起眼的素色短褙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对谢昭宁的第一句话便是“娘子,可是渴死我了——”
谢昭宁觉得好笑,让青坞赶紧给她递茶水,红螺也咕噜噜一口气喝了干净,才抹了嘴,眼睛亮闪闪地对谢昭宁道:“娘子,有消息了!”
谢昭宁立刻让她坐到自己跟前来,青坞则去把门拢上,谢昭宁才问:“如何,郑掌柜可找到樊星和樊月了?”
樊星和樊月便是她两个武婢的名字。
红螺道:“娘子,我初见这郑掌柜时,见他不过是个瘦小的老汉,说话是巴蜀口音,人也其貌不扬,还以为他并不厉害。谁知他竟真的有些门路,他查了郎君这个月送出府去的下人,竟沿着汴河边走边问,在颖昌府遇到了卖樊星和樊月的人牙子,将她们买了下来。”
谢昭宁听后心中一喜,竟将两人救了下来!其实她叫红螺让郑掌柜找人,并未抱太多希望。没曾想着郑掌柜竟真的能将人找到。
她问:“她二人如今在何处?人可还好?”
红螺笑道:“已经按照娘子您说的,把她们安排在了咱们两条巷子外的别院里,奴婢已经去看过了,樊星樊月还好生生的,就是瘦了一圈。她们见了奴婢,激动得抱着奴婢直哭呢。说要誓死效忠娘子!”
谢昭宁一时心中欣慰,这些她并不在意,只要她们活着就是好的。她又问:“可有白鹭的下落了?”
红螺继续道:“白鹭,郑掌柜的确也找到了。郎君将这白鹭放去了乡下的一个田庄,请了一对目不识丁的庄稼汉照顾她,郑掌柜在找她时,曾看到也有其他人在打探白鹭的下落。说他差点被这些人察觉,便使了个计谋,偷龙转凤将白鹭偷了出来。”
谢昭宁眉头微皱。有人也在打探白鹭的下落?
必然是谢宛宁的人,她们找白鹭做什么?难道想找白鹭杀人灭口?
谢昭宁暗自思忖,倒也并不慌。她问道:“郑掌柜将白鹭偷了出来,那她可醒过来了?”
红螺顿了顿,道:“醒是的确醒过来了。但是娘子,白鹭疯了——”
谢昭宁一时完全没有预料到,白鹭疯了?白鹭不过是受了重伤,怎会疯了?
红螺就道:“仿佛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嘴里只会说‘不是我,我没有听到,不要杀我’,但是对于当日雪柳阁的事,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奴婢问了她许久都问不出东西来。”
谢昭宁皱起眉来,白鹭究竟看到了什么,能受如此大的刺激?
可是她已经疯了,又如何能问得出有用的东西来。
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白姑说的话。白姑说,夫人发现了家中的秘密,因此有人不留她。
红螺却也忧心道:“白鹭我们纵然找到了,但如今人也是废了,娘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谢昭宁思索了片刻,其实她本就没想到竟能将白鹭找到,她们能找到白鹭是意外之喜。只可惜峰回路转,这白鹭却又是疯了,找来也没什么用。不过……
谢昭宁眼中微光一闪,笑道:“许这也是好事呢,悄然传话出去,就说我们找到白鹭了。要做得像是消息自己走漏了那般模样。”
红螺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眼神微微一亮道:“娘子,奴婢立刻就去!”
堂祖母的寿宴却是越来越近了。
因堂祖母的寿宴是要大办的,榆林谢家也忙碌起来,父亲特地将家中一半的管事派去帮忙,又借了许多的桌椅过去。姜氏也常去帮衬林氏。
时年汴京举办寿辰,亦是可以请了专门的酒席司来帮忙,只是大寿这样的喜事,光是请人自然忙不过来,许多事还要主人家亲自操劳。
几个女孩儿自然只是准备自己参加寿宴的衣饰,就连谢芷宁也被她的教养姑姑抓着,闭门不出,誓要倒腾出一个光鲜亮丽得好。谢明珊也几次往来谢家,与谢宛宁商议衣裳首饰。
谢昭宁对这些却并不热衷,她正在陪祖母聊天。
周氏知道她要去参加宴席了,撑着病体,兴致勃勃地让梅姑将她年轻时用的箱笼打开,叫谢昭宁选来戴:“虽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了,但都是好东西,蛮蛮若是喜欢,便直接拿来戴。若是不喜欢,便将上头的宝石珠子取下来,重新镶嵌了戴。”
梅姑笑吟吟地领着两个女使,去找了箱笼出来打开,映入谢昭宁眼帘的果然是极漂亮夺目的珠翠。虽经岁月洗礼,却仍然光华熠熠。谢昭宁笑道:“祖母不必谦虚,这些都是极好看的。”
周氏笑着捡了首饰来给她配,一边道:“咱们蛮蛮这样好看,定能在宴席上遇到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祖母怕是太看得起她,她在汴京中名声如何的坏,祖母又不是不知。
再者她的情感亦是坎坷太多。前世她奢求赵瑾而不得,后亦不知怎的,阴差阳错嫁给了他哥哥,其实凭她的身份,是绝没有机会嫁给顺平郡王的。她只知道大舅舅有一日神秘地告诉她,给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后来才知竟是顺平郡王。她亦不知道顺平郡王为何会娶她。
只是顺平郡王虽娶了她,却只在新婚之夜模糊地见过他一次,随即他就去了边关,再也不曾回来。故这桩亲事,渐渐也成了外人眼中的一桩笑话。
谢昭宁沉浸于回忆中,被周氏捏了捏她的脸才反应过来。
周氏笑道:“去就好生地去,莫要想那些,别人说的话,我们蛮蛮才不在意呢!你更要在这次宴席上,一雪前耻,叫人家都好生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谢昭宁也笑,握了握周氏的手道:“到时候若在宴席上遇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孙女自会给祖母带回来!”
周氏听了才欣慰地躺回去,因病而枯瘦苍白的脸上也出现淡淡的暖色。
等到了宴席当日,家中越发的热闹起来。
正逢春日暖阳,今儿天气又大晴了。谢昭宁一大早就被几位女使,连带着姜氏派来的姑姑从床上撺掇起来收拾打扮。随后便被送到了影壁,三个女孩儿的牛车很快就出发了。
牛车驶出了谢家大门,摇晃之间,谢昭宁掀开了一些车帘朝外看去。
只见汴京的街道鳞次栉比,房屋挨挨挤挤,那樊楼高耸地伫立在前方,竟是当真琼楼玉宇,高耸入云,五彩的欢门上张灯结彩,往来的人络绎不绝,谢昭宁亦是看得怔住。她前世未能看到的景象,果然是如此的壮观!这也还只是汴京的一角呢,其余的地方又该是何等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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